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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营建新都 惜才树谏桩

二额亦都之子达奇,与邓公池之弟二十多岁的邓公泊专管运输木材。这木材从浑河上游的吉林哈达伐来,由浑河放排,直运到沈阳城南的万泉河口,然后用大车拉回沈阳。

一天,达奇与邓公泊率领五十名兵士和十名汉人船工,放排来到萨尔浒河口,此处山高谷深,河水湍急,再加之暴雨之后,河水暴涨,不少木排行至此处,常被峻峭的岸崖撞散,随之一根根红松、曲柳、楸子顺流而下。这天放排的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船工,名叫周兴。他因水土不服,时常腹泻,身子十分虚弱。他撑篱行至S形的河湾,突然木排左颠右晃,“咣”的一声撞在豹头崖下。木排散了,一根根缸口粗的云杉如同脱缰的野马,飞驰而去。

达奇见此情景,二话没说,噌地从后排跳到前排,一脚把老船工踹到河里,骂道:“饭桶尼堪!饭桶尼堪!”

老船工在急流中,沉下浮上,顺水漂流,眨眼间,鬼见愁下的漩涡就把他吞没了。

这时,站在后排上的邓公泊猛地跳起,纵身跃进水里,顺着漩涡,潜入水底,将老船工拦腰抱起,又顺着水势冲出水面。当他把老人推上木排时,老船工已被水呛得奄奄一息。邓公泊跃出水面,爬上木排,立即抢救,过了抽袋烟的工夫,老船工长吁一声,才苏醒过来。

老船工得救了。木排穿过崇山峻岭,行至抚顺平原地区,渐渐平稳下来。邓公泊把老人放在后排的草垫子上,然后凑到达奇跟前,斥责道:“游击大人,你做事如此手狠,也欺人太甚!我想,额亦都大臣若有灵,定前来治罪于你!”

邓公泊一句话,刺痛了达奇。然而,他只敢怒不敢言。其原因何在?

原来,五年前,额亦都在世时,有一次达奇到沈阳北山狩猎,马刚出城门,就将一个汉人的十岁孩子踩伤,那汉人纵身跃到马前,将达奇拉到马下,要到老汗王面前告状。当时达奇傲慢已极,目无汉人,飞起右脚把那汉人踢伤。第二天额亦都听说此事,就集合镶黄旗兵士,在众人面前述说达奇的罪过,然后当众抽出长剑,要达奇自尽。恰好,老汗王路过此地,为达奇初犯旗规讲了点儿情,才幸免一死。额亦都看在汗王的情面上,当众责骂道:“这小子乳臭未干,竟如此傲慢,若今日不严惩,他日必将误国败事。今天看在汗王的面上,饶你一死,下次若再犯,定斩不饶!”自此,达奇老实了几年。但自额亦都死后,他又老病复发,仰仗其父是左翼总兵官、一等大臣的功劳威望,更加有恃无恐。

此刻,达奇虽然不把邓公泊放在眼里,但他也怕此事万一告到老汗王那里,老账新账一块算,会招来自身受苦。于是变骄横为无赖,嬉皮笑脸地说:“此次,多怨小弟一时性子不好,望贤兄多多包涵。”邓公泊见达奇服软,也就将此事压下,不再追究。

木排在宽阔的河面缓缓而行,两岸的垂柳一簇簇甩在身后。邓公泊回到沈阳后,立即协助其兄建造大殿,分管木匠活计。

八方殿是座八角重檐的木架结构,邓氏兄弟带领三十名手艺精湛的木匠,挑选上好的木料,经过细量初锯,精心地锛削斧砍,刨刮砧凿,然后支柱架梁,安斗扣拱,铺椽设檐,装门加窗。不久,又在泥瓦匠及各类漆、油、粉刷及石匠的共同合作下,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座台高筑的皇宫和八旗办公的十王亭相继建成。

八月初八,老汗王在八方殿举行大殿落成典礼。八旗诸王、大臣、总兵、将官应邀来到殿前,他们分左翼、右翼两厢站好之后,老汗王坐在殿内的金交椅上,右手一挥,乐师们马上在殿外奏起喜庆曲,三百名青年男女,穿着艳丽的满族服装,跳起“空齐舞”。

一时宫廷上下,鼓乐喧天,载歌载舞,热闹异常。

歌舞之后,文人书生纷纷前来献诗祝贺,城内所有的汉族墨客都来献诗题匾。老汗王看过一张张阿谀之作,如同嚼蜡,再看看那些写景辞赋,又觉平庸。他本想从众多的题词之中,挑选一幅得意之作,悬挂在宝座之后,可惜未有一个中意的。

颂诗匾词送上一个时辰,最后范文程从匾词中挑选一幅送给老汗王。他注目一看,只见在一份白绢上,写着四句话:

木多一撇,正少一横,

一点不见,两点全欠。

站在一旁的一个文官看罢,马上向老汗王提议道:“此匾荒唐已极,岂不是戏弄汗王吗?”

