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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黑桦

曾晓文

我醒来时,日头已经升起来了。周围静静的,我姥姥去街道开会,我姨去医院了。炕中央的小饭桌上摆着我姥姥给我留的早饭:一块玉米面饼子,一碗高粱米粥,一碟咸萝卜条。

昨天晚上我姥姥对我念叨说:真没一天安生日子过了。你一出生,你爸爸就被剃了阴阳头,挂上黑牌挨批斗,后来又下农村劳动,一劳就是七八年。好不容易盼到他回城了,才站了几天讲台,谁想到又出了这样的事。

我姨说:我姐夫的案子不是小案,省里都派人下来了。公安局找了几百多人调查,有人说弄不好他会被判……

我姥姥使劲给我姨递了个眼色,我姨看看我,就不再说了。

我爸爸弄不好会被判多少年呢?十年,十五年……我不敢想下去。

我真不知道公安局找了那么多人,我只知道三天前他们找我妈妈和我哥哥谈过话,我想下一个就该轮到我了。我一直琢磨该怎么回答他们的问题。我还从未和大人,尤其是拿着枪戴着大盖帽的大人正式谈过话,心里很紧张。

我哥哥告诉我,公安局的人问他我爸爸有没有向他灌输过反革命思想,他的态度当然很坚决,他说根本没有。我哥哥和他们谈过话之后表情严肃多了,他觉得自己是大人了。

我暗暗盼着公安局的人来找我。我想光是态度坚决还没有用,我还得举出几个例子来证明,比如我爸爸学了那么多“马恩列毛”的著作,比如我爸爸对他所有的学生都那么好。但他们这两天一直没找我,也许嫌我太小了。我都十岁了,我哥只比我大四岁呀。

昨天我看见我哥在我姥家的邻居老陆家的窗户前晃荡。我哥像平常一样,认认真真地把他白衬衣的领子翻到蓝上衣的外面,但他看上去还是比从前蔫了好多。我知道他在等丹姐,可她一直都没有露面。她家的窗户被关得严严的。

我一直希望自己以后能长成丹姐那样。丹姐真的很好看,她的眼睛那么大,虽然皮肤有点黑,但牙很白,笑起来让人喜欢。她和我哥哥好,也不瞒我,她让我替她给我哥传过好几次纸条呢。有时她还趁我爸妈不在家时跑来给我和我哥洗衣服。

昨天我哥失望地离开了丹姐家的窗口后,就对我姥姥说他晚上不回家了,呆在家里太闷了,他要和朋友出远门。我姥姥不同意。

但昨晚他真的就没回来。

平常我姥姥养的那两只母鸡总喜欢叽叽咕咕的,现在却缩在窝里一声不吭,她们可能是生蛋生累了,或许病了。

这时我猛然想起了我们家的小狗黑桦。去年春节前,有一天下大雪,我爸爸在郊外的一棵桦树下发现了他。当时他冻得哆哆嗦嗦的,身子缩成了一小团,一身黑毛都被白雪裹住了。我爸爸就把他抱回家了,还给他起名叫黑桦。

黑桦生得丑,谁见了都说他丑。他的毛色有些杂乱,耳朵总是没精打采地耷拉着,鼻梁也是塌的。不过我倒不在乎,丑一点有什么关系吗?重要的是黑桦很乖,他和我们家的每一个人都处得很好。

五天前,我爸爸因为“撰写反革命书信,替******翻案”的罪名被哇哇叫着闪着红灯的警车带走,我妈妈随后就被同样哇哇叫着闪着红灯的救护车拉走,我姥姥把我和我哥领走,谁也没顾上管黑桦。我当时头晕晕的,恍恍惚惚听见他吼了几声,后来还惨叫了几声,似乎在混乱中被人踢了一脚。我记不清他是被锁在家里,还是家外了。我希望他是被锁在家外了,不然他要饿昏了。

这几天我不是到医院看我妈妈,就是在家等公安局的人来找我,把黑桦都给忘了。我一定要回家看看他了。

我很快把饭吃完了,好像还没太吃饱。放下筷子的时候我想起我应该留一点饭给黑桦的。

穿衣服的时候我犹豫了一下。我有两条裤子,一条草绿色的,一条灰色的。草绿色的那条已经短了,膝盖上还打了两块补丁。灰色的倒还完整,那是去年有一次我要上台演小红军战士,我妈妈咬牙请裁缝给我做的新裤子。

