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第二学期的期末,是在应付物理、化学、生物、历史四门会考的兵荒马乱中度过的。往年的学生多半对会考基本不屑一顾,认为它简单得有辱智商。但随着高考改革的步伐加快,教育主管部门表示会考成绩将成为自主招生或综合评价录取的重要参考,会考的难度也逐年攀升。于是,各个学校为了升学率,纷纷强化会考复习。
一本一本的参考书,一叠一叠的练习卷,似曾相识却又有着微妙不同的题目,使人觉得枯燥和乏味,像在深海里游泳,不知何处才是尽头。然而,正如作用力与反作用力永远相等,方程式两边能量守恒,压力越大,抵抗力也越大。寂静的表面下早已暗潮汹涌。苏溶月曾经说过,越到考试,八卦之风越猛,算是一种另类的减压方式。那么根据相同的逻辑,越到考试情侣越多也是有可能的。事实证明,在会考与期末考试的双重压力下,在即将进入高三的关键时期,苏溶月发现周围的不少伙伴都或明或暗地组成了情侣档。其中除了她早已认识的李牧和季双兰外,还有卓茜和韩栋、陈茵和顾郡、廖兰姿和陆添翼等。他们或在教室里亲密地聊天,或在做操时遥遥相望,或在晚自习的课间绕着操场漫步。总之,哪里都有他们出双入对的身影。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情商较高,在老师面前拉开距离,维持一本正经的好学生形象;铭英中学的老师也是相对开明的,见到情侣,只要不是影响到学习,一般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因此,双方多数情况下相安无事。
每当看到他们在雨天共擎一把伞,或在图书馆里探讨同一本书上的同一道难题,苏溶月就会由衷感慨生命的美好,若莹洁的露珠滚在荷叶上、朱红的蜻蜓落在荷花心那般活生生的美好。你不再质疑生活的苍白与单调,那书山卷海就仿佛是为了衬托他们在一起时的娇艳而存在的。那是让玫瑰黯然失色的爱情的娇艳。也许他们当中的很多人并不是标准意义上的俊男靓女(韩栋长着一双招风耳,廖兰姿拥有巧克力般的肤色),但爱情的滋养使他们光彩照人、青春洋溢,如同灰白墙面上一抹极其鲜艳的颜料。
有趣的是,苏溶月与贺新橙虽然是他们中的一份子,但并没有像并蒂花一样黏在一起。他们大部分时间各行其是,偶尔通个电话,时间巧就约个饭,时间不巧就各自找伴。卢馨婷说他们是“君子之交淡若水”的风格。但这种“淡”正是苏溶月所喜欢的,稀释了戏剧性的默默陪伴让她有一种天长地久的感觉。她回想他们之间说过的话,经历过的事,很少有橡皮糖般的甜腻,更多的是清流般的明朗。他们连看似不可少的告白都省了,自然而然地就到了一起。
这天中午,苏溶月照例把书包搁在储物柜,捧着书本和笔袋走进图书馆,边走边左顾右盼地寻找什么。终于,她在一张摆着红色保温杯的桌子前驻足,微笑着拉开椅子坐下。
“给!”一个热乎乎的饭团倏地掷到她的面前,她拿起来一看标签,顿时嚷嚷起来,“怎么又是鱼子酱啊!不是说过我不喜欢吃这种口味的吗?看看你这记性……”
她埋怨了一会儿,发觉对面的人毫无动静,疑惑地抬头,正对上一双秋水明眸,满满地盈着笑意,“不喜欢吃啊?那就别吃了呗!你都吃了好几天饭团了,今天我们去吃食堂怎么样?刷我的卡。”
苏溶月这才反应过来自己被“算计”了,一字一句地盯着他道,“贺、新、橙,算你狠!”
两人并排走向食堂的路上,贺新橙斜挎着包,貌似懒洋洋地对她说,“我知道你喜欢省时间,可是中饭是一定要好好吃的。听卢馨婷说,你以前每次碰到周测,中午都吃泡面,这样对身体不好……”
“行了行了,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苏溶月扮了个鬼脸,“接下的话是‘便利店的饭团既没营养又不新鲜,以后还是去食堂的好’,我猜得对不对呀?”
