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从陇上归来,我去看他,见他郁郁寡欢,便提出请他撮一顿。我们在一家中档餐馆落座后,服务员小姐将菜单递到我手里,却听见二哥冷冷地说:“点两个素菜,够吃就行。”
二哥的举动实在不可思议:二哥自小贪吃,这些年,生意做大了,一副老板派头,下馆子吃饭一掷千金从不皱一下眉头,曾自诩“长安美食家”,今个怎么会一反常态呢?莫不是怕我花钱?我笑着对二哥说:“兄弟没你钱多,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
二哥瞪了我一眼:“有钱也不能糟践!”
我大惑不解,却只好由他。
等饭期间,我问二哥:陇上之行怎么样,还顺利吧?二哥仰脸望着装饰豪华的天花板,愣愣地,半晌沉吟不语。
“老三,我给你讲个真事,你看你能不能写个啥,在报上发发,也算了却我一件心事。”
我点头说,没问题。
二哥长长吁了口气,缓缓讲了起来——
这次到兰州讨债,事情还算顺利。当我准备返回时,忽然想起你嫂子的那个弟弟了。他也叫毛三,你该知道吧?三十年前,从老家逃出来,流落到甘肃西南一个穷山沟里,被当地人收留,成了人家的倒插门女婿,现在也是儿女成群、年过半百的人了。我想去看看他,接济接济,那里还是贫困区嘛。再说,哥在大都市待腻了,到山里也可以散散心。主意定了,我就到汽车站买了个票,走了。汽车在山路上颠颠晃晃走了七八个钟头,下午4点左右,到了终点站。到这儿,公路就断了,四面全是龇牙咧嘴的大山。一条只能过一辆架子车的山路紧贴着山边,一边是望不见底的悬崖。和我一块下车的也只有五六个人,一散,就剩下我一个人在那发怔了。
我真有点发毛,连鬼都不在这屙屎的山旮旯里,我该怎么走?
忽然,我看见一个山里人正朝山上走,便急忙喊了一声:“乡党……”那人扭过身来,我忙问:“到刺儿沟咋走?”
那山民没有回答我,却匆匆地从山上走了下来,等走到我跟前,怯生生地打量了我一番,怯怯地问:“你是省府里下来的大官吧?”我笑了,我算什么大官,一个买卖人。不过,我猜想山里人怕官,不敢给官户指路,便不再解释,蒙他一回也不要紧。
那山里人四十来岁,身板也还算结实,只是穿得太破太脏,跟咱西安街头的叫花子没二样。
“刺儿沟远哩,二十来里。路不熟,赶天黑你也赶不到。天一黑山里就怕怕哩,狼、熊直吼叫哩!”山民的话让我更怯火了,真后悔怎么想起到这鬼地方来!
那山民却咧着大嘴一笑说:“莫怕,我给你带路,天黑前准到。”
我看那山民也不像歹人,便说:“那就谢谢了。我会给你付劳务费的!”
山民肯定是搞不懂啥叫劳务费,眯着眼望我。我忙说:“噢,就是钱,我给你钱!”
一听说钱,山民那浑浊的目光中闪出一丝光来。
就这样,那山民在前面带路,我在后面跟着,遇到沟沟坎坎,山民便先上去,然后伸手拉我。遇到有刺的草丛,山民便先用脚将草踏平,再让我过。途中有两条小河,山民不由分说,便将我背起来,踩着水里的乱石,小心翼翼地过去。兄弟啊,现在城里讲究优质服务,可谁家的服务能有这山民对我那份尽职尽责?说句粗话:那简直就比对他亲爹还尽心!
天刚黄昏,我们就到了刺儿沟。那山民说:“到了。我回呀。”
我一面连声称谢,一面问:“老弟,我给你多少钱合适呢?”我原想掏个三四十块钱给他,又怕人家嫌少不高兴。这20多里山路,玩的啊?我明明看见那山民脚都渗出血来了!城里人,给一百元谁干?
那山民又用怯生生的目光望着我:“真给钱?”
“当然,咋能让你白辛苦呢?这一路也够难为你了。”
那山民,双手在裤子上搓了半天,喃喃地说:“那……你就……给我……五……五……”
噢,他准是想要五十块,行,不多。我正准备打开钱包取钱,却听到一个颤颤悠悠的声音:“给五毛钱,行不?”我怀疑自己的耳朵有毛病,瞪眼问了一句:“什么?多少?”那山民一惊,后退一步,结结巴巴地说:“五毛不行……三毛……三……毛……”
我听懂了,可就这一串结结巴巴的话,却如一声炸雷,我的心地震惊了,发颤了!天啊,咱在大城市里,一块钱掉在地上都懒得弯腰去拾;麻将桌上一扔就是三千五千,一顿饭就是千把块;山里人拉你,背你,扶你走20多里路,只要你五毛钱,还如此战战兢兢……
兄弟,那一刻,我真的落下泪来了。你知道,哥再难的事也不会落泪的,可为这山民讨要的五毛钱,哥落下泪来了。我掏出一张50元的大票子,塞到那山民手里转身就朝村里走去。
转身走了没几步,我听见身后有响声,“嗵”,像什么重物落地。可我心里乱,没顾上回头看。等到了村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你猜我看到了什么?
“大山?”
不,兄弟,我看到的是,那山民跪在山路上,正朝着刺儿沟方向磕头啊,兄弟!
二哥的故事讲完了。
二哥问我:“你信么?”
心里很闷,我长长地、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我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