我最后还是穿了草绿的。我得省着点那条灰的,这样下学期开学的时候我还能有一条像样点的裤子。也许以后我妈妈根本不可能再给我买裤子了。

我到了家门口时,发现那儿堆了很多垃圾,门全被堵住了。有几只鸡在臭烘烘的垃圾中间忙叨叨地刨来刨去,抢着烂菜叶和猪粪上的米粒。五天里,邻居们就能存下这么多垃圾,这叫我惊讶。我家的门离大垃圾堆还有一小段路,我想他们不是因为懒。

我从垃圾里抽出一个木板条,把垃圾一点点刮到墙边。垃圾的味太难闻了,我腾不出手来捏鼻子,只好忍着。

这时小丽斜着肩膀提着一土篮垃圾从另一个胡同口拐过来,她看见了我,不好意思地咧咧嘴,嘟嘟囔囔地奔大垃圾堆去了。

小丽是我的好朋友,她比我大半岁,但比我高出一头。大院里小孩都不愿意跟她玩,因为她妈结过三次婚。小丽改过两次姓,现在跟着她那个一脸麻子的继父姓孙。大人都说她妈妈有生活上的问题,我也不懂生活上的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反正小丽说起她妈妈就眼泪汪汪的,我就怕看她这样。大院里的小孩也不愿意和我玩,因为他们的爸妈总说,我们家历史上的好多事还不清楚呢。我对小丽说我们俩一起玩好了,不一定要跟好多小孩一起玩啊。就算她妈有生活上的问题,也不关她的事儿。

小丽以前跟我那么好,她把她的玻璃糖纸拿给我看,她从来没拿给别人看过。大院里的女孩子都在攒糖纸,就数小丽攒的最多最好。后来她还送了我两张崭新漂亮的金鱼图案的糖纸,我小心地把他们夹在我的牛皮纸面的小日记本里。

但小丽今天连看都没仔细看我一眼,就走过去了。

我估计勉勉强强能打开门了,就停了手。我准备歇一会儿,再从家里拿出锹来收拾。

我开锁的时候,手有点抖,可能是刮垃圾累的。我拉开了门,眼前黑洞洞的一片。我听见了细小却欢喜的叫声,一团热乎乎毛绒绒的东西扑了过来:是黑桦。他伸出爪子紧紧地抱住了我的一条腿,抓得我有点疼了。我慢慢抱起他,摸索着进了屋。

窗户已经被我姨从外面用木板封住了。我姥姥对我说,谁知道什么时候你爸爸你妈妈能从监牢里医院里出来呢,就先把窗户封了吧,免得野孩子砸了玻璃,拿走家里的东西。屋里有点像我们在学校里挖的备战壕,又黑又潮。我就着从木板缝中间漏进来的一点光,摸到了灯绳,把灯拉开了。

黑桦在我怀里一直微微发抖,我看见他眼里有两滴眼泪。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解释。我把黑桦放到脚边,在碗柜里翻了半天,终于找到了一个硬梆梆的玉米面窝头。

黑桦看见窝头高兴地叫起来。我把窝头递到他嘴边,他咬了几下,什么都没有咬下来。我想把他掰开,可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掰不开,粗剌剌的窝头把我的手都磨疼了。

这时我的眼泪就控制不住地叭嗒叭嗒地落下来了。

警车把我爸爸带走,救护车把我妈妈带走那天我没哭,过后我姥姥都觉得惊讶,她说,这小丫头性子还挺刚。

黑桦用头在我的小腿上蹭来蹭去,像是安慰我。后来他身子一软就躺在了地上。

我也坐到了地上。眼泪还一个劲地往下掉,我用手背抹下一层,很快又落下一层。黑桦慢慢地偎过来,躺在我的腿上,他闭上了眼。我害怕他再也睁不开眼睛了。我姥姥说,人要永远闭着眼就会变成鬼了,鬼是不能和人说话的。

这间屋子里只剩下我和黑桦了。

我着急地叫黑桦。黑桦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那么弱,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立刻从地上站起来,我得想一点办法。我试着用菜刀切那个窝头,菜刀有些钝了,我切不动。后来我找到了斧子,斧子倒还锋利。我两手紧紧握着斧把,他太重了,我的胳膊直摇晃。我真担心对不准窝头,砍到自己的脚。

