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原之死，已是我心中的一个中国结，老想着拆开这个结，看看它怎样纠结缠绕成了这幅鲜艳、神秘的模样。于是，汨罗江开始在我心中流淌，汨罗江啊，睡过屈原的江，一定要去看看你。有人说，你是一河清泪，是屈原的，也是古今诗人为屈原而流的；有人说，你是诗歌的源，捧起一把汨罗江的水，就能闻到楚辞的芬芳。我要看看，你在阳光下的颜色，你在大地上流动的样子。
一个人，从秭归出发，先去沅湘一带，特别是溆浦。在沅江进入溆水的入口处，坐了很久。这是两条一样清澈的河流，两岸有着一样的美丽风景，这样的风景，是适合诗的。屈原曾在这里徘徊不前：“入溆浦余儃佪兮，迷不知吾所如。”他说：“哀吾生之无乐兮，幽独处乎山中。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固将愁苦而终穷。”坐在河中的小船上，渔鹰在船舷上打盹儿。水色碧绿，水波澄澈，江风浩荡，它们和那些诗句一起在我小小的胸腔里翻腾迭荡，想到另一个方向的长江、汨罗江，眼泪从心湖漫到了眼眶。从家乡到郢都，自疏汉北，流放江南，绕着洞庭湖上上下下，屈原的一生，都在水上漂荡。水是他的龙，他的马，水理所当然做了他最后的归宿。只是，他选择了汨罗江。长江、湘江、汉水、沅水、溆水，都失去了成为一条诗人之河的殊荣，都只能向汨罗江汇流它们的悲哀和敬意，它们和汨罗江，有着同样的精神与气质。
随着旅程的推进，我的所有情感，变成一条涓涓小溪，迅急地向汨罗江奔流。夕阳将肥沃的溆浦盆地染成了金红色的原野，两千多年前，秦兵杀戮之后，屈原肯定见过同样的夕阳和大地啊。红色的夕阳始终挂在天边，与车平行，车里车外，像蒙了一层金红色的粉末，恍如梦境，仿佛屈原会突然出现在哪个路口，招着手对我说，家乡的妹子，走吧，走吧，到汨罗江去。
终于见到了汨罗江。四月的太阳温暖地照耀着，还没到涨水季节，宽大的河床，绿草茵茵，宛如小草原，一线细水在远远的河床中间闪着耀眼的光泽，成群的黄牛水牛，在河滩里安闲地吃草、漫步，可以想像初夏涨水之后汪洋恣肆的景象。沿着江堤，终于越走离江水越近，在玉笥山下，我的双手，终于如愿与汨罗江肌肤相亲。碧绿的河水带点历经尘世繁华的浊，凉中透着点温，将双手尽力探向水的深处，屈原啊，我的兄弟，你在水中还好吗？让我们穿越两千三百年的时光，握握手吧；让我抚摸你吧，你说：“鸟飞返故乡兮，狐死必首丘。”让我带着家乡体温的双手，抚平你客死异乡的哀愁。
贾谊、司马迁、杜甫、韩愈、柳宗元、朱熹、王守仁……很多人来过，河泊潭，脚印一叠叠，如今，加上我的。不喜将屈原当作静物，成为国画的一个主题，不喜不动感情的冷漠研究，条分缕析，甚至刁钻古怪，以为屈原是什么新奇的远古生物。你不是神仙，也不是政治概念，只是命运成就的亘古第一个大诗人，是我同食一方水土的兄弟。我来看你，我不是诗人不是史家不是哲学家，只是你的同乡姐妹，我心怀的，是至纯亲情。
玉笥山，古木参天，鸟鸣啾啾，一般的日子，屈子祠少有人来。没有渔人也没有渔歌，汨罗江安静地在山脚流淌。真是一块清凉之地啊。去看十二疑冢，看罗子国遗址，我试着从屈原的视角上下展望这片土地，试着以他的步伐走向汨罗江。屈原啊，汨罗人民对你真好啊，自你投江之日起，他们就在汨罗江边立祠纪念你，为了保护你，修十二座坟墓来迷惑秦军。在屈子祠内，有一间专门的屋子，展示着我们的家乡秭归、你的诞生地乐平里的图片和文字介绍，踏进这间屋子，仿佛一步之内，回到了秭归。
独行千里来到汨罗江畔，我原本怀着不可名状的悲伤，但现在，我明白自己是从一个家乡到了另一个家乡。你的选择，是对的。你知道屈平河流进长江，终将与汨罗江相会在洞庭，你融进汨罗江，也将融进屈平河。水还是你的马，你的龙。我相信你不用再在水上漂荡，上下求索，你与你尊崇的先贤们住在了水中仙宫。“夫我何悲，子所安兮！”我与苏子同。
汨罗江边的石头，非常漂亮，或洁白，或润黄，透亮如玉，我觉得，那是你高洁的骨头，捡了几块带回珍藏。又将在溆水边捡的石头扔了几块到江中，希望你收到我这特殊的礼物。
汨罗江啊，在一代又一代诗人心中流动的大河，我终于见到了你，而你，当得起屈子的选择和世人的敬重，即使所有江河断流，你仍将流淌在一个民族的血液中。
2007年6月1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