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应该是让自己舒爽快乐的日子。
晚上去哪里消遣呢?站在邮局柜台前排队等待寄包裹的云翔在心里问自己。还有七八个人排在前面,恐怕要再等半个小时,他有些百无聊赖。
包裹是寄给前妻高秀的。住在宾州的高秀离婚前曾来纽约看过他,留了几件旧衣服在他家里,前两天她要求他寄还给她。
她是真的想穿这几件土里土气的衣服,还是不愿再留一丝痕迹在自己的生活中?云翔猜不透。
女人总是把自己的东西看得很紧,包括自己的丈夫。
在过去的七年里几乎每个星期六他都和高秀厮守在一起,似乎从来没有过单独出门的机会。现在他像刚被释放的囚犯,被享受不尽的自由的阳光照耀得不知所措了。
婚姻是一座牢狱吗?
大概是吧,不然为什么离婚比越狱还要难呢?
云翔的同事兼好友亚刚对云翔所谓的冲出牢狱之举“不以为然。亚刚早已为人夫父,一向认可”关灯学说:关了灯,所有的女人都一样了,何必劳心费神地去换?有追女人的时间还不如上网炒股票,尤其是高科技公司的股票,其魅力实在令人难以抗拒。女人再亲,能有绿莹莹的美金更亲吗?
女人不应该都是一样的。换,对于云翔来说,是为了寻找真正让自己激动的女人。
云翔在过去的一两个月里出没于餐馆,酒吧,舞会以及大学校园,希望遇到能让自己无限回味的怦然心动。
亚刚很快又对他的行为动机产生了疑问:你是想找老婆呢,还是想找情人?
“当然是找老婆了。”
“那你就少去跳舞,别忘了舞场是孕育第三者的温床。你应该多去教会,只有在教会,你才能找到一个会做Christmas小饼干,顺从丈夫,又肯替你生一大堆孩子的老婆。”
“可我总觉得抱着一个找老婆的想法去祈祷上帝,目的有点不纯。”
“使每一个人都建立起一个和睦幸福的家庭,这难道不是上帝的愿望吗?”亚刚一本正经地反问他。
于是云翔每个星期天都去礼拜,欣赏一群穿白衣白裙的女孩子站在台上眼含热泪地唱圣歌,虽然一见钟情的事情尚未发生,但似乎为自己铺垫了足够的浪漫心绪。
就在他思绪翻飞的时候,他感觉到有人轻轻地站在了自己的背后,略带香气的呼吸一起一伏地落在他的肩头。
一个女人。
希望是一个中国女人。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向往中国女人。即便是浏览美女网页,他也忍不住四处搜寻中国佳丽。他曾不止一次地跟亚刚开玩笑说,这是他与生俱来的不可救药的爱国主义。
突然背后有一阵小小的骚乱。他听见一声女人的惊叫。转过头去看,原来一个黑人小男孩在另外一个高一些的男孩的追赶下,胡乱挤撞,把一大杯可乐泼到了女人的雪白的小背心上。
她果然是一个中国女人,且美丽而性感。
她拿在手上的包裹掉在了地上,云翔弯腰替她捡了起来,他注意到上面写着一个中文的地址。
女人梳短发,施淡淡状,有一双令人难忘的神情丰富的眼睛。棕色的可乐正泼在了她的胸前,使她的小背心紧紧地贴在皮肤上,让人更清晰地看出她优美起伏的胸部曲线。
她从自己小小的蔚蓝色皮包里,拿出了一小包面巾纸,抽出了其中的一张,然后从小背心底下把手伸进去,擦身上的可乐,无意中却露出了一截白皙的皮肤。
那一瞬云翔只恨自己不能融入女人胸前的可乐。
男孩的妈妈,一个高胖的黑女人,一边拉扯着自己的孩子,一边向女人道歉。女人宽容地笑笑,说:“没关系,真的没有关系。”
她下身穿了一条半长的碧绿和蔚蓝条纹相间的鱼尾型的裙子,蔚蓝色的高跟皮拖鞋,左手手腕上带了一个翠玉手镯。
这两种很多女人轻易不敢尝试的颜色,在她身上却得到了最协调的搭配。
她的无名指上没有戴婚戒。她没有结婚吗?很多结了婚的中国女人也不戴婚戒。在她这样的年纪还没结过婚的女人不会有她这样的闲定和自信。何况怎么可能呢?她那么美丽。
女人身上有一种特别的东西,使云翔无法转移自己的目光。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超乎寻常的注视,望了他一眼,眼睛微微眯了一下,嘴角轻轻地向上挑了一挑。
她对他微笑了,她是会用眼睛微笑的。
那是怎样的微笑啊,窗外五月的太阳都敌不过她微笑的明丽了。
云翔知道自己必须及时开口,留住她的短促的微笑,就像一个敏捷的冲浪人扑入大海去捕捉一朵浪花。
“你没事吧?”他的声调里充满着让他自己都感动的温和。
“没事,”她说,“小孩总是很调皮。”
“你的包裹。”他把包裹还给了她,“是寄到大陆的吧?”
