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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薛文龙悔娶河东狮 贾迎春误嫁中山狼

话说宝玉祭完了晴雯,只听花影中有人声,倒唬了一跳。走出来细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满面含笑,口内说道:“好新奇的祭文!可与《曹娥碑》并传的了。”宝玉听了,不觉红了脸,笑答道:“我想着世上这些祭文都蹈于熟滥了,所以改个新样,原不过是我一时的顽意,谁知又被你听见了。有什么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那里?倒要细细一读。长篇大论,不知说的是什么,只听见中间两句,什么‘红绡帐里,公子多情;黄土垄中,女儿薄命’。这一联意思却好,只是‘红绡帐里’未免熟滥些。放着现成真事,为什么不用?”宝玉忙问:“什么现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们如今都系霞影纱糊的窗槅,何不说‘茜纱窗下,公子多情’呢?”宝玉听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极!是极!到底是你想的出、说的出。可知天下古今现成的好景妙事尽多,只是愚人蠢子说不出、想不出罢了。但只一件:虽然这一句新妙之极,但你居此则可,在我实不敢当。”说着,又接连说了一二十句“不敢”。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为你之窗,何必分晰得如此生疏?古人异姓陌路,尚然同肥马,衣轻裘,敝之而无憾,何况咱们!”宝玉笑道:“论交之道,不在肥马轻裘,即黄金白璧,亦不当锱铢较量。倒是这唐突闺阁,万万使不得的!如今我越性将‘公子’、‘女儿’改去,竟算是你诔他的倒妙;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故今宁可弃此一篇大文,万不可弃此‘茜纱’新句。竟莫若改作‘茜纱窗下,小姐多情;黄土垄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虽于我无涉,我也是惬怀的。”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头,何用作此语?况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鹃死了,我再如此说,还不算迟。”宝玉听了,忙笑道:“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并不是我说的。”宝玉道:“我又有了,这一改可妥当了。莫若说‘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

黛玉听了,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笑着点头称妙,说:“果然改的好。再不必乱改了,快去干正经事去罢。才刚太太打发人,叫你明儿一早快过大舅母那边去。你二姐姐已有人家求准了,想是明儿那家人来拜,所以叫你们过去呢。”宝玉拍手道:“何必又如此忙?我身上也不大好,明儿还未必能去呢。”黛玉道:“又来了,我劝你把这脾气改改罢,一年大,二年小——”一面说话,一面咳嗽起来。宝玉忙道:“这里风冷,咱们只顾呆站在这里,快回去罢!”黛玉道:“我也家去歇息了,明儿再见罢。”说着,便自取路去了。宝玉只得闷闷的转步,又忽想起来黛玉无人跟随,忙命小丫头子跟了送回去。自己到了怡红院中,果有王夫人打发老嬷嬷来,吩咐他明日一早过贾赦那边去,与方才黛玉之言相对。

原来贾赦已将迎春许与孙家了。这孙家乃是大同府人氏,祖上系军官出身,乃当日宁、荣府中之门生,算来亦系世交。如今孙家只有一人在京,现袭指挥之职,此人名唤孙绍祖,生得相貌魁梧,体格健壮,弓马娴熟,应酬权变,年纪未满三十,且又家资饶富,现在兵部候缺题升。因未有室,贾赦见是世交之孙,且人品、家当都相称合,遂青目,择为东床娇婿。亦曾回明贾母。贾母心中却不十分称意,想来拦阻亦恐不听,儿女之事自有天意前因;况且他是亲父主张,何必出头多事?为此只说“知道了”三字,馀不多及。贾政又深恶孙家,虽是世交,当年不过是彼祖希慕荣、宁之势,有不能了结之事,才拜在门下的,并非诗礼名族之裔。因此倒劝谏过两次,无奈贾赦不听,也只得罢了。

宝玉却从未会过这孙绍祖一面的,次日只得过去了,聊以塞责。只听见说娶亲的日子甚急,不过今年就要过门的;又见邢夫人等回了贾母,将迎春接出大观园去等事,越发扫去了兴头,每日痴痴呆呆的,不知作何消遣。又听得说陪四个丫头过去,更又跌足自叹道:“从今后这世上又少了五个清洁人了!”因此,天天到紫菱洲一带地方徘徊瞻顾,见其轩窗寂寞,屏帐倏然,不过有几个该班上夜的老妪。再看那岸上的蓼花苇叶、池内的翠荇香菱,也都觉摇摇落落,似有追忆故人之态,迥非素常呈妍斗色之可比。既领略得如此寥落凄惨之景,是以情不自禁,乃信口吟成一歌,曰:

