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肆虐的时节，我到户县采访。车过沣河桥，见桥头两边旗幡招展，全是卖“正宗米皮”的摊铺。随便拣了一家，喊一声“辣子给重些”，我便坐下等待主家调制。
米皮摊的旁边坐着一位50多岁的老农，手里端着个大搪瓷口杯，边喝茶边和女店主谝闲传：“听说了么？柳堡子的张春远今天就回来啦！”
“知道。今天一大早，天麻麻亮，桃叶就雇了辆出租车接她男人去了。从俺门上过，还给俺打了个招呼呢……噢，得是辣子重些？”店主说话间已将一碗米皮放到我的面前。
那老汉轻轻摇摇头，嘴里竟哼出秦腔《五典坡》的两句戏词来：“老了老了实老了，十八年老了我王宝钏……”
女店主撇撇嘴：“骚情！老了老了还要唱个‘旦’哟！哎，你可不说，人家桃叶可不显老噢，天生的美人胚子，挡不住喀！”
“唉……”老汉长叹一声，“十八年，这娃也等得够苦了！”
女店主说：“为春远，她值！”
职业的敏感使我对这两个人“缺胳膊少腿”的对话产生了好奇，我似乎感到这里面有故事：一个叫桃叶的女人和一个叫春远的男人的故事。女人等了男人十八年，今天，男人要回来了。女人的等待赢得了乡亲们的同情与赞美……那么，那个叫春远的男人干什么去了？他有什么魅力能让一个女人苦苦等待十八年？
作为一名职业记者，我觉得这是一条新闻线索。
可我没时间在这里深入采访，县城里有人在等我。然而，在我两天的计划性采访中，只要我提起这个线索，就会有人接过我的话茬，绘声绘色地给我讲春远和桃叶的故事。于是我知道了这曾经是一个轰动小城的事件，并且，这凄美的爱情故事却是从血腥的厮杀开始的……
张春远对妻子说：“你出去，这是男人和男人的事！”
故事的确发生在十八年前。
那年夏天，柳堡子的张春远结婚了。张春远24岁，刚从青海部队上复员回来。新娘叫周桃叶，21岁，是秦镇街上出了名的漂亮女子。
结婚的那天晚上，闹房的人散了，新房里只剩下一对新人。新郎打破了沉默，他说：“桃叶，累了一天了，咱们睡吧。”
新娘子轻轻地摇摇头，身子一动不动。
春远笑了：“啥年头了，咋，还封建？”
新娘子忽然掩面而泣……
当过兵的张春远是个直肠子，他说：“哭啥？你要是觉得嫁给我委屈了，现在说还不晚，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去……”
桃叶果然不哭了。她抬起头，用那双俊美的大眼睛望着春远，平静地说：“春远，不是我委屈，而是你委屈了！我……我不是姑娘……”桃叶如泣如诉地讲出了两年前那个黄昏里的噩梦。
农历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娘让桃叶到姥姥家去送粽子，回来时走到沣河岸边，暮色便漫上河堤。这河堤是桃叶从小玩耍的地方，即使走夜路她也不怕，于是便哼着歌轻快地向前走。
“歌唱得不错，妹子！”从河堤下传来一个轻佻的声音，随即便有一个男人跳上河堤，站在桃叶的面前。桃叶认出来了：这是秦镇街上的一霸，大名叫秦林，外号叫“铁锨”。河堤空寥，四野无人，暮色四合……在这种时候这种地方遇见这个恶魔，桃叶的心一下就揪紧了。她大叫一声：“‘铁锨’，你是鬼！”扭身就往堤下跑。刚跑下河堤，“铁锨”就从背后抱住了她，膀大腰粗的秦林拎小鸡似的把桃叶拎进了苞谷地……临走时那淫棍恶狠狠地说：“敢说出去，烧死你全家……”
春远在抽烟，一根接一根，直到把新房变成一片“云海”，才开口说话了：“这样吧桃叶，过去的事咱一笔勾销，也原本不怪你。今后你跟了我，谁敢在咱头上耍骚，看我咋收拾****的！”
新婚不久，春远就跟着村里的几个青年到省城打工去了。
一天中午，桃叶气喘吁吁地跑到春远打工的粮食局仓库，惶然地对丈夫说：“今天早上，我在秦镇街上碰上‘铁锨’了。他……他说，今黑咧要到咱屋去哩！我怕，就跑这儿来了。”
春远将一麻包粮食举起来撂到车上，冷冷地说：“不怕，桃叶。你先回去。天黑之前我一准赶到家。”
