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因“夏菡遣送案”闹得沸沸扬扬,查尔斯罢免了本杰明的职位。
“我得给公众一个交待,”查尔斯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对本杰明说,接着叹口气,“你以为我的工作轻松吗?现在所有的事情都比以前复杂。”
本杰明突然意识到,墙上的两杆猎枪仅仅是摆设,是往日荣华的见证,和查尔斯本人并无关联。他不想乞求,也不想抗议。无论绞尽脑汁地做什么,都像在坦坦尼克号的甲板上把椅子排整齐,最终陷落的命运无法避免。
几个星期后,一位名叫理查的律师,找到了本杰明,代表詹妮弗和他协商离婚事宜。理查告诉本杰明,詹妮弗正在好莱坞发展,向往常被关注、常被追逐的生活。她出演的第一部电影将在年底公映。理查还拿出了一张剧照给他看。照片上的詹妮弗身穿在十九世纪的英国流行的长裙,神情孤傲而陌生。
詹妮弗甚至不想再见自己一面,这种想法刺痛了本杰明,但他毕竟等来了一个终结。人生原本就是大小等待的链接,而此刻令他恐惧的是再无所等待。他很快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了字。
他怀着骄傲,加入了美国军队,在三个月后就被派到了伊拉克巴格达,开卡车运送药品。
巴格达是人间荒漠的中心,而在这荒漠上,人们仍然不懈地射发子弹,引爆炸弹。本杰明的精神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但他对这种状态满意,在紧张中他赢得了淡忘,而两年的时光便在淡忘中流逝。
他几乎每天都接受死亡的亲吻,直到有一天,死亡加大了力度。他开车抵达在巴格达市中心的一个检查点,过了这个检查点,便是巴格达国际绿色区域。排在他前面的汽车突然爆炸,只见红光一闪,他便已不醒人事。
本杰明失去一支手臂,离开伊拉克战场,从军队复员,回到索尼娅的身边。他并不急着去找一份工作,从十四岁开始在“汉堡王”当小时工,他已工作了二十几年,想给自己一段喘息的时间。不是他的身体,是他的灵魂,需要喘息。他去看了原“88美分店”,店外停车场上荒草疯长。如果菡再来这里踱步,她的身影会被彻底遮挡。他常开一辆吉普车去荒原,随意地把车丢下,就在荒原上走来走去。待暮霭四合,他精疲力尽时,倒总能找到吉普车,找到回家的路。
他出席过一两次复员军人的聚会。穿着军装,戴着勋章,坐到一群同样穿着军装,戴着勋章的人们中间,他沉默得像一座墓碑。他似乎不再习惯人群,尽管他和这些人都经历过战争,但他们从战争中取得的经验会相同吗?正如很多人都经历过爱情,但人们对爱情的感受会类似吗?
他的沉默在与孤独作战,彼此并没有妥协的迹象。
有一天,他回到家里,看到母亲索尼娅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似乎在等他。索尼娅说她终于在网络上和菡取得联系。当初她和菡商讨租用原“88中餐馆”时,曾和菡有过多封电子邮件往来。
“感谢上帝!”索尼娅说,“她还用从前的电子邮箱。”
索尼娅把早已打印出来的菡的邮件,递给了本杰明,然后借故离开了厨房。
本杰明开始读菡的邮件:
索尼娅:
你好!
我一直以为人是善于忘记的动物,只要执意,任何记忆都会被时光的尘土埋藏,但时光的尘土经不起风的吹打,记忆还会露出原本的面目。
你的邮件,如风。
你问我现在生活得怎么样。我知道你不是客套地问候,但让我怎么回答你的问题呢?我从得克萨斯回到了湖州老家,这座我在很多年中执意逃离的城市,而且曾经成功地逃离过。现在想来,许多的执意之举是多么的幼稚。
我没想到姐姐菁用宽容的胸怀迎接了我。她曾宣称我是她的天敌,发誓不再和我往来,但最终,血还是浓过了水。她开了一家名叫俊才的私立中学,在学校里为我安排了一份教英语的工作。应该说我是喜欢这份工作的,我的学生们与十几岁时的我是那么的不同。
你还好吗?身体怎么样?
本杰明呢?他还是从前的样子吗?我记得曾和他一起听亚瑟最后一次唱乡村歌曲,但愿他不像“孤独的滚石”,迷失在人生的的高速公路上。
请接受来自中国的问候。
菡
2008年4月9日
文字是奇妙的东西,它把散落在记忆深处的碎片转瞬就拼接了起来,拼接出菡坐在这张餐桌旁的图像。
“那”菡“字中的四点,是什么呢?”本杰明问过的。
菡说:“花苞,雨滴,露水,眼泪……你想像成什么就是什么。”
本杰明开始郑重其事地想象:在中国小城里的一个池塘里,一株紫荷兀自开放着……
两个月后,本杰明拿到了去中国旅游的签证。他把签证上的中国国徽反复端详了许久,红背景,天安门,五星,这在很多年里避之不及的图案,突然有些亲近了起来。
他乘飞机,从德治顿起飞,抵达北京,完全是菡当年的路线。到了北京后,他被淹没在人山人海之中,而空气中陌生至极的语言,每分每秒都在压迫他,让他几乎失去了继续前行的勇气。他在宾馆里休息了两天后,再搭火车,终于来到了湖州。对比北京,湖州斯文秀气,石板路幽曲,从街巷中还不时传来音乐,虽然他辨不清那出自何种乐器。他不时走走停停,但脚步显然轻松了一些。
他找到了“俊才私立中学”。学校的门,新漆的朱红,艳得有些耀眼。在红色的中国,红是幸运和喜庆吧,他想。惴惴地把门推开了,看到了青砖青瓦的两层楼房。
他在飞机上,就求一个中国人把菡的名字写到一张纸条上,自己还认真地描了几遍。到了学校,把纸条交给收发室里的老人,随后就被他引到了一间教室的门口。
菡站在讲台上。他第一次看到菡穿得那么正式,黑色的西装,白衬衣,像是要去参加面试。她的神情中少了随意和落寞。他的目光跋涉过得克萨斯的荒漠,最后停留在两汪清水上,那是菡的眼睛。
一个男学生问菡:“Is this American guy our new English Teacher?(这个美国人是新来的外教吗?)”
菡转过头,看到了他。
学生们安静了下来,就连几个用手机发信息的,也停下了忙碌的手指。
所有人都看清了菡眼里的泪,都听到了她手中的粉笔落地的声音,那粉笔竟碎成了几乎完美的两截……
(发表于《百花洲》2010年第1期,《中篇小说选刊》2010年增刊第一辑选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