池塘一夜秋风冷,吹散芰荷红玉影。

蓼花菱叶不胜愁,重露繁霜压纤梗。

不闻永昼敲棋声,燕泥点点污棋枰。

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

宝玉方才吟罢,忽闻背后有人笑道:“你又发什么呆呢?”宝玉回头忙看是谁,原来是香菱。宝玉便转身笑问道:“我的姐姐,你这会子跑到这里来做什么?许多日子也不进来逛逛。”香菱拍手,笑嘻嘻的说道:“我何曾不来?如今你哥哥回来了,那里比得起先时自由自在的了?才刚我们奶奶使人找你凤姐姐的,竟没找着,说往园子里来了。我听见了这个信,我就讨了这件差进来找他。遇见他的丫头,说在稻香村呢。如今我往稻香村去,谁知又遇见了你。我且问你,袭人姐姐这几日可好?怎么忽然把个晴雯姐姐也没了?到底是什么病?二姑娘搬出去的好快呀,你瞧瞧这地方,好空落落的!”宝玉应之不迭,又让他同到怡红院去吃茶。香菱道:“此刻竟不能。等我找着琏二奶奶,说完了正经事再来。”宝玉道:“什么正经事,这么忙?”香菱道:“为你哥哥娶嫂子的事,所以要紧。”宝玉道:“正是。说的到底是那一家的?只听见吵嚷了这半年,今儿又说张家的好,明儿又要李家的,后儿又议论王家的。这些人家的女儿他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了,白叫人家好端端议论!”香菱道:“这如今定了,可以不用搬扯别家了。”宝玉忙问:“定了谁家的?”香菱道:“因你哥哥上次出门贸易时,在顺路到了个亲戚家去。这门亲原是老亲,且又和我们是同在户部挂名行商,也是数一数二的大门户。前日说起来,你们两府里都也知道的。合长安城中,上至王侯,下至买卖人,都称他家是‘桂花夏家’。”宝玉笑问道:“如何又称为‘桂花夏家’?”香菱道:“他家本姓夏,非常的富贵,其馀田地不用说,单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这长安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他家的,连宫里一应陈设盆景亦是他家贡奉,因此才有这个诨号儿。如今太爷也没了,只有老奶奶带着一个亲生的姑娘过活,也并没有哥儿兄弟,可惜他这一门竟绝了!”宝玉忙道:“咱们也别管他绝后不绝后,只是这姑娘可好?你们大爷怎么就中意了?”香菱笑道:“一则是天缘,二则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当年本是通家来往,从小儿都在一处厮混过,叙起亲,是姑舅兄妹,又没嫌疑。虽离开了这几年,前儿一到他家,夏奶奶又是没儿子的,一见了你哥哥出落得这样,又是哭,又是笑,竟比见了儿子的还胜。又令他兄妹相见。谁知这姑娘出落得花朵似的了,在家里也读书写字,所以你哥哥当时就一心相准了。连当铺里老朝奉、伙计们,一群人遭扰了人家三四日,他们还要留,多住几日,好容易苦辞,才放回家。你哥哥一进门,就咕咕唧唧,求我们奶奶去求亲。我们奶奶原也是见过这姑娘的,且又门当户对,也就依了。和这里姨太太、凤姑娘商议了,打发人去,一说就成了。只是娶的日子太急,所以我们忙乱的很。我也巴不得早些过来,又添一个作诗的人了。”宝玉冷笑道:“虽如此说,但只我听这话,不知怎么倒替你耽心虑后呢。”香菱听了,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素日咱们都是厮抬厮敬的,今日忽然说起这些话来,这是什么意思?怪不得人人都说你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一面说,一面转身走了。

宝玉见他这样,便怅然如有所失,呆呆的站了半天,思前想后,不觉滴下泪来,只得无精打采,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贾母听得如此,天天亲来看视。王夫人心中暗悔,不该因晴雯过于逼责了他。心中虽如此,脸上却不露出,只吩咐众奶娘等好生伏侍看守,一日两次带进医生来诊脉下药。一月之后,方才渐渐的痊愈。贾母命:“好生保养,一百日方许动荤腥油面等物,方可出门行走。”这一百日内,连院门前皆不许到,只在房中顽笑,四五十日后,就把他拘束的火星乱迸,那里忍耐得住?虽百般设法,无奈贾母、王夫人执意不从,也只得罢了。因此和那些丫鬟们无所不至,恣意耍笑作戏。又听得薛蟠摆酒唱戏,热闹非常,已娶亲入门,闻得这夏家小姐十分俊俏,也略通文翰,恨不得就过去一见才好。再过些时,又闻得迎春出了阁。宝玉思及当时姊妹们一处,耳鬓厮磨,从今一别,纵得相逢,也必不似先前那等亲密了;眼前又不能去一望,真令人凄惶迫切之至。少不得潜心忍耐,暂同这些丫鬟们厮闹释闷——幸免贾政责备、逼迫读书之难。这百日内,只不曾拆毁了怡红院,和这些丫头们无法无天,凡世上所无之事,都顽耍出来。如今且不消细说。