我咬住嘴唇,憋足了劲,一斧头砍下去:我把窝头砍开了。

黑桦,快看呀。

黑桦睁开了眼,站了起来。

我又砍了几下,让每一块窝头变得小一点。黑桦试着咬了咬,他还是咬不动。

我想把他煮成粥就行了。

我开始点炉子。先把炉子里的煤灰掏出来,把几根木柴架在炉膛中间,在上面压上几块煤,然后点着一小截松明,把他小心翼翼地塞到木柴下面。不一会儿,屋里就被烟雾灌满了。我和黑桦一起咳嗽,流眼泪。大概烟囱堵了,五天没点过炉子了。以前我爸经常爬到屋顶上通烟囱,现在他不在家了。

我抱起黑桦跑到了屋外。过了大概十分钟,烟囱开始往外冒烟了。我们回到屋里,看见炉火旺了起来。

我把砍碎了的窝头放到锅里,再添一些水,很快烧好了糊糊。

黑桦吃得好香。

黑桦吃饱了之后,就陪着我把剩下的垃圾收拾乾净了。

天快黑了,我得赶快回我姥姥家了,不然她会着急的。黑桦不放我走,他咬住了我的裤脚,可怜巴巴地望着我。但我不敢住在家里,我怕。夜里我总作恶梦,作到最后常常哭得喘不过气,每次都是我姥姥把我叫醒,她说我被梦魇住了。

前天晚上我梦见我爸爸被剃光了头,挂着大牌子站在卡车上被游街。太阳毒毒的,把我的头晒得冒油。看热闹的人黑鸦鸦一片,把街道都塞满了。大家你推我,我推你,好像都有点激动,像过春节看扭秧歌一样。我被裹在人堆里,拼命想挤到前面去,但那么多又高又壮的人像墙一样地挡在我面前,我一寸也挪不动。我踩了一个男人的脚,他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打得我火辣辣的疼。我颠起脚尖,却看不清我爸爸的脸。

卡车开走了,我张大了嘴喊我爸爸,但怎么都喊不出声,好像被一大团棉花堵住了嘴。

最后又是我姥姥把我叫醒了。

我给姥姥讲了我的梦。姥姥说,要是看见我爸爸被游街,千万不要喊,喊了真的会挨打的。这我知道。有一次我看见一个男的戴着手铐站在一个卡车上被游街,他的脖子上挂了一圈用绳子拴起来的梨,因为他偷了水果站的两筐梨。他的小弟弟见了他就大声地喊哥哥,想挤上前去看他,结果就被周围人打青了眼睛。

我害怕再被梦魇住,没有人叫醒我。

我准备带黑桦回姥姥家,我抱起他出了门。在我锁门的时候,他突然伸出小爪子去扒锁头,同时汪汪地叫了起来。

他知道我打算带他离开家,他不愿意。如果我和他不再回来,这个家就荒了,再过几天垃圾就会把门堵住,窗下的野草也会疯长。等我爸爸妈妈回来,看到这样子,心里会难过的。

我狠狠心把黑桦留下了,我向他保证每天回来看他。这样我姥姥也会同意我每天回一次家,因为我要照管黑桦呀。

一星期过去了,公安局始终没有找我,他们大概不给我替我爸爸作证的机会了。

我天天回家看黑桦。我只能从姥姥家带一点点剩饭给他,我知道他根本不可能吃饱。那天我让黑桦出去找食,我躺在炕上看鲁迅的那篇名叫《伤逝》的小说。我找不到书可看,只好读大人的书。这篇小说我不太懂,但我知道小说里的那个男的特别孤单,因为他的爱人离开了他,家也就不像个家了。他伤心地把他们养的小狗阿随送了人,可后来阿随自己又跑回来了。

我觉得他的阿随有点像我的黑桦。

这时黑桦一瘸一拐地哀哀叫着回来了,他的腿被打伤了,滴滴嗒嗒地淌着血。身上被人用烧热的炉钩子烫了好几道,黑的毛都被燎成了棕色,发出一股呛鼻的气味,有的地方还露出了嫩嫩的肉。

