翌日,雨过天晴。
云鬓一大早醒来,听见毡外人乱马嘶,好奇不已,遂出去看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屠臼子组织秋猎。这一点大渊真就比不上呼羯,对游牧民族来说,打猎如同吃饭一样简单,而渊成帝若想狩猎,要命司监选日子看天气,然后司监知会六部上折子,六部的折子经左右相批阅,再移交护国公,呈至渊成帝御案上已半个月过去了,渊成帝准了奏折之后,礼部要筹备,兵部要筹备,户部要筹备,杂七杂八筹备好一大堆事情,又半个月过去了。别说狩猎也许只是渊成帝一时兴起想到的点子,就算他对狩猎情有独钟,几次下来也会觉得太过麻烦继而移情别恋了。
正因如此麻烦,云鬓长到十五岁,渊成帝也不过狩猎了十五次。以云鬓和母亲陈氏如此地位,可想而知渊成帝狩猎从未将她们母女带在身边。见识到狩猎,云鬓也是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
呼羯部狩猎没那么多繁文缛节,将士们将匹匹膘肥体壮的骐骥从马厩里拉出来,带上轻弓快箭,草原上天高地阔,任尔驰骋射猎。只看你有没有本事征服狂野不羁的草原。
云鬓正看着车马来往好不热闹,见启琰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向她走来,白色的衣角落在马身两侧,被风一吹猎猎而起。云鬓突然就觉得,原来男人无论帅不帅,只要骑在马背上都会显出几分英气。
启琰策马而来,居高临下的望着她:我们要去打猎,汗父要我带上你,你要去吗?
云鬓雀跃起来,她虽不会使弓,但是可以骑马对她而言却有十足的吸引力。刚要点头应承,启琰眉梢一扬,冷淡的说:不去算了。
言罢,掉转马头扬长而去。
云鬓愣在原地,像被人从头至脚淋了一盆凉水,失望和愤怒令她几欲跳脚。这个小肚鸡肠小气巴拉的小人!
我带你去吧。
柔缓的声音传来,宛如四月和煦的微风。
云鬓回头见九桀牵着两匹马,正一脸诚恳的望着自己。
云鬓有些犹豫,九桀又道:你不想去吗?
云鬓怔忡,颇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不大好吧。
九桀笑起来:你是我嫂子,咱们是一家人。除非嫂子也像哥哥一样嫌恶兄弟…
云鬓赶紧跳上马背,笑着说:走吧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了。
十月秋高风朗,茂硕的紫苜蓿、狐茅铺天连地,衔接着云天之际。秋风微拂,绿潮花浪翻涌着扑向云天尽头。草原上零星点缀着盈盈湖泊,像绿毯上散落的珍珠,又似遗落凡地的千年琥珀,和天地间那几方孤零的帐篷一起,守护着这片深沉睿智的草原。
云鬓故意落在队伍最后方,信马游僵自在驰骋。
九桀不知从哪冒出来,递出一只弓给云鬓:拿着,试着去觅只猎物。
云鬓浅笑摇头:我对打猎不感兴趣。
九桀哈哈大笑,与平日病恹恹的样子大相径庭:你要知道,人这一生只有两种可能,掳猎他人和被他人掳猎。拿着!
云鬓依旧摇头:我只是不喜欢打猎,并不代表我选择被他人掳猎,这完全是两码事。
九桀不再勉强,意味深长的看她一眼,旋即催马离去。
云鬓被他的表情弄的十分不舒服。她一向敏感,这种性格自来到呼羯有增无减,愈发不能收拾。
正闷着,忽然听见前面一阵欢腾喝彩,原来是启琰拔得头筹,猎了今日的第一只猎物。
云鬓望着人人都欢欣鼓舞的模样,笑意不自觉涌上唇边,然而也只在一瞬,浓烈的孤寂如同及眼可见的兴高采烈,顷刻便将她包围。
她总是在热闹的时候最寂寞。
或者说因热闹,她的寂寞才更深刻。
她不合时宜的想起漪月宫的葛藤花架,和花架下斜倚藤椅浅笑嫣然的母亲。母亲,你还好吗?
抬手揉揉有些潮润的眼睛,胯下的马偏偏在这时失了前蹄,向前一趔趄,直接将手脱缰绳的她甩了出去。
云鬓只觉得天地调了一转,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一声,直接摔个狗吃屎。她趴在地上,腿上传来的剧烈疼痛感让她闷哼一声,接着脑子一沉,昏了过去。
醒来时便闻见一阵刺鼻的油烛燃烧的气味。云鬓睁开倦怠的双眼,白色的毡顶随即映入眼帘。
啊,公主你可算醒了!花钿声音中带着哭腔,你吓死我了!