“知道就好。”贺新橙露齿一笑。
六月的阳光温暖得恰到好处,校园里的植物都像凝固在油画里,只有风吹过时地上的影子才动一下。高大的乔木竞相撑开绿荫,浓绿的枝桠交织在一起。寝室楼前的棕榈树上挂着一件飘摇的白色T恤,不知是哪个调皮鬼落下的。食堂旁边的广玉兰开出一盏盏白花,花瓣很厚,是被时间碾过的记忆,气味微甜。一片厚厚的广玉兰叶打着旋儿坠下,落在苏溶月的脚边。这种树的叶子一面光滑如皮革,另一面长着细密的绒毛,质地坚硬,像从将军铠甲上剥下的铁片。
她弯腰捡起叶子。
“溶溶!”有人叫她,她顺着声音看去,是卓茜,旁边还站着她的男友韩栋。他们竟然站在绿化带里。
“可以帮我们拍张照吗?”卓茜笑吟吟地举起手机,苏溶月推了推贺新橙,“你去吧。”
贺新橙走到绿化带栏杆的阴影里,金属栏杆的影子像剪纸一样斜躺在地上。黑色的魅力只有低头的人才能发现。
“就这里吧。”卓茜指了指一棵合欢树。她和韩栋在树下牵手而立,明媚的阳光透过娟秀的羽状树叶筛下,稀稀疏疏,照亮了他们的笑颜。相机定格在画面里,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好像一切都不会过去,一切都那么永恒、纯粹、唯一。
“谢谢你们哦!”卓茜笑起来像切了四分之一的西瓜一样清甜,韩栋在一旁笑笑,不说话。
食堂二楼,贺新橙请苏溶月享用韩餐。这原本是专为国际部的日韩学生提供的,但在饭量充足的情况下,本部学生也可以购买,只是价格比普通菜肴贵了一倍。
今天的菜色有牛肉乌冬面、鸡翅、西兰花、豆腐和海鲜汤。
“好丰盛啊!”苏溶月夹了一筷子西兰花,“我记得以前高一的时候,考完周测来和几个同学吃韩餐,那天食堂用的面条是方便面,有个教务处的老先生路过我们这桌,念念有词‘作孽啊,二十块钱啊’,那个样子太搞笑了!”
“他是嫌你们浪费吧,上了年纪的人比较节俭。”贺新橙说。
苏溶月咽了一口西兰花,拿筷子柱在碗里,“其实呢,我们也没浪费多少,又不是天天吃。平时学习那么单调,吃饭尝试一下不同的味道,有什么不好?再有,韩餐是特地给日韩学生提供的,那我们就偏要吃!看看到底怎么样,哈哈哈……”
“越是得不到就越想要,”贺新橙笑着咬了一口鸡翅,“就像所有学校都三令五申不准学生早恋,然而屡禁不绝。”
“对啊,”苏溶月咀嚼着面条,含糊不清地说道,“其实恋爱哪分什么早晚,以高考为分界线是什么逻辑?”
他们又天南海北地聊了一会儿,贺新橙问,“这个暑假你有什么打算?”
“打算?”苏溶月苦笑了一下,“也就补课加写作业吧,为高三复习作准备。活动倒也有一个,去湿地公园看狮子座流星雨,天文社组织的,我同桌卢馨婷是社长。”
“听起来不错嘛,”贺新橙喝了口汤,“我也报个名。对了,你去不去北大清华的夏令营?”他见苏溶月已把一整块四四方方的豆腐吃完了,便把自己的那份也推到她的面前。
“去啊,”苏溶月笑着表示感谢,用调羹小心翼翼地挖了一小勺豆腐,“不过,我是文科你是理科,咱俩应该不在一起活动的吧。”
“那有什么,就算夏令营不能见面,考过去不就在一起了!”
在拼死拼活地夺了几个A以后,高二暑假如期而至。然而说实话,苏溶月的暑假生活和在校时也没什么不同:白天上课,晚上刷作业,闲暇时间翻一会儿杂志跳一会儿舞,日子过得飞快。
贺新橙跟她不同,或者更准确点说,恰恰相反。作业突击完成,大把时间都在旅游,无聊时打一会儿游戏发一会儿呆,日子过得悠哉悠哉。苏溶月总是纳闷为何他看上去不太努力,成绩却一向稳定。
他们很少通电话,只在晚上用短信互道一声“晚安”。贺新橙每到一处就会邮寄一张明信片给苏溶月,她将那些印有埃菲尔铁塔、白金汉宫、比萨斜塔的明信片收藏在一个铁盒里。那盒子原是个饼干盒,装着从小到大朋友们寄给她的信件。每一封信都是一个故事。比如,那个杏黄色信封里装着“两颗纽扣和一个烂苹果”的故事,还有一大捆绛红色的信封来自郭筱莹,里面装满了在纽约生活的点点滴滴。她每封信一开头必是“吾妹:近来可好?”,结尾则是清一色的“代我问候你的母亲”,字里行间流露出拳拳深情。每当苏溶月提笔回信时,她总是在心里默念一句,“姐姐,你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