另一个连鬓胡子武士凑到跟前,浏览了一遍,然后一拍腰间的刀柄,向汗王施礼道:“汗王,此人对您如此无理,我马上到门外把他抓来,当众惩办。”

汗王看了半天,不明白这四句话的用意何在,不过绢上的十六个大字,写得龙飞凤舞,颇见功力,心里很想见识见识此人。他朝武士点点头道:“快到门外把题匾人请来,如他真的有心戏弄于我,等弄明白再惩治也不迟呀!”

武士一手拎着题匾,大步流星地走出殿外,在宫墙大门口宣召之后,果然找到那个题匾人。此人二十多岁,眉清目秀,举止大方,穿一身浅色明服。他随武士穿过御道,踏上殿阶,步入大殿,朝汗王施礼之后,就站在一旁。

老汗王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青年,并无恶意,只是捻须凝思。站在一旁的一个文官见汗王不语,就厉声喝道:“你这奴才欺负吾满族人不懂汉语,竟在匾上胡言乱语,戏弄汗王,你可知罪吗?”

那青年施礼答道:“小人并无戏谑之言,而是金玉良言,治国之策!”

“你这个小尼堪还嘴硬!”武士一拍刀柄,怒目而视地喝道,“你若不从实招来,我当场就给你一刀!”

老汗王马上一扬手,劝阻武士,和气地问道:“请问座前的后生,姓甚名何?”

“姓邓,名公泊。”

“噢!”老汗王抹了一下嘴巴,接着问道:“你这四句话,哪句是金玉良言,治国良策呀?”

那文官着急地揉着衣襟,插话道:“汗王不要信他胡诌八扯!‘木多一撇,正少一横’正好是‘禾止’二字,这哪里有一点治国之理呀!”

邓公泊转身面向那文官,从容地说:“这就怪先生只见其一,不知其二喽!那两句并非‘禾止’,而是‘移步’。”

老汗王听罢一愣,然后捻须沉思,觉得有理,就立即问道:“那后两句又是什么意思呀?”

“禀报汗王。”邓公泊施礼,显得有些文质彬彬地答道,“‘一点不见’,是‘视’字,两点全欠,是‘钦’字。四句话合起来就是‘移步视钦’四个字。”

老汗王琢磨了片刻,觉得有理;就暗自高兴地问道:“你为我题‘移步视钦’,其意何在?”

邓公泊又施礼道:“奴才是想,您坐在宝座上处理国事的时候,不要忘记百姓,要常到下面,体察民情,才能把国治好!”

老汗王听了喜不自禁,他立即移步下殿,亲自把邓公泊让到一旁坐下,命侍从摆上几案,自己亲侍笔墨。

邓公泊端坐几案一旁,平心静气,挥毫自如,立刻写下“移步视钦”四个大字。当天找来雕刻名匠,精雕细刻,真金铸塑,不久就挂在大殿正中,作为座右铭。同日,老汗王就下令为邓公泊加官晋级,官升参将,并令其留在宫内专管民情调查。

老汗王迁都沈阳后,依然保留进谏自由的风习,在宫墙外的正门西侧竖起“进谏桩”,随时倾听各方面的奏议、检举。

邓公泊进宫后,每天两次出宫,专门到“进谏桩”前,及时取下署名或不署名的奏章书札。

一天清晨,他从“进谏桩”木架上取下一片桦皮小札,只见上面写道:“兵骄必败,士腐必垮。汗王坐殿不到几年,竟有兵将居功自傲,欺压平民,霸占国宝,不可一世。若长此下去,真金可腐,长城可倾。”下面的落款是“浑河老船工”。

此谏言传到老汗王手里,他坐在大殿反复看了数遍,自语道:“金玉良言!金玉良言!”当时汗王脱去蟒袍,换上便服,离开宫殿,同邓公泊一起骑上马,直奔船工集居的五里河一带,查访那位“浑河老船工”。

五里河在浑河北岸,这里住着三十多户常年在河里打鱼,或专门以摆渡为生的渔民船夫。邓公泊进村后,首先想起和自己一起伐木放排的周兴老船工。于是,首先来到周兴家里,登门拜访。周兴把客人带到院里葡萄架下,沏上茶,边饮边谈。三人谈唠了一阵,邓公泊从褡裢里掏出那张“桦皮奏折”,问道:“周老伯,你可知这‘浑河老船工’何许人也?”

“你们打听他干啥?”周兴不以为然地答道。

“我们想请他谈谈心里话。”

“我不见汗王不谈。”

“我可以代您向上传禀吗!”