那天傍晚，秦林和春远前脚跟后脚地进了屋。
“我认得你，你是秦镇的街痞！”春远指着秦林的鼻子说道。
“认得就好。认得就闪远些，让我跟俺妹子叙叙旧情。”秦林一副街痞无赖的架势。
桃叶怒斥道：“滚，谁跟你有旧情！”
春远轻轻拍了拍妻子的肩膀，用冷峻的口吻说：“你出去，这是男人跟男人的事。出去把门拉上。”
桃叶望了一眼丈夫，转身出去又把门关死了。
“咋？想打捶？”秦林扬手将一个盛着开水的杯子朝春远甩过来。
一场男人的“战争”开始了。
据讲述这个故事的人说：按说，春远打不过秦林，但秦林甩出的那只杯子恰恰打在了灯泡上。灯泡炸了，屋里一片漆黑。春远靠着他对屋子里陈设的熟悉，把秦林挤到了大立柜与半截柜中间，秦林的整个身子便被卡住了。得势的春远一阵“黑虎掏心”，打得秦林嗷嗷叫：“你打，你打！今儿黑打不死我，我就叫你全家明天见阎王！”
这话彻底激怒了春远，心想：弄不死他，就没有俺全家的活头……于是转身从门背后拎起一把砍柴的斧子……
当天晚上，春远用自行车驮着一具血肉模糊的尸体走向沣河，将尸体扔在沣河滩的草丛中后，春远对浑身颤抖的妻子说：“咱走。”拉着桃叶，逃离了沣河岸边的那座小村庄。
囚车开动的瞬间，桃叶喊了一声：
“春远，我等你——一生一世……”
春远带着妻子逃到了汉中，躲在一位和他一块儿复员的战友家里。尽管战友对他们热情备至，春远夫妇仍惶惶不可终日。一周后，春远对妻子说：“咱回吧？我去自首，天大的事我一人扛着！”桃叶说：“听你的。”
走到位于秦岭腹地的佛坪县城，桃叶硬是把春远拽下了车。
“咋啦？后悔了？”
“不后悔。马上就要出山了，咱在这里住一夜再走。”桃叶的脸上闪着异样的神采，是羞涩，是渴望，春远没有看懂。直到夜色渐浓，俩人住进山城小店，春远从桃叶近乎癫狂的热烈中才悟出了妻子的用心……
然而，山城的第一声鸡鸣声刚刚消逝，客房的门便被急促的敲击声震抖了……
张春远对门外的人说：“等一下，让女人把衣服穿好！”……
警车从盘旋的山道上驶出秦岭……
1985年11月，市中级人民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张春远死刑，立即执行；以同样的罪名判处周桃叶有期徒刑7年。
宣判前，张春远对法官说：“你们把法庭设在春镇街上嘛。问问当地老百姓，他‘铁锨’是什么东西？我这是为民除害哩！如果老百姓说我该杀，你也不用走什么程式，当街把我一枪崩了算了。”
法官说：“秦林是劣迹斑斑，但惩办他是法律的事。任何公民都没有私自剥夺他人性命的权利，哪怕这个人犯了杀头之罪！”
张春远、周桃叶均提出上诉。
不久，省高级人民法院依法作出了改判的裁定：张春远改判无期徒刑；周桃叶改为4年有期。
熟悉内情的人知道：改判是因为他们遇到了一位好律师。那律师用了半个多月的时间，在秦镇奔波走访，最终取到了11位妇女的证词。这些妇女都受过恶霸秦林的强暴、凌辱。这些证据说明：张春远打死秦林，虽触犯刑律，但确使当地老百姓拍手称快。因此，张春远不属于“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之人，法律应当“刀下留情”……
终审裁定下来时，法院得知：周桃叶已经怀孕了。于是便依法对其实施“监外执行”。
县报一名记者当年曾目睹了宣判时的场景：在戴着手铐的张春远被押上囚车的那一瞬间，已获得监外执行“待遇”的周桃叶突然从人群中挤出来，大声地喊道：“春远，我等你——今生今世！”
囚车远去，周桃叶没有号啕大哭，但那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却使在场的人们一片唏嘘……
有人为桃叶在等待中耗去的青春而惋惜，周桃叶却说：“一人一个活法。我愿意等！”
周桃叶生下一个男孩，她给儿子起了个名字叫张佛坪。她知道，这孩子是她和丈夫在秦岭山中那一夜“最后的疯狂”的结晶。