“是。寄些东西给家里人,心里感觉有一点安慰。四五年没回去了,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背井离乡。”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连她叹气的神情都是美的,他的心又是一动:“干嘛说得这么凄惨?有点想家是不是?”他的语调几乎是体贴了。
她点了点头。
“要不这样好了,唐人街有一家名叫‘东方之珠’的香港风味的餐馆今天新开张,晚上一起去品尝好不好?”
“一吃解乡愁?”她的声调有些俏皮。
“没错!”云翔兴奋起来了。
他把‘东方之珠’的地址告诉了女人,并和她约定晚上七点在那里见面。
两人出了邮局之后,太阳正当空悬着。
他看着女人在阳光下逾发显得光洁的脸,有些窘迫地轻声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叫我索菲娅好了。”她说。
“我叫郑云翔。”
女人和他道了别,向自己的车走去。
云翔目送着她摇曳有致的背影,感慨生活简直就像一个神秘莫测的魔术家,在几分钟之内,就给形影相吊的自己变出了一个活色生香的女人来。
她大概还没有结婚,或者离了婚,不然她怎么这么爽快就接受了自己的邀请呢?
不管怎么样,和一个美丽且性感的,名叫“索菲娅”的中国女人在“东方之珠”共进晚餐:“我的上帝!”并不信奉上帝的云翔忍不住在心里呼叫了一声,“现在轮到我享受您老人家的厚爱了。”
纽约五月璀璨的阳光几乎令他眩晕了。难道钟情不就是令人眩晕的吗?
晚上七点,当穿着一袭短短的紧身黑裙,手里提着一个小黑皮包的索菲娅走近自己时,云翔立刻对“东方之珠”的所有美味都失掉了向往。
中国的老祖宗想必是曾经沧海,不然怎么会创造出秀色可餐这样的成语来?
新开张的东方之珠宾客盈门,喜气洋洋。
云翔和索菲娅站在门口等座位的时候,来来往往的男男女女都会多看一眼索菲娅。索菲娅的胳膊肘闲闲地搭在红木的柜台上,突兀有致的身体无意中摆出了一个优美的姿态,为装饰典雅的“东方之珠”平添了一道风景。
“我应该早一点来定一个座位。”云翔歉意地说。
“没有关系,等一下好了。”索菲娅的声音中含着由衷的宽容。
十五分钟之后两人终于在餐厅角落的一张窄小的桌子两边坐下了。
“挑你喜欢的菜点好了,不要考虑价格。”云翔说。所有的女人,不管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深刻的还是肤浅的,都喜欢出手大方的男人。虽然云翔并不深谙女人,但是自认为对女人的一些基本了解并不缺乏。
“我喜欢肉丝炒豆干芹菜。”索菲娅说,随即合上了菜单。
云翔笑了:那大概是这家餐馆里最便宜的菜了。
“你不是说让我挑我喜欢的吗?”索菲娅有些委屈。
她的表情惹得云翔怜爱了。
云翔点了一份清蒸鲈鱼,一客海鲜煲。
茶来了。云翔给索菲娅和自己斟了茶,茶香立即在两人之间飘散开来,空气中似乎多了一层暧昧的亲密。
“你在纽约读书还是工作?”云翔问。
“从前读书,现在工作。”
“你介不介意我问你在哪里工作?”
“在一家电脑软件公司。”
“你不会是写软件的吧?”
“我是做市场销售的。你呢?软件设计师?”
“是啊,做了几年了。”云翔掏出了一张纸,上面有他事先写好了的自己的工作的IDT公司地址,家庭住址,工作电话和手提电话的号码,还有Email地址,递给了索菲娅。
索菲娅微微笑了,这么详细?
“不详细怎么能显出真诚?”云翔说。
“你想告诉我你很真诚?”