云鬓想坐起身来,然而左腿麻木不仁,一丝丝知觉都没有,愣了愣,问道:我的腿怎么了?
花钿无比心痛的说:大夫说是摔折了,得好一阵养呢。
云鬓难以置信:怎么会摔断呢,我就只是从马背上掉了下来而已。
只是从马背上掉下来!花钿有些气结:没摔的不省人事算你命大!反正你得好好养着,最起码这一两个月是不能下床了。
云鬓闻言又气恼又懊丧,垂着脑袋不说话。花钿知她是坐不住的,安慰道:大王子命人造了辘轳椅给你,你爱去哪我便推你去哪。
云鬓怅了一瞬,仰面躺下:反正都是在这草原上,有腿也走不出去……
花钿瞥她一眼,知她现在定不好受,也不敢再说其他,出去帮她做吃的去了。
云鬓却噙着泪昏沉沉的睡了。
片刻功夫,花钿又走了进来,引着错被云鬓当成老仆的启琰祖母,她穿着藏蓝色的长夹裙,墨色小夹克上绣着许多星碎的小花,如同这沙地草原一样,庄重又有许多风情。
老祖母伸头看了看床上的云鬓,问:不是说醒了么。
花钿微微皱着眉:刚才奴婢出来时公主是醒着…
老祖母叹口气:到底是受了伤啊,你可得好好照顾她,这伤筋动骨不比其他,调养不好可是会落下病根的。
花钿忙点头:您放心吧,奴婢肯定会仔细再仔细的。
祖母又问:启琰来看过吗?
花钿倒是诚实,甚至带几分气愤:大王子还没来!
老祖母点点头,她不是没看见花钿的愤懑不平,实在她也是无可奈何,她知道启琰的心不会轻易转到云鬓身上,毕竟一年前的事情她是亲眼目睹的,感情这种东西虽然可以败给时间,却跟疾病如出一辙,来如山倒,去如抽丝。
慢慢来,慢慢来。老祖母像是自我安慰似的念叨着。
花钿闻听奇怪的望着她。
云鬓这一觉睡到星落满天。花钿扶她坐起来,她第一句话却是:花钿,我想如厕。
花钿呀了一声,这倒真是个问题。
两人大眼瞪小眼愣了一会,花钿道:我去把夜壶端进来。
云鬓只得再斜斜的躺下。一会花钿拿了夜壶进来,吃力的半抱着云鬓,伺候她艰难的方便完,两人皆是满头大汗。
然而未及云鬓整理好衣裤,便听见启琰的声音在外间响起: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云鬓大惊,忙不迭蹦跳着扑到塌上,拿被褥将自己裹住,慌乱中碰到左腿,一阵锥心刺骨的疼痛让她立时流下泪水。然而此时有比哭疼更重要更难为情的事,便是那一壶废污。
花钿刚要端起,云鬓带着哭腔:先别拿出去,他就在外面呢!
花钿有些不知所措,还是听她的放了下来。
云鬓又道:找个东西盖住,好臭!
启琰在外面喊到:和佳公主,我进来了。
花钿有些慌了,找了一圈竟没有能遮盖的。
云鬓大声道:别进来!可为时已晚,启琰一只脚已踏了进来。花钿急中生智,干脆一屁股坐在壶上,好不虚假的挤着笑。
启琰丝毫不理会云鬓的喝责,悠哉的走进来:我进都进来了,哪有再出去的道理。
然而他立马就愣住了,摸不透这毡内究竟是什么情况,一个蜷缩在被子下面,眼角腮边都是泪水,一个僵硬的笑着远远的蹲在一旁,抑或是在坐着吗,可坐了个什么玩意儿?
启琰压住心里的好奇,望着云鬓道:你感觉怎么样?
云鬓薄怒道:棒极了,少一条腿立马轻了不知道多少斤,减肥都没见这么快的!
启琰有些不满,皱眉将她望着:只是摔断了,腿不是还在你身上么。
云鬓听他轻描淡写,气更是不打一处来:只是摔断了,你去把腿摔断试试看啊!
启琰也不是好脾气的主,瞪大眼睛:又不是我叫那畜生摔了你,你跟我发什么脾气。
云鬓巴不得立时气走他,胡搅蛮缠道:那畜生又不会自己走过来让我撒气,这是你的地盘,马是你的马,马的错就是你的错,我不找你找谁!
