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岚雅回到一切的初始,回望着自己走过的光影交织的征途。她的歌声宛若涓涓细流,淌过脚下的每一寸土地,草木在她裙边重生,鲜花在她手中绽放,纯净的雨露涤荡血色洇染的长天。她仿佛历遍这世界漫长一生中的物换星移,最终发现生命既没有传说中扑朔迷离的开始,也没有预言中神秘莫测的结束。一切如旧,一切如新。”
她听女伴读完《朝露公主游记》的结尾,腾地从躺椅中跳起,双颊泛起兴奋的红晕。
“我要是能像艾岚雅那样就好了……不!我要努力成为像艾岚雅那样的女人。你说是吧,莉芙?”她眨着眼睛望向把书合上的女伴,像对礼物翘首以盼的小孩一样,期待着她的赞同。
“可是,故事里说她最后死了呀,公主殿下,我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的?”莉芙一面回答,一面将书收回靠墙而立的书架上。
“木头脑袋!我说的是像她那样到外面的世界游历一遍……”她喃喃说道。
“公主殿下,可我听说,外面到处在打仗。”
秋白了木讷的女伴一眼,气恼地跺了跺脚,说道:“跟你说过很多次了,叫我秋就行了,秋——这名字很难念吗?”
“如您所愿,公主殿下。”莉芙转过身,行了个屈膝礼。
“诶——”秋无奈地叹了口气,走向放在墙角的雕花立镜,对着镜子将披散下来的黑色长发拢到背后。镜中的自己有一双奇异的眼睛,左眼是翡翠般的绿色,右眼是琥珀般的金黄。十三年来——从她三岁时第一次被自己的眼睛吓到开始——她始终无法忽视这异于常人的一点,在听到他人暗中的议论之后更是如此。女巫公主……她不禁苦笑,随即用手拍了拍双腮,吐着舌头冲自己扮了个鬼脸。
阳台外,几乎没停过的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几株她平日里侍弄的盆栽惬意地沐浴着雨露。灰色巨兽般的斯芬克斯堡蛰伏在雨幕中,影影绰绰的细瘦尖塔簇拥下的真理之殿赫然隐现,穹顶上的一圈火焰形窗户犹如空洞的眼睛。这座萤烛会大厦总给人一种压抑的感觉,就跟这受诅咒的天气一样,就跟那些在宫廷里随处可见的、披着长袍的学者一样。
“这雨到底要下多久啊!我感觉身上都要发霉了。”秋双手叉腰抱怨道。“我们出去走走吧。”不等莉芙答应,秋提起宽大的裙摆就蹦跶着往前厅跑。
“可是这样的天气……公主殿……秋,您等等我。”莉芙在她身后喊道。
“那也不能整天闷在房间里,”她穿过前厅,拉开门走了出去,“我可不是七老……呀——!失礼了,盖尔奇队长。”她只顾回头和莉芙说话,却冒冒失失地撞上在门外站岗的王室亲卫盖尔奇?加德里安。
“您言重了,公主殿下,是卑职失职。”盖尔奇往旁边让开一步,欠身说道,从头盔下传来的沉闷语调不失彬彬有礼,一副受过良好教育的贵族作派。
秋瞅着这名比她大不了几岁的年轻卫士,眼中带着恶作剧般的兴味。盖尔奇的着装一丝不苟,红褐色披风用枫叶形搭扣固定在左肩,右肩上系着金色的编织绳结,三条缀着金叶的勋带自双肩垂挂到胸前……秋觉得,即使是要求最严苛的宫廷司仪,也挑不出他半点毛病。
“队长阁下,愿意陪我散散步吗?”秋微微屈膝,低头时还是一脸淘气的笑意,抬头时已换上淑女应有的带着点恳切的矜持微笑。
“荣幸之至。”盖尔奇一丝不苟地鞠了一躬,优雅地伸出左手。
秋立马挽住他的手臂,还不忘回头朝匆匆赶上来的莉芙吐了吐舌头。女伴挑起一侧眉毛,双手环抱胸前,忍俊不禁。
三个人穿行在环绕普列兰王宫——霜枫堡——后苑的柱廊里,走廊一侧的墙壁上装饰着巨幅的织锦画,另一侧透过石柱间的空隙,可以看到下方庭院中修剪齐整的园圃。秋不时斜眼瞥向身边的盖尔奇,看着这位贵族青年英俊的侧脸,即使是那蠢笨的头盔也丝毫妨碍不了她的欣赏。而盖尔奇只是目不转睛地平视前方,仿佛挽着的不是一位公主,而是一个玩偶。但秋能读懂那双蓝色眼睛中的忐忑,也能感觉到挽着她的那只手臂的生涩僵硬。
不时有路过的卫兵、文书、仆役或者女侍,见到她们,立刻停下脚步鞠躬或行屈膝礼。秋不厌其烦地一一微笑点头回礼。
“公主殿下,您想去哪里?”也许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沉默,盖尔奇问道。
“不去哪儿,就随便走走。”