“我想你很快自己就会发现这一点。”
“但愿吧。”
清蒸鲈鱼上来了,云翔用筷子小心地挑起了整块鱼骨,放到空的盘子里,然后夹起鱼肚附近最鲜美的一大块鱼肉,放到了索菲娅的碗里。他的动作那么自然,仿佛他和索菲娅相识已久。
可是和他在同一屋檐下生活了七年的高秀从未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如果我以我这七年来对你的全部爱心来养一只狗,他今天也不会对我这么绝情!”高秀在离婚那天从法院里走出来时,最后对他说。
他并没有回击她,他当时脑子里盘旋的是一段美国名人的名言:It is difficult to tell which gives some couples the most happiness,the minister who marries them,or the judge who divorces them.(很难讲是谁给予许多夫妻最大的快乐:是使他们结婚的牧师,还是让他们离婚的法官。)
虽然他和高秀的婚礼并不是牧师主持的,而是国内数学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主持的。
老教授在婚礼上说:婚姻是违背数学原理的,因为在婚姻中一加一不等于二,而等于一。两人相爱的合为一体。
“你说一加一等于几?”云翔脱口问索菲娅。
索菲娅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足足有十秒钟,然后说:你要先告诉我在什么前提下。
“在婚姻中。”
“四个答案:零,一,二,三。”
“Wow,不瞒你说,我是正宗名牌大学数学系博士,第一次听说一加一可以有这么多答案,你比陈景润还酷。”
“因为婚姻本身是复杂的。如果你寄希望婚姻是简单的,那你大概要回到你那个正宗名牌大学的社会学系或者心理学系选几门课。”索菲娅调侃地说。
“那么我就麻烦你解释一下你的答案了。”
“OK,一桩失败的婚姻,会使两个人互相伤害,如果没有身体上的伤亡,也有精神上的伤亡,最后爱情婚姻烟消云散,转归于零。这种结局叫一加一等于零。”
“听起来够恐怖。”
“两人夫唱妇随,相亲相爱,合二为一,很令人羡慕,但是一加一等于一的道路是漫长的,这可能意味着两个人的部分个性的消失,甚至其中一个人的个性完全消失,还不要提对自己的爱好,职业等等的牺牲。”
“白头偕老谈何容易。”
“一加一等于二,最现实的婚姻。两个人还是原原本本,不能有很深的沟通,但是可以并肩战斗,共同解决衣食住行,子女教育问题。”
“很好理解,那么等于三的答案从哪里来的呢?”
“一桩婚姻结成那一时,也就是不完美感产生的那一刻。你不是数学博士吗?是不是三角形最稳定?许多人需要从第三者那里寻求安慰,来弥补自己婚姻的不完美,那么一加一再加一个第三者,是不是等于三呢?”
“照你这样说,一加一还可以等于四了?如果夫妻俩各有一个第三者。”
两人一起笑了起来。
“还是再喝一点海鲜汤吧,”云翔替索菲娅添了汤,“我记得我们大陆的学者喜欢说,理论是灰色的,生命之树常青,我们还是先把自己的生命照顾好。”他说“我们”两个字说得很自然。
“这盘肉丝炒豆干芹菜很好吃,我喜欢。”索菲娅有点孩子气地说。
一个成熟的女人,偶尔流露出一点孩子气,让人感觉很特别,云翔想,尤其她说我喜欢“时,在说了”我“之后停顿了一下,点了点头,才说”喜欢,让云翔着实冲动了一下。
什么时候她会说这个高高的真诚的数学博士,我喜欢?
晚餐结束了。
云翔陪索菲娅走到了她的车旁,下周六你有什么安排吗?
“暂时还没有。”
“一起去看电影吧。”云翔说,心里骂自己都是老一套,就拿不出一点有创意的策略吗?可是时间太仓促了呀,他还来不及细细考虑。
“现在离下周六还很远呢,我到时给你打电话好吗?”
“那你介不介意给我你的电话?”
索菲娅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告诉了他自己的电话号码。
云翔很快就把她的电话号码输入了手提电话。
他目送着索菲娅开着她的红色HONDA离开了东方之珠。
星期一早晨云翔进了IDT公司的大楼,直接就去了亚刚的办公室。亚刚生得矮壮,皮肤偏黑,一向不修边幅。那天他穿了一件皱皱的印着DISCOVER字样的套头衫,正坐在自己的电脑前全神贯注地盯着屏幕,眼睛瞪得大大的,脸涨得红红的,倒好像遇到了美女的人是他,而不是云翔。
“我上星期六实实在在有一场艳遇。”云翔说。
“不可置信。”亚刚摇摇头,眼睛仍然看着屏幕。
“连我自己都不能相信,她就好像从天而降。”
“真的是从天而降,天上掉下了馅饼。”亚刚唱和着。
云翔坐到了亚刚对面的椅子上,认真的对亚刚说:有时候梦想真的会成为现实,你相不相信?
“如果你前几天这样对我说,我还不相信,但是今天,我信了。”亚刚语气十分肯定。
这家伙,今天怎么对我追逐艳遇又赞同了?云翔觉得有些蹊跷。
“你不想知道我在哪里找到她的吗?”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
“那能这么快就有结果?”
“当然会有!你过来看!”亚刚隔着桌子狠狠拍了一下了云翔的肩头。
云翔绕过了桌子,走到了亚刚背后,看清了电脑屏幕上的内容,才知道亚刚说的全是股票,而自己谈的是女人。
“你看看,今天TELL的股票是两百五十块一股!你知道我买的时候是多少钱?三十块一股!你是学数学的,你告诉我,涨了多少倍?!在美国,一个百万富翁的梦想真的可以很快成为现实!”