启琰被她孩子气的话逗笑了,不再跟她争辩,在旁边的水榻上坐下,对花钿说道:去给我倒杯热奶茶来。
花钿怔了怔,一丝丝都不敢动。
云鬓生怕露馅,连忙道:想喝你自己不会倒啊!
启琰斜她一眼:你不要太胡搅蛮缠,我想喝水还要自己动手吗?
云鬓当然不能容忍现在被揭穿,要么一开始就坦然对待,现在被识破可不是一般的丢脸:你自己毡里没水喝吗,自己毡里没丫头吗,想喝水回去使唤你自己的丫头去。
启琰倍感挫败,脸色冷峻下来:我堂堂呼羯的大王子,难道还不能使唤你们大渊的一个小婢子?!
云鬓铁了心将蛮横进行到底,丝毫都不退让:不能!我现在腿断了,生活不能自理,花钿一步都不能离开我!
启琰冷笑一声:她现在离你五步也不止,真是寸步不能离就让她坐到你榻前去。说着,命令花钿道:花钿,坐到你家公主面前去。
花钿暗暗叫苦。这两人是前世的冤家吗,这样都能吵起来。
云鬓急了,大声道:花钿不用听他的,你又不是呼羯的人,凭什么听他使唤!
启琰哼了一声:你嫁到我呼羯来就是我呼羯的人,她是你的陪嫁丫鬟,当然也是我呼羯的人,当然也得听我差遣。花钿,你难道要抗命吗?
云鬓鼻子都要气歪了,对启琰怒目以视:好个没意思的呼羯王子,正经事没见做过一件,倒会在我这个弱女子面前摆架子,我今天就不允许花钿挪动半步,你预备怎么办,杀了我以儆效尤?
花钿见两人越吵越凶,急得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弱弱的劝解:别吵了,公主你少说两句吧。
启琰被她斥的又臊又怒,腾的站起身,声音也不自觉提高了八度: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懂得什么,又是哪只眼睛见我游手好闲,一件正经事都不做了!
正吵得不可开胶,老祖母拄着凤头拐走进来,一眼看见启琰立着魁硕的身姿像只斗鸡一样盛气凌人,气的连连用凤头拐捣地:启琰啊启琰,你看看你,哪里有我们呼羯部族大王子该有的风度!
启琰见到祖母赶紧行礼,机灵如云鬓,立刻换了一副委屈的表情,带着哭腔道:见过祖母。
老祖母一见云鬓泫然欲泣的表情,又见启琰僵硬的脸色,气更是不打一处来,举起凤头拐就打,可怜启琰来不及辩解屁股上已吃了数拐杖。
云鬓没想到老祖母说打就打,更没想到这么不可一世的启琰,在祖母面前竟然像个小孩子一般,挨得骂挨得打。可不管怎么说,云鬓心里的恶气在看到启琰挨打时那憋屈隐忍的表情后总算消了大半。
云鬓和花钿二人都呆住了,也不记得劝阻,膛目结舌的看着老祖母用拐杖教育孙子。数拐之后,老祖母终于停手,怒气依旧:你这是特地赶过来同鬓儿拌嘴么?
启琰又委屈又无奈,低声辩解道:祖母误会了,孙儿是来探病的。
祖母哼了一声:我见过有人探病送花,有人探病送补养吃食,还有人温言细语安慰宽心,就是你这般横眉怒目的探病,真是头一次见。
启琰苦着脸:那是因为这个丫头....
祖母凤目一瞪,又要举起拐杖。启琰连忙认错:孙儿再不敢了!
云鬓心里得意极了,眼中却依旧噙着泪,一副我见犹怜的小女儿姿态。
启琰偷眼瞧云鬓,见她泪眼朦朦中透着几分幸灾乐祸,几分狡猾刁钻,竟然气不起来。
祖母转向云鬓,语气大为柔缓:好了,祖母教训过他了,他以后再不敢欺负你了,你别伤心了。
云鬓倍感暖心,鼻子酸涩不已。除了母亲,还没有谁这样维护过她。
祖母又道:时侯不早了,祖母明天再来看你。你好好休息。
云鬓点头:恭送祖母。
祖母瞪着启琰:还不跟我走,想等我走了再欺负鬓儿是吧?
启琰心有余悸的捂着生疼的屁股,连声道:不是不是,便垂头丧气的跟着祖母一道走了。
花钿终于松一口气,站起身来说:公主,大王子肯定恨死你了。
云鬓翻个白眼:那也比被他识破好。
花钿摇摇头,道:我先去倒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