我扑过去抱起他,他的眼里立刻涌出了泪,叫得更可怜。

有人踢我家的门,踢过了又怪怪地嘻笑,尖尖地叫喊。

我的血一下子都涌到了头上。我放下黑桦,从炉子边抓起斧子就冲出了门。迎面撞见了小强子、铁蛋和红卫。又高又壮的小强子叉着腰横在门口,黑脸的铁蛋捏着鼻子怪叫,红卫垂着手站着,藏了半个身子在铁蛋背后。他们看见我手中的斧子立刻不笑了。我看出他们有点害怕了。

谁打了我们家黑桦?我咬着牙问。

他们都不说话。四周突然静得有点吓人。

我的手在抖,我把冰凉凉的斧头悄悄贴住了自己的大腿,这样我会镇静一点。刚才我躺着的时候小辫都散了,现在一绺头发挡住了我的眼睛,我很快地把他捋到耳后。我死死地盯着他们。

小强子是我们院的霸王,所有的小孩都要服他的管。以前我特别怕他,见了他就躲。有一次他把一团湿泥巴摔到我脸上,我都没敢吭声。红卫的爸爸是学校的保卫,总管着我爸爸,我知道自己也惹不起他。我猜想是他们打了黑桦,不然他们不会那么得意洋洋地叫嚷。

小强子咳嗽了一声,给铁蛋、红卫使了个眼色,他们仨就一窝蜂跑了。

我返回家,立刻把门拴上了。我的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手一抖,斧子就掉到了地上。我担心他们回家取了斧子再来找我。

我给黑桦的伤口点了紫药水,用纱布把他的腿包好。他躺在地上一直用一只小爪子握着我的手腕,怕我离开似的。

小强子他们再没来。我想我的斧子也是管用的,我以前一直那么怕小强子,是不是太窝囊了?

这些天我姨每天装病,请假去看护我妈妈。她单位领导发现了,批评了她一通,把她都批哭了。领导再不许她请假了,还说她得想想自己的立场问题。好在我妈妈也脱离了危险,白天由我来照看就行了。我只是每天惦记黑桦。我跟我姥姥商量,把黑桦带到姥姥家。我知道黑桦不会愿意,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但我没想到姥姥不同意,她说家里的粮食根本不够,她还要再养两只鸡。我妈妈身体不好,以后要给她多吃几个鸡蛋加强营养。我姥姥说把黑桦送人吧,把他远远地放到西郊的农场去,这样他再也找不到回家的路了,没准他还会落个好人家呢。

我说这样做太狠心了。

我姥姥说她顾不了那么多,她能把我照看好就对得起我爸妈了,我哥哥也不知游荡到哪去了,她还不知怎么向我爸妈交待呢,说着说着她就撩起蓝布褂子的大襟擦眼泪。

我姨骑着自行车,把黑桦装到一个黄书包里送走那天,我没回家。我怕看黑桦的眼睛,我知道他会掉眼泪,他一定对我太失望了。

我妈妈住的医院是在南郊的一个小山上,可公共汽车只通到山脚下。每天我顶着热辣辣的太阳爬山,总觉得黑桦就在我背后,像以前很多次一样,我去上学,他总跟我走出好远,我要赶他好几次,他才肯回家。等我回了头,身后没有黑桦,只有我自己的小小的影子。

半个月过去了。那天我回家替我妈妈拿衣服,走进了大院门,迈步都有些困难了:黑洞洞的家再也没有生气了。

我拐进了胡同,猛然看见黑桦趴在家门口。

我飞快地跑过去,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

他身上的毛粘满了泥疙瘩,他一定淋过雨,摔过跟头,天晴以后,太阳把他身上的泥晒得干硬。他还挨过打,身上又添了几处伤。他的眼睛灰黯黯的,像两根快烧完的细细的灯草只剩下了一点点光亮。他无力地用小爪子搂着我的脖子。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回到家的,他腿上的伤还没好呢。