“恭喜恭喜,”云翔有些敷衍地说,拍了拍亚刚的椅背,心里有些扫兴,“好了,我去办公室干活了。”云翔总是把写软件说成是“干活”,而不愿把自己的工作渲染得很神秘。
“你也去查查你的股票吧。我们公司的股票也涨了很多,你不是有不少原始股吗?”亚刚冲着云翔的背影喊。
云翔到了办公室没有去算自己的股票涨了多少倍,只是算了一下从星期一到星期六还有五天。
非常简单的数学。
到了星期三的晚上,云翔实在无法再等下去,担心着索菲娅会在五天之内投入别人的怀抱,那么他会怎样地捶胸顿足啊。于是他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接通的声音清脆而悠长,而他的呼吸却紧张而短促。
他听到了她的留言:对不起,我现在不能接你的电话,请留言。
他没有留言。
她真的会去和别人约会吗?既然那天她那么爽快的地答应和自己去吃晚饭,那么她也很可能和别人去吃晚饭。
此时此刻也很有可能让另外一个和自己一样苦苦寻觅佳人的男人神不守舍。
红颜总是祸水。
但他还是想和祸水说话。十五分钟后,他又拨通了她的电话,很快就听到她的声音:
“hello”,她的声音低低的,有一点沙哑,但很有磁力。
“你在家啊。”
“你给我打过一次电话了?”
“是,就想随便聊聊天。”
“我刚才在淋浴。”
她刚出浴的样子该是怎样地迷人!云翔想。
“想聊什么呢?”她问。
“很多。很久没和别人聊天了,我周围的人都很忙,忙着写软件,炒股票,买房子买车,帮老婆写作业,带儿子学钢琴,好像只有我一个闲人。”
“我倒羡慕你没有那么多的责任。”
“人就是这样,有责任的时候拼命想甩掉,没有责任的时候就想找一点背上。”
“那么你现在是想找一点责任背上了?”
“我想是吧。”
“有足够的精神准备?”
“当然。”
“其实你并不知道,就像战士上战场一样,只有真正面对了枪林弹雨,才知道自己准备得是否充分。”
“我很清楚我想要一种和以前不一样的生活。我不想对你隐瞒,我结过婚,几个月前离了。我的EX叫高秀。其实我原本没准备和她离婚,只是在我换了工作,一个人搬到纽约后,我发现我没有她活得更自在。”
“人真的是很矛盾的动物。人渴望和自己所爱的人接近,无限地贴近,于是和这个人结婚了,天天面对,三年,五年,十年,不知为什么两个人变得形同陌路,又闹分离。于是坐下来谈判,为分割财产而争吵,然后各奔东西,老死不相往来。”
“我和高秀的财产分割的非常清楚,她是会计。”
“是吗?”
“她很会管家理财。她几乎花了一年的时间在宾州找到一幢价格合理但是绝对让人羡慕的大房子。那一年里几乎所有的周末我都要陪她去看房子,房子买下来之后又要四处去选家具,搞得我很烦。我在那幢大房子里只住了两个多月,就一个人搬到纽约来了。”
“也许很多男人会羡慕你有一个顾家的太太。”
“如果他们看到高秀因为我买了一副昂贵的网球拍而对我又吼又叫的样子,他们再也不会羡慕我了。好啦,不谈这些了。周六去看电影好不好?”
“最近好像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片子。我一直想去世贸大厦看看,可是一个人去又觉得有些孤单,不知道你有没有兴趣?”
“当然有!那我星期六早晨十一点去你家接你好了,我们开一辆车去。”
“还是我去你家找你好了,免得你开回头路。”
那天晚上挂断了电话之后,云翔度过了他七年以来的第一个不眠之夜。
星期六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当云翔和身穿白衣白裙的索菲娅到了世贸大厦的顶层,透过玻璃窗俯视纽约,云翔的心几乎要在云中飞翔了。
纽约到处是林立的高楼,穿梭的车辆,极尽一个国际性大都市的风采,这里有许许多多全世界最顶尖的人才,最美丽的男女。
“站在这里才知道自己有多渺小。”索菲娅说。
“我说出来不怕你笑话,我在上大学之前没有见过五层楼以上的高楼。”云翔说。
“我也是。”
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我读中学的时候第一次看到世贸大厦的图片,我就梦想有一天能站在最顶层俯瞰纽约。”云翔又说。
从家乡小县城的那条窄窄的尘土飞扬的小路,来到纽约的宽阔繁华的大道,云翔知道这条路有多长,他相信索菲娅也知道。
“现在梦想成真了。”索菲娅轻声说。
“而且身边还站着一位东方美女。”云翔用手轻轻揽住了索菲娅的肩头。
“我猜想你当年的梦想是身边站着一位金发碧眼的美女。”索菲娅故意把重音落到“金发碧眼”四个字上。
云翔笑了,因为被揭穿了心底的秘密,梦想总是多多少少要被修改的嘛。白天上班说英语够累了,晚上回家还说英语,岂不是太苦自己?况且金发碧眼的能理解‘为伊消得人憔悴’这样的诗句吗?