说话间,她们已穿过柱廊,走进天剑塔。走廊的拐角彼端传来轻微的“砰砰”声和断断续续的呼喝声。她们转过拐角,来到连接塔楼与主堡的天桥前,正好看到她的弟弟——康里亚?因切里王子——和塞瓦伦教头手持木剑,在天桥的拱顶下对练。就算是她这样的外行人,也看得出康里亚在塞瓦伦教头的攻势下只能左支右绌,十分被动。
“还真是不消停!”秋嘴上抱怨,心里却对从小到大做着战士梦的弟弟油然升起一股羡慕——至少他能做他希望做的事情,而且风雨无阻。她不禁莞尔。
“塞瓦伦师傅的剑术极为精湛,在他的教导下,康里亚王子将来一定会成为出色的战士,就像乔歌王子那样。”盖尔奇谦恭地说。
“那您呢?我听说您的剑术也是跟塞瓦伦大人学的,您跟兄长比谁更厉害?”秋故意逗弄他。
“乔歌王子在比武大会上的表现有目共睹,而至于我……恕卑职无法回答,人没有资格评价自己的能力。”盖尔奇一如既往谦逊有礼。
“您真有趣,队长阁下。”
满头大汗的康里亚似乎是看到她来了,想要表现一番,奋力挡开塞瓦伦的进攻,双手握剑向前猛刺,稚嫩的喉咙发出近似尖叫的吼声。但塞瓦伦教头不慌不忙,扭身让开康里亚用力过猛的一剑,木剑轻轻一弹,打在康里亚的手腕上。
“哇呀——”康里亚一声惨叫,木剑“哐当”掉在地上。
“您又死了,王子殿下。”塞瓦伦将剑抵在他的喉咙上,遗憾地说。
“我不跟你玩了!等哥哥回来,我让他教我,他可比你强上百倍……而且不会真的打我。”康里亚一边怏怏不乐地嘟囔着,一边揉着发红的手腕。
“乔歌王子是一名杰出的剑士,同时也是一位优秀的兄长,这也就意味着他很难成为一个合格的教师。告诉我,康里亚王子,战场上的敌人会像兄弟那样与您点到为止吗?”塞卢瓦教头将木剑递还给康里亚时和蔼地说道。“您得把剑握紧,就像它是身体的一部分,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应该丢掉。”
康里亚闹别扭似地晃了晃身子,没有伸手去接木剑。
“你又耍脾气了,康里亚?”秋松开盖尔奇的手臂,走上前去,佯怒嗔道。
“愿光明照耀您,公主殿下。”塞瓦伦鞠躬道。
“不必多礼,光之子塞瓦伦大人。康里亚又给您添麻烦了。”
“姐姐,哥哥什么时候回来?”听她一训,康里亚才悻悻地接过木剑,低声问道,语调中竟染上了哭腔。
“快了,哥哥一定会带着胜利回来的。听话,小康,战士怎么能哭呢?”秋一边安慰,一边抚摸着弟弟浓密的黑色卷发,其实她也不知道她们的兄长什么时候能回来,为此,她也向父亲母亲询问过多次。这次出征有两个月了吧?
“不!你们都这么说,但我知道,不是这样的!哥哥他……他早该回来了!”康里亚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不顾众人,径自跑开。
“小康……”秋焦急地喊道。
“康里亚王子!失礼了,公主殿下……”塞瓦伦匆匆朝她鞠躬,便追了过去,小王子已经消失在主堡的走廊里。
“喂……王子殿下?……怎么回事……”一个声音从主堡里传来,紧接着,情报大臣、盖尔奇的叔父达伦?加德里安行色匆匆地出现在走廊拐角,与错身而过的城堡教头互相点头致意。他的手里攥着一支青铜信筒,信筒的系带上盖着王室的蜡封。
秋主动向他行了个屈膝礼,礼貌地打招呼:“愿光明照耀您,光之子达伦大人。”
“愿光明照耀您,公主殿下。”情报大臣只是略一点头,脚步片刻不停,“恕卑职公务在身,必须尽快觐见陛下。”
“父王不在霜枫厅吗?”
“不,我听说陛下人在圣堂祈祷……”达伦一边走,一边望向下方的庭院,突然加快了脚步。“噢,奇努斯在下!我得快点了。”
圣堂?祈祷?这个时候?父亲从不是个虔诚的人,为什么会在处理政务的时候去圣堂祈祷?秋思索着,双眉不禁微蹙。这时,她碰巧看到庭院中央的柱廊里出现了令人反感的身影。
“是萤烛会的霍芬大学士。”秋惊讶地回头,她没想到一向彬彬有礼的盖尔奇竟也会用冷冰冰的语调说话,“难怪叔父那么着急,他不想让陛下单独面对萤烛会的老狐狸。”
“您说的没错,队长阁下。不能让父王独自面对那些狐狸。”秋重新挽上盖尔奇的胳膊,回头朝一直默不作声的女伴说道,“走,我们去圣堂。莉芙,也许你是对的,我们就该待在房间里不出来,再把艾岚雅的故事读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