我没想到小说《伤逝》里的故事真的就发生了。

我用大洗衣盆给黑桦洗了澡,然后给他抹药。他有时低低地叫上一两声,他叫得比以前更微弱了。

我暗暗地对自己说,我要照顾好黑桦,绝不让他再离开我了。

他太累了,很快就睡着了。我把他抱到炕上,自己坐在炕边的一个小板凳上守着他。屋里像病房一样的肃静,我听得见他的呼吸和我的心跳。

后来我准备把黑桦的洗澡水倒进大院外的下水道里。我端不动,一路上歇了几次,气都喘不匀了。那一天大院里特别安静,平常总在院子里跑来跑去的小强子他们都不见了影,我正好也不希望他们看见我这么费力的样子。但我奇怪他们都到哪里去了?会到学校去吗?我突然想起来今天是到校日。天哪,我把这件事全忘光了。

我返回家,抓起书包就往外跑,把睡熟了的黑桦锁在了家里。

我到学校时已经迟到了。教室里吵吵嚷嚷的,我想趁乱悄悄走进去,尽量不要引人注意。结果我一拉开门,全班立刻刷地静下来了,所有的人都把目光转向了我。

我的全身像突然被火燎了一样的灼痛。我惴惴地坐到了自己头排的位置上,我坐下去的时候我的同桌那个外号叫猴子的男生踢了一下我的小腿,我没出声,假装没感觉到,实际上他把我踢得很疼。我的背后响起了交头接耳的声音,我猜想他们在议论我和我爸爸。我尽量垂下头,缩着肩,免得惹恼任何人。

那天班主任于洁要我们汇报假期内学雷锋做的好事。班长说他组织红旗大院的儿童团晚上值勤,宣传委员说她给居委会里不识字的老大妈老大爷读《毛选》,就连我的同桌猴子都帮烈属张大妈挑水了。

我什么也没做。我一直低着头,用食指在书桌沿上搓来搓去。我希望于老师不要点到我的名字。我想于老师不会为难我。她以前是我爸爸的学生,很尊敬我爸爸,所以一直对我很照顾,还给过我一次上台演小红军战士的机会。上学期快结束的时候,她告诉我下学期她会选我当学习委员。

但现在我知道我恐怕当不成学习委员了。

于老师果然没有点我的名字,我心里暗暗感激她。但是到了快放学的时候,“猴子”突然站了起来,他要老师问问我做了什么好事,他说大家都想知道。

全班人都盯着我的小辫和后背,猴子斜了一只眼看我。

于老师温和地对我说:那你就讲讲吧,好好回想回想,暑假都过了一个多月了。

我想不出来。我真的没有机会去做好事啊,谁会接受我做的好事呢?

全班人屏住呼吸等我的回答。

我停止了搓书桌沿,但我的手指止不住地抖,心跳像擂鼓。憋了好一会,我才小声地说:

“我们家的小狗黑桦被打伤了,我照顾他。”

“猴子”带头哈哈大笑了起来,他还不停地拍桌子晃椅子,使本来就战战兢兢的我更加坐不安稳。全班人都跟着笑起来了,还有人吹口哨,班上立刻乱作一团。

于老师用黑板擦使劲地敲讲台,让大家安静下来,可是不起作用。她有点无助地望着台下一排排晃动的小黑脑袋。

我再也忍不住了,从书桌里拽出书包就冲出了教室。

我跑得飞快。我穿过大街时险些被一辆卡车撞上,司机臭骂了我几句,我仍不管不顾地往家跑。

我进了门后,立刻把门栓得紧紧的,然后瘫倒在黑桦身边。

黑桦仍沉沉地睡着。

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想去学校了。

从那以后,我每天从医院出来,总瞒着我姥姥先跑回家,看一看黑桦。有时把医院里别人的剩饭带一点给他,有时就到垃圾堆里替他找一点吃的东西。

他一天天地不出声,好像永远睡不够一样。

有一天傍晚非常闷热,我听见有人轻轻地敲门。打开门一看,是于老师。她低声告诉我,她的在公安局上班的二舅说,公安局后天可能要“秘密处理”我爸爸。

什么叫秘密处理?我吓得浑身直抖,我想到了那个最可怕的词儿。于老师让我后天早晨五点左右到通江街上去等,最后见我爸爸一面。她说着说着声音就带着哭腔了。她还嘱咐我不要告诉任何人,包括我姥姥和我妈妈。如果太多的人去告别,公安局就要追查,她和她二舅都会有危险的。