“我也不理解。”索菲娅假装很认真似的摇摇头。
“你哪里需要理解?!像你这样的人,只管把人折磨得消瘦了。”
“太夸张了吧?”索菲娅委屈地叫了起来。
云翔用自己的嘴唇封住了索菲娅的嘴唇。
那个长长的热烈的吻居然比他当年和高秀的初吻还让他神魂激荡。
而当天晚上,当他在自己的床上和索菲娅颠鸾倒凤的时候,有一个瞬间他想即使世贸大厦也高不过他的激情。
后来的几个月日子似乎过得飞快,而且几乎完美。云翔和索菲娅一起看电影,看百老汇的演出,看球赛,一起吃中餐,吃西餐,喝咖啡。索菲娅每次都抢着付钱,云翔有时拗不过她,只好让她付了帐。他带她参加过中国人的舞会,让那些孤孤单单的王老五们惊艳了一回。
那天他还带索菲娅到他工作的IDT公司参观了一番,把她介绍给亚刚认识。
亚刚把自己的眼睛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打量了一下索菲娅,说: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云翔对股票都没有兴趣。
“看来还是亚刚最了解我,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云翔假装长叹了一口气。
“我不是你的知己,索菲娅才是。”亚刚挥了挥手。
“索菲娅是红颜知己。”
“我发现有些男人很会安排女人在自己生活中的角色,他们把那些自己爱慕的,又不敢娶到家的女人统统变作了红颜知己。”亚刚似乎有点激愤。
“谁说我不敢呢?”云翔虽然是反问亚刚,两眼却看着索菲娅。
从公司出来,云翔陪索菲娅走到她的车旁。当她打开车门准备上车的时候,他握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一个站在半开的车门外面,一个站在里面。
他说:我真的敢。
她并没有表情。一副幽黑的太阳镜挡住了她的眼睛。但他知道她懂他的意思。
“为什么不说话?”他俯视着她,嘴唇几乎触到了她光洁的额头。
“因为这个话题对我们不合适。”
“除非你早已结了婚,你只是因为寂寞才和我在一起。”
“难道你不是因为寂寞才和我在一起吗?”
“为什么说这么冷冰冰的话?你觉得我对你不够真心吗?”
“你知道真心的敌人是什么?是时间,是现实。”
“那好,就让时间和现实来说明一切吧,如果我变了心,除非世贸大厦倒掉。”
世贸大厦,那里藏着他们的绵长而热烈的吻。
“我最近一段时间很忙,不大可能见你,我们以后再联络吧。”她平淡地说,然后开车离开了。
留下他一个人在一堆红红绿绿的车中间彷徨。
云翔回办公室时路过亚刚的门口,被亚刚叫住了。
“怎么样,许下了终身没有?”亚刚把双脚放到办公桌上,摆了一个舒适的姿势问。
云翔斜倚着门框站着,双脚有些发软。他突然有些憎恨亚刚的观察力,憎恨亚刚的那种极少涉足情海,却似乎看穿男女之情的冷静。
“女人真是个谜。”云翔叹了一口气。
“高秀从来都不是谜。”
亚刚又触到了他的痛处。的确,云翔几乎了解高秀的生活中的每一段历史,和她心里的每一丝想法,但也正因为如此,她失掉了对他的吸引力。
在后来的两个星期里,索菲娅没有给他打过电话。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她的中文名字,更不要提她的住址。
不过他家里的电话装了CallerID,从前她给他打电话时,他发现了她真名叫秦菲。根据她的真名他在电话号码本上很容易就查到了她的地址。到了星期六傍晚,他下班后买了一打新鲜的红玫瑰,直接把车开到她住的公寓楼下。
他想给她一个惊喜,让她明白他的真心。
正当他捧着玫瑰准备下车的时候,他看到公寓楼门被推开了,索菲娅走出来了。
但她不是一个人,而是牵着一个八九岁的和她一样美丽的女孩。
而且他清楚地听见女孩叫索菲娅妈妈。
他呼吸变得紧张了,他似乎找到了她的谜底。他可不可以接受这个小女孩呢?
但这只是一半谜底。
因为女孩的手还牵着一个看上去比云翔年长几岁的男人。
好一幅三口之家的和乐图。
三个人坐上了索菲娅的车,离开了公寓楼。云翔坐在自己的车里,把十二朵玫瑰耐心地一朵一朵地撕碎了。那天晚上他给自己买了两瓶红酒,两打啤酒,一个人断断续续喝了一天一夜,最后头昏脑胀的睡倒在床上。
半夜里醒来,他摸索着把身边的那个多余的枕头扔到了地毯上。两个多星期以前,索菲娅还躺在那个枕头上,头依着他的肩头。她裸着上身,脖子上挂着一个金项链,项坠是一把小小的金钥匙。
“这把钥匙是开什么锁的呀?”他半认真半调情地问。
“就开你这把锁的呀。”她声音低低而充满柔情地回答。
他又开始疯狂地亲吻她。
现在她把钥匙带走了,只留下了他心里的这把死锁。是古代哪个倒霉的诗人说过?东风恶,欢情薄……
星期一早晨云翔起得很迟,到了办公室已经十一点了。没想到亚刚居然在他的办公室等他。
“你是不是总觉得春宵苦短啊?”亚刚声音沙哑地问他。
“短你个大头鬼呀。我听你声音哑哑的,昨晚是不是和你太太加班?”