“您现在何处供职?”

“在皇宫。”

“那好,那好。”于是,周兴谈起三天前的一件事。

三天前,周兴驾船和小女儿在浑河打鱼,大网撒下之后,忽然被水中的一块石头挂住。网挂住后,父女二人想了不少办法,都没摘下。于是周兴不得不脱衣下水,潜入水底。他潜入水下顺着网一摸,摸至一块长约七尺、宽近二尺的光滑石板,他心中暗自欢喜。因为他听老人说,辽金之战时,辽兵大败后,曾将浑河北岸的“石经幢”推入河内。据说这“石经幢”是辽初所制,上面刻着《佛顶尊胜陀罗尼经》,多少年来屹立在浑河北岸,镇妖降怪,至使浑河未能泛滥成灾,成为人们心目中镇妖魔鬼怪的降魔石。当时人们以能见到它为荣,再加之它造型奇特,八角八面加上天盖、底座两面,共有十面,人们也往往称它为“大十面”。看的人多了,传来传去,就传成“大世面”。以后本地人就把是否见过“大十面”,当成是否见过大世面的标准。因此,“大十面”就成为沈阳人心目中之宝。

周兴从小仰慕“大十面”,所以当天他就丢下渔网,和小女儿一起打捞。父女二人把石板打捞上岸仔细一看,果然是六百多年前的“石经幢”。父女二人欢喜异常,当天把“石经幢”运到家里,把它保存起来。可是“石经幢”刚刚放好,看热闹的人尚未走完,达奇正好打猎路过他家院门口。此人人院后,如进无人之境,见到“石经幢”如获至宝,当即在村内抓了一个车夫,强令将“石经幢”装在车上,打算运到自己家里。小女儿哭叫着不·依,上前拦住辕马,被达奇一脚踹倒。周兴气愤地冲上前去,要与达奇撕拼,被船工们劝住。于是达奇骑在马上,监护着马车,把“石经幢”运到大南门内,搬到自己家里。当晚,船工们凑到一起,愤然不平,才替周兴用桦皮写了那份奏折,以求老汗王明镜高悬。

老汗王听罢,抿着唇髭,愤然站起,骂道:“无赖!回去立刻关起来!”

周兴见老汗王如此动气,笑道:“老兄,你动肝火有什么用?老汗王若像历代皇上那样,只顾吃喝玩乐,不顾百姓死活,咱们百姓还不是甘受气!”

邓公泊大笑道:“周大伯,你眼前这位老翁就是汗王!”

周兴一愣,仔细瞅了瞅汗王的模样,马上跪下磕头请罪:“小人冒犯天子,死有余辜!”

努尔哈赤哈哈笑着,赶忙将周兴扶起,道:“我拜佛不信佛,什么真龙天子不真龙天子!你从小摆船打鱼,我从小挖参打猎,还不都是一样的人!”

周兴一时热泪横流,道:“您真是天下少有的明君!”

三人谈唠了一会儿,老汗王当即邀请周兴陪同进殿。邓公泊陪着汗王、周兴一路快马加鞭,不到一袋烟工夫,便回到宫殿。

黄昏时分,老汗王下令诸大臣、部将速到大殿。等众人到齐,分左右两厢站定,诉讼大臣马上将达奇叫出队列,宣布了达奇的罪过。达奇听了,在大殿台阶下跳起来,抵赖道:“诉讼大人,你说我伐木放排时,欺压周兴,摧残无辜,有什么罪证?控告我抢掠国宝,窃为己有,凭据何在?”

“住口!”这时老汗王坐在金交椅上,怒不可遏道:“小小达奇,竟如此狂妄,来人!”汗王一声令下,将周兴从后宫请上大殿。老汗王走下交椅,陪着周兴步下台阶,向正仰天傲立的达奇走去。老汗王走近达奇喝道:“达奇,你看他是谁?”

达奇映着晚霞,蓦地瞥见周兴,随之扑通跪下:“汗王,奴才知罪!奴才知罪!”

老汗王未加理睬,接着诉讼大臣宣布达奇终身监禁的判决。等侍卫把达奇押走,老汗王道:“我满洲人,今日能独踞辽东,平民安康,不受他人欺凌,实在来之不易!可惜才安宁几日,竟有人居功自傲,无视法规,仰仗老子的一点功绩,目空一切,为所欲为。此风,若警钟不敲,满洲的大业,将半途而废!”汗王为使后人吸取达奇的教训,决定将“石经幢”立在宫门之外,以戒后人。

第二天,老汗王送走周兴,回到汗官,忽然探马进宫来报:“梨花被劫到宁远,城内守将将要处死她老人家!”

老汗王顿时胡子一抖,默默不语,陷入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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