于老师说不下去了,掉转身急忙走了。

我站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发愣。

我爸爸真的再也回不了家了吗?我爸爸在他出事的前一天晚上教我背文天祥的《过零丁洋》,那天我怎么都背不出来。我爸爸不高兴了,就不再理我,自己去看书,他说我是“朽木不可雕”。这些天我早就把《过零丁洋》背得熟熟的了,而且还想明白了什么是“山河破碎风飘絮,身世浮沉雨打萍。”我就等他回来给他表演了,也许他听不到了。

眼泪哗哗地落下来,像刚打春时的雪水顺着高高的房檐不停地往下摔。黑桦贴过来慢慢地搂紧了我的腿,他的脸色像灰土。

到了那一天早晨四点多,天刚灰朦朦地透了一点亮,我趁我姥姥家人熟睡的时候,偷偷溜出了门。这条马路我白天经常走的,现在看起来却那么陌生。马路上没有人影,我心里很怕,害怕路旁的树丛里会钻出一个鬼来。我听说有“拍花”的人,他们在小孩脑袋上拍一拍,就把小孩给带走了,然后把小孩卖到很远的地方去。我不敢抬眼望四周,紧张得手心都攥出了汗,一路小跑回到了家。

我抱着黑桦跑到了通江街上,这儿是公安局的车开到刑场一定要经过的路。我想让黑桦也见见我爸爸,他是我爸爸抱回家的。

大街上空荡荡的,远处有一个人弓着背扫马路,他的大竹扫帚一下下划拉马路的声音特别刺耳,划在人心上似的。刚才我不小心被灌木枝刮开了裤子上的补丁,冷风顺着裂缝吹进来,一会儿就灌满了全身,把我吹得直抖。

我一直站着等,担心卡车经过时我爸爸看不见我。黑桦在我怀里一点点重起来。有一辆装满了煤的破旧三轮摩托车冒着黑烟跑过去了,掉下了几块煤;又有一辆运大粪的马车呱嗒呱嗒走过去了,留下一路熏人的气味。

始终没有那种草绿色的卡车经过。

我跌坐到马路沿上。会不会我来得太晚了?卡车早就路过这里了?但我没有看到卡车返回来呀。

我的喉咙干渴,头晕得厉害。难道我连最后一面都见不上了我爸爸了吗?

黑桦挣脱了我的手跳到地上,跑到马路中央闻来闻去。他跑出了好远,在晨雾还没有完全散尽的灰色马路上,他小小的背影慢慢变成了一个黑点。

黑桦跑回来了,他认真地冲我摇头,又急切地叫了几声。我明白了他的意思:我爸爸并没有经过这条街。

那天回家后黑桦就瘫倒在炉边,我想他是太累了。我把他的饭放到他嘴边,他连看都不看一眼。

下午我得到了准确的消息。昨天,公安局派到外地去验笔迹的人回来了,那封反革命书信不是我爸爸写的。我爸爸很快就会被无罪释放。

我爸爸出狱那天,公安局的人答应同时把我妈妈从医院接回来。

我哥回家了,他被晒黑了,说话的声音也有些变了。他把窗下的草都拔了,把钉在窗户上的木板取了下来,使屋里立刻亮堂多了。

我去倒垃圾时又看到了小丽,发现她的左腮被人打肿了,我想可能是她的继父又打了她。小丽有点怯怯地看了我一眼。我没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我们以后还会不会是朋友了。

我开始升火,准备给我爸妈作饭,炉子又冒出了好多烟。

这时我听见门口有吉普车的声音:我爸爸妈妈回来了。

我连忙喊黑桦。若是从前,黑桦早就箭一样地冲出去,快乐地叫喊起来了。

黑桦不应我。

在充满了烟雾的屋子里我一边叫着他的名字,一边到处找他。

我终于在一个墙角发现了他。他闭着眼蜷缩成一小团躺着,大概我爸爸最初发现他时他也是这样躺着的。他的伤还没好,紫药水斑斑点点地留在身上。他的左眼眶上落下了一道明显的伤疤,使他看上去比从前还要更丑些。

也许我爸爸会认不出他了。

我推了推他,他的身体已经完全冷了。我把他抱起来,我身上还有热,我想暖回他。

我听见背后响起了我爸爸妈妈的脚步声,但我转不动我的头。

黑桦永远无家可回了……

(——1997年写于美国雪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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