“我太太肯和我加班?她骂我狗血淋头,我一个人喝了一天的闷酒。”
“知道这样,我真应该找你一起喝。她为什么骂你?”
“上星期股票狂跌,她怪我不听她的话,早一点把股票抛出去。现在煮熟的鸭子又飞走了。”
“真的跌得那么厉害吗?”
“老兄,你睁开眼睛看看世界吧!不要再陶醉于你那‘一场风花雪月的事’了。”
“你******真是金口玉牙,说得太对了,就是一场风花雪月的事。”
“索菲娅是不是已经结婚了?我见她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星期六那天看到了她的女儿,还有她的丈夫,他们一起坐她的车出去。”
“唉,在如今的美国,你想找到一个美丽而又简单的中国女人,那真的比找到一家股票坚挺的IT公司还难啊。”
“股票还可能再涨,但索菲娅不是我的了。”
“别这么酸溜溜的。情场如战场,你可以和他老公竞争嘛。我想他老公刚刚来美国,不是你的对手。”
“你怎么知道?”
“道理很简单。前一段时间索菲娅和你一起东疯西跑的,如果她的女儿和老公在家里,她会这样做吗?”
“这倒是。”
“你至少也去找她问个明白吧。”亚刚站起了身,接着说,“我告诉过你,做一个自由的单身不如做一个婚姻的囚徒,你不肯听我的话。算了,算了,本想找你来帮我分担一点忧愁,结果还要我来安慰你。想不想出去吃午饭?”
云翔摇了摇头。
亚刚临走时说:别把自己搞得像琼瑶电视剧里的小男生似的,纽约不相信爱情。
那天云翔比平常提前半小时离开了办公室,到索菲娅的公寓楼下的停车场等她。大概过了二十分钟左右,索菲娅回来了。
她看到他,似乎并不惊讶。
“我们到对面的麦当劳店去谈吧。”她说。
那间麦当劳店里只有廖廖的几个客人,收银的黑胖的女人把两杯黑糊糊的咖啡递给他们,就去和正在炸薯条的一个红头发的年轻女人聊天,而忘了给他们牛奶。两个人谁都懒得再去叫她。
这是他和索菲娅之间最没有情调的一次会面。
两个人坐在惨白的日光灯下,各自面对一杯黑色的咖啡。地板是刚刚被洗过的,还留着漂白水的味道。
索菲娅穿了一件灰白相间的小方格的衬衣,脸上没有涂什么脂粉,看上去很朴素。
他甚至看清了她眼角的浅浅的皱纹了。
“讲讲吧。那个男人和那个女孩是你的丈夫和女儿?”他说。
“其实我没有义务接受你的审问,不过我还是来跟你解释一下,你就当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我但愿能从你这里听一个别人的故事。”
“那个女孩是我的女儿,那个男人是我的老公,但是那个男人不是我女儿的父亲。”
“还有另外一个男人?!”
“我的初恋情人,是我上大学时的英语老师,我上大三的时候恋上了他。”
“但他已经结婚了?”
“没有。我不小心怀孕了,那时我很无知,怀孕了两个多月自己还不知道,还以为是自己的周期不正常而已,直到学校例行体检时被校医检查出来了。校医是个五十多岁的女人,把我劈头盖脸教训了一通后立刻就打电话通知了我们系的系主任。按照学校的规矩,我应该立刻被开除的。”
“你的英语老师替你说情了?你如果当年被开除了,今天大概就不会坐在纽约了。”
“他根本不敢承认那个孩子是他的。当时他刚留校不久,正准备评讲师,为人师表怎么可以勾引女学生呢?他要我打掉那个孩子,我不肯,他就和我断绝了来往。”
索菲娅停了下来,喝了一口咖啡。咖啡的味道很糟,她皱了一下眉头。
“要不我去买两杯橙汁?”云翔问。他心里有一点疼她,毕竟他对她无所不谈,毕竟他在她的怀抱中得到过深深的沉醉。
“不用了。”她说,“当时我们系的系主任姓陈,他的儿子陈中涵是我的同班同学。陈中涵替我向他爸爸再三求情,陈主任终于替我找了一个因病休学的理由,使我保住了学籍,还可以躲到我外婆家去生小孩,那孩子就是我女儿容蓉。”
“那么陈中涵后来成了你的老公?”
索菲娅点了点头。
“你不要对我说你是出于感激才和他结婚,女人总是有这样的解释。”云翔接着说。
“他说他从大学一年级开始就一直暗恋我,我从来没有觉察到。后来我当然很感激他,他帮我创造了第二次机会。你也是从小县城考上名牌大学的,你知道那张文凭的分量。况且这几年我在国外,他把我的父母接到城里,还和他们一起照顾容蓉,督导她的功课。”
“那么现在好了,你们一家团圆了。”云翔面无表情地说。
“其实不像你想象的那么简单。中涵两三年前对我说过,其实他和我都不懂得爱情。他一直爱的是一个虚幻而遥远的我,而我一直把感激当成了爱情。他坦白地告诉我,他爱上了自己的一个同事,一个很单纯的女孩。”
“他提出和你离婚了?”