且说香菱自那日抢白了宝玉之后,心中自为宝玉有意唐突他,“怨不得我们宝姑娘不敢亲近,可见我不如宝姑娘远矣;怨不得林姑娘日常和他角口气的痛哭,自然唐突他也是有的了。从此倒要远而避之才好。”因此,以后连大观园也不轻易进来,日日忙乱着,薛蟠娶过亲,自为得了护身符,自己身上分去责任,到底比这样安宁些;二则又闻得是个有才有貌的佳人,自然是典雅和平的。因此他心中盼过门的日子比薛蟠还急十倍。好容易盼得一日娶过了门,他便十分殷勤小心伏侍。

谁知那夏小姐今年方十七岁,生得亦颇有姿色,亦颇识得几个字。若论心中的邱壑经纬,颇步熙凤之后尘。只吃亏了一件,从小时父亲去世的早,又无同胞弟兄,寡母独守此女,娇养溺爱,不啻珍宝,凡女儿一举一动,他母亲皆百依百随,因此未免娇养太过,竟酿成个盗跖的性气。视自己尊若菩萨,窥他人秽如粪土;外具花柳之姿,内秉风雷之性。在家中时常就和丫鬟们使性弄气,轻骂重打的;今日出了阁,自为要作当家的奶奶,比不得作女儿时腼腆温柔,须要拿出些威风来,才弹压得住人;况且见薛蟠气质刚硬,举止骄奢,若不趁热灶火一气炮制熟烂,将来必不能自竖旗帜矣;又见有香菱这等一个才貌俱全的爱妾在室,越发添了“宋太祖灭南唐”之意——“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之心。因他家多桂花,他小名就唤做金桂。他在家是不许人口中带出“金桂”二字来,凡有不留心误道一字者,他便定要苦打重罚才罢。他因想“桂花”二字是禁止不住的,须另换一名,因想桂花曾有广寒嫦娥之说,便将桂花改为嫦娥花,又寓自己的身分如此。

薛蟠本是个得新弃旧的人,且是有酒胆、无饭力的,如今得了这样一个妻子,正在新鲜兴头上,凡事未免尽让他些。那夏金桂见了这般形景,便也试着上来一步紧似一步。一月之中,二人气概还都相平;至两月之后,便觉薛蟠的气概渐次低矮了下去。一日,薛蟠酒后,不知要行何事,先与金桂商议。金桂执意不从。薛蟠忍不住便发了几句话,赌气自行了。这金桂便气的哭如醉人一般,茶汤不进,装起病来。请医疗治,医生又说:“气血相逆,当进宽胸顺气之剂。”薛姨妈恨的骂了薛蟠一顿,说:“如今娶了亲,眼前抱儿子了,还是这样胡闹!人家凤凰蛋似的,好容易养了一个女儿,比花朵儿还轻巧,原看的你是个人物,才给你作老婆。你不说收了心安分守己,一心一计和和气气的过日子,还是这样胡闹,嗓口床了黄汤,折磨人家。这会子花钱吃药,白遭心!”一席话说的薛蟠后悔不迭,反来安慰金桂。金桂见婆婆如此说丈夫,越发得了意,便装出些张致来,总不理薛蟠。薛蟠没了主意,惟自怨恨而已,好容易十天半月之后,才渐渐的哄转过金桂的心来,自此便加一倍小心,不免气概又矮了半截下来。

那金桂见丈夫旗纛渐倒,婆婆良善,也就渐渐的持戈试马起来。先时不过挟制薛蟠,后来倚娇作媚,将及薛姨妈,又将至薛宝钗。宝钗久察其不轨之心,每随机应变,暗以言语弹压其志。金桂知其不可犯,每欲寻隙,又无隙可乘,只得曲意俯就。一日,金桂无事,因和香菱闲谈,问香菱家乡、父母。香菱因说“来时太小,不得深知”答之。金桂便不悦,说有意欺瞒了他。因问他:“‘香菱’二字是谁起的名字?”香菱便答道:“是姑娘起的。”金桂冷笑道:“人人都说姑娘通,只这一个名字就不通!”香菱忙笑道:“嗳哟!奶奶不知道,我们姑娘的学问连我们姨老爷时常还夸呢!”

欲明后事,且见下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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