“我们是要离婚的,但是要再等一段时间,要等我帮中涵办下来绿卡。他的女朋友最大的愿望就是到美国来留学,他拿到了绿卡就可以和我离婚,再把他的女朋友申请出来。我很想成全他们的愿望。”
“这叫什么?婚姻链锁大移民?”
“随便你叫什么吧。”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这些?”
“我从来不相信你会接受这么多的……”她沉吟了一下,“这么多的历史。我其实最初无意和你发展一种亲密关系的,只是你有些让人不可抗拒。”她微笑了,苍白的脸恢复了一些红润。
他的心动了一下。
“好了,我必须回家了,容蓉会等急了。对不起。”她起身走了。
第二天,世贸大厦被炸毁,倒塌了。云翔和亚刚站在云翔办公室的窗前,望着远处的滚滚浓烟,沉默了很久。
灰蒙蒙的天空,刺鼻的浓烟,惊恐万分的人群,和救火车的尖叫,使纽约刹那间变成了人间地狱。
电话响了,云翔扑到办公桌前抓起电话,屏幕上显示出的是索菲娅的号码。
“Hello!”
对方没有出声。他又低低地说了一声Hello,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他的心颤了一下。
他拨通了索菲娅的电话,在她接起之后他如法炮制,轻轻地挂断了电话。
语言变得多余了,云翔想,只有一丝牵挂还在。
“你们俩玩什么游戏?”亚刚从窗口前转过身来问。
“想证实一下彼此还活着。”
“我老婆回大陆探亲了,免得看这副悲惨景像了。”
“看来你今晚可以和我一起喝酒了。”
“你不去安抚安抚索菲娅?”
“哈,”云翔干笑了一声,“不知道谁来安抚我这颗孤魂?”
“挺有诗意的嘛,我记得你原来不这样,和索菲娅学的?”
“诗意的女人是最要人命的女人。”
那天晚上云翔喝多了,就睡在了亚刚家里。到了早晨,云翔回家去换衣服,发现自己公寓的玻璃被人打碎了,但门上的锁倒还锁得牢牢的。
要不要打911报警呢?云翔想,全城的警察都因为世贸大厦的事件忙碌着,谁顾得上他呢?何况他家里又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他小心地打开了家门,防备着有人从门后冲出来袭击自己。
家里静悄悄的,并无太大异常,只不过卧室里的床上合衣睡着一个女人:
他的前妻高秀。
高秀被他的脚步声惊醒了。她慌忙坐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你去哪里了?”她小声地问他。
云翔并不回答她的问题,而是问她,你怎么来了?还打碎了我的玻璃。
“我昨天感冒在家休息,到了晚上才看到新闻,就开始给你打电话,担心你出了事。一直到晚上十二点你还没有回家,我就开车过来了。”她的声音嘶哑,稍微有些发抖。
“从宾州开过来?”
高秀点点头,我放心不下。
云翔后悔离婚之后没有把自己的新的手提电话号码给她,那样也就免得她深更半夜地折腾到这里来了。
她看上去瘦了许多,有几分楚楚可怜,和他记忆中的她有很大的不同。过去她总是坚强的,镇定的,有主见的,很少流露脆弱,或者温情。
“现在你可以放心了,我还活着呢。”云翔一边说一边脱下了自己的衬衣。
“你不会怪我打碎了你的玻璃吧?我会赔你的。”
“无所谓了。”云翔从壁橱里找出了一件衬衣穿上,“我要去上班了,你在这里休息一下,然后早一点开回去吧。”
他一粒一粒地扣上了纽扣,感觉到她的目光追随着自己的手指。
“你是不是找到女朋友了?”
“你问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合适。”
“不然为什么夜不归宿?”
“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我三个月前已经重新获得了人身自由。”
“可是你离开的时候,却把我锁在牢狱里了,旧情的牢狱。”
云翔一时无言以对。
他出了家门,因为前夜喝多了酒,头有些晕;想起高秀坐在自己的床上悲哀的样子,头开始痛了;而当索菲娅的影子浮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简直头痛欲裂。
那天晚上他下班回家,高秀已经离开了。
不知不觉中,冬天来了。纽约在这个冬天里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冷落和萧条。圣诞节前几天,索菲娅给他发了一个Email,约他星期六晚上一起到东方之珠吃饭。
“东方之珠”已没有了刚开业时的繁华,因为靠近倒塌了的世贸大厦,最近很少有人光顾了。
云翔到了东方之珠时,发现索菲娅已坐在一张靠窗的桌旁等他了。她穿了一件砖红色紧身V型领的毛衣,一条直筒的黑色牛仔裤,脸色虽然有些苍白,可是神情十分宁静。
她依然美丽。
两人叫了茶和菜之后,索菲娅说:这大概是最后一顿晚餐了。
“为什么?”
“我下星期就搬到加州去了。我们公司把市场销售部的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裁掉了,我已经失业两个多月了。”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我想现在人人自危,何必向别人诉苦呢?”
“那你在加州找到工作了?”
“也不是什么正式的工作,我过去的一个女同学在那个开了一家服装店,我只是过去在她店里帮帮忙。”
“那你的身份不就黑了吗?”
“可我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你也知道现在整个工作市场上哀鸿遍野。”
“那你家里人呢?”
“中涵他已经回大陆了,他在这里找不到事情做,打工他又不能习惯,好在他在大陆还有一份安稳的工作。我带容蓉一起去加州。”
“你为什么不在纽约再找一找工作?这么轻易就放弃?”
“实话对你说,我已经无法支付房租了。我在加州的那个女同学有房子,到那里我和容蓉可以先住在她家里。”
云翔沉默了。
两人开始喝茶,吃菜。茶似乎已没有了记忆中的香气,菜也缺少了一点滋味。
云翔知道如果要上演一出英雄救美,这是最恰当的时机了。索菲娅现在孤苦无助,而且她多年的努力即将付之东流,如果在这个时候他收留她,给她一个家,甚至帮她办一个身份,她将会多么感激他啊。
可是如果云翔和她结婚,一加一等于几呢?他,索菲娅,她的女儿,陈中涵,还有陈中涵的女朋友,一加一等于五?
我不可以成为这样的链锁中的第一环,拴上容易,要解脱可就难了。云翔在心里提醒自己。
“想什么呢?你还好吧?”索菲娅问。
“还好了。工作还稳定,这大概是在这样的年代最让人安慰的事情了。”
“只有在这样的年代才明白,生存是最现实的,其他的许多东西都太奢侈了,比如爱情。”
“因为爱情比人想象得要复杂多了。”
“爱情的发生,有时候就像无意中拣一颗春蝉放到自己的口袋里,等到蝉吐了丝,丝丝缕缕,把自己缠住了,才发现挣脱已经太迟了。”
云翔没有说话,只是给索菲娅的杯子添了茶。放下茶壶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的手和她的之间只有一寸的距离。
他很想握住她的手,握住她曾给他的激情和温存。
十几分钟之后,当他们一起从东方之珠走出来的时候,那一寸的距离就无可避免地将演变成山长水阔的隔绝了。
他照例陪同她走到她的车旁,她打开了车门。她站在半开的车门里面,他在外面,她最后含着泪说:我不知道我原来是有颗心的,直到有一天心碎。
一个星期之后,云翔在中国人的舞会上遇到了亚刚。
“我真不能相信我的眼睛。是谁一向对舞会不屑一顾?说这里是产生第三者的温床?”
“我来锻炼身体还不行吗?”亚刚嘿嘿一笑。
“我觉得打篮球比跳舞更锻炼身体。”
“打篮球虽然比跳舞更锻炼身体,但是不锻炼意志,在舞场我还可以锻炼意志。”
“全新角度。”
“你千万别表扬我,我这是以毒攻毒,如果我沉迷于跳舞,我就会戒掉炒股。”
“我和你共同语言越来越多了。我也是以毒攻毒,如果我在这里能找到一个美女,我就会忘掉索菲娅。”
“最近很少听你说起索菲娅,彻底bye-bye了?”
云翔给亚刚讲了他和索菲娅的最后一次在东方之珠的见面。
“我还以为你是一个爱情至上主义者,原来你也是个俗人。”亚刚说。
“做俗人比较轻松吧。”
“怎么样,现在想念你从前的婚姻牢狱了吧?”
“你是不是建议我再学习一下你的‘关灯学说’?”
云翔和亚刚一起在经历了IDT公司一次又一次的大裁员之后,被调到了IDT在华盛顿的一个分公司,去开发资料安全系统的软件。也许正是因为九一一事件吧,许多客户开始重视资料的存储和锁密了。
云翔庆幸自己不必像许多人那样去品尝失业的苦酒。
当搬家公司把他的家俱和衣物搬走了之后,他决定打扫一下自己的公寓,也好对房东有个交待。
在吸地的时候他在原来放床的那块地毯上发现了一个亮晶晶的东西:
一把小小的金钥匙。
那是索菲娅的项坠。
他放下了吸尘器,捡起了那把金钥匙,跌坐到了地毯上。
戴着金项链的索菲娅似乎又依偎在他的肩头。
“这把钥匙是开什么锁的呀?”他半认真半调情地问。
“就开你这把锁的呀。”她声音低低而充满柔情地回答。
他对她说过:如果我变了心,世贸大厦都会倒塌。
索菲娅和他在东方之珠的停车场告别时最后对他说:我不知道我原来是有颗心的,直到有一天心碎。
窗外是纽约深冬灰朦朦的天空。舞场的乐曲,教堂的圣歌,酒吧的摇滚,还有索菲娅的低语混合在一起,在云翔空荡荡的公寓里回旋着。
云翔觉得自己突然老了十岁……
-(发表于《侨报》2003年12月13日——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