寒来暑往，岁月荏苒，周桃叶就这样不动声色地等待着丈夫的归来。任花开花谢，任雁去雁回，任世事变幻，任飞短流长，一颗心没有片刻的漂移。
这期间发生了多少戏剧性的场面，向我讲述的人各有各的情节。给我印象最深的是三件事：
周桃叶每个月都要跑到离家二百多里外的劳改场去探望春远。腆着大肚子去，抱着孩子也去，每次去都要在家做些好吃的：锅盔、面皮、油饼……做这些时，她不让婆婆插手；每一道工序都要自己独立完成。但是，春远却“并不领情”，他对桃叶说：“不要等我了好不好？我犯的是死罪，政府给留下条命就算不错了，为啥还要把你的青春搭上？”桃叶说：“你不管。我爱，我情愿！”后来春远就拒绝妻子的探视，躲在监房里不出来。桃叶对管教们说：“我知道这会儿他正在监房里掉眼泪哩！你把东西给他拿去，给他说，还是老话：我等他，今生今世！”
春远的父亲早年过世，只有一个老母亲。老母亲也多次泪眼巴巴地对儿媳妇说：“好娃哩，你这么等下去咋得了嘛？”儿媳妇说：“妈呀，你撵不走我。春远不在，我得伺候你呢！”
1994年，春远的母亲去世了。桃叶和儿子坪坪披麻戴孝送走了老人。村里的乡党们说：“亲闺女也到不了这个份上啊！”
最让桃叶不安的是秦林的两个弟弟，这俩小子明里不敢，暗地上不停地使坏：半夜里用砖头砸窗子，学鬼叫；夏季里在麦场放火；半道上拦住坪坪又打又骂，还在乡里散布：“娃是俺哥下的种……”
桃叶也向派出所报过案，但抓不住证据，派出所也只能把人叫去训斥一顿而已。
一个大雨滂沱的夏夜，当桃叶家的窗子再次被砸坏时，桃叶穿好衣服，把孩子交给婆婆，在雨中走进了秦家的大门。
“大叔大婶，我今黑来找你们，就是想请二老给个公断。不错，你老大是我男人打死的，可他糟蹋过我你们也不是不知道。我男人犯了国法，现在正在受国法的制裁。你家老二老三这样没完没了地找事，得是不想让我们活了？是这，你二位是长辈，给我个明白话：如果你说你娃做得对，我二话不说，今天让你娃把我打死到你屋。只要不再欺侮我婆婆和我娃就行……”
秦家三兄弟虽然坏得流脓，但秦父却是个战争年代扛过枪的军人。只是因为腿有残疾，才管不住劣子。但他常常诅咒儿子：“****的，老大你不得好死！”此刻，听了周桃叶一番义正词严的陈说，真是觉得无地自容。他老泪纵横地对桃叶说：“他嫂子，是我教子无方，我该死！”随即唤来两个儿子，声如霹雳般地吼叫道：“给坪坪他妈跪下，跪下！我给你俩说：你哥不是春远打死的，是他****的自己作下的孽，是报应！从今往后，你俩谁再在坪坪他妈跟前耍骚，我一镢头把你拍死！不信咱试火着！”
这便是我从几个人的嘴里都听到的“周桃叶雨夜闯秦家”的故事。但这不是传说，尽管在某个细节上有些不同。
因为，在我离开这座小县城时，我曾请求县报的几位朋友陪我去一趟柳堡子，我要见一见这位当代的“王宝钏”。不单是为了核实我所听到的一些情节，更重要的是我不知道该怎样理解周桃叶的那种等待，我要听她说说……
我终于见到了周桃叶，当然，还有那位因表现好而减刑，刚刚走出牢狱的丈夫张春远。
我真的也被眼前的这对“劫后夫妻”征服了：年近四十岁的周桃叶和四十开外的张春远果然像人们所说的：一个风韵不减当年，一个英气灼灼逼人。（谈话中得知，那个叫佛坪的儿子正在城里念高三，学习挺棒）。
我们谈了很久，我几乎核实了我听到的所有情节。
我问桃叶：“这些年你靠啥维持生活呢？”
随行的一位县报记者抢着说话：“哎哟，咋没人给你说这事呢？桃叶可是个有本事的女人哩！摆过米皮摊，开过饭馆，后来就办了个厂子，产品都出口哩。我们报上报道过多次……现在应当叫周老板才对！”
周桃叶说：“挣扎着活命呗！啥本事？今天早上我就宣布了：今后厂长是俺春远的。”
春远笑了笑，没说话。“我嘛，就只是春远的媳妇！你说呢，张老板？”
看到周桃叶谈笑风生的样儿，谁会想到她是个为爱情苦守了18年的女人呢！
“为爱情么，这种等待？”我还是忍不住探寻他人心灵的欲望。
周桃叶捋了捋飘逸的秀发，沉思片刻，缓缓说道：“你们城里人把爱搞得太玄乎了，神神道道的，咱乡下人弄不明白。爱是个啥？爱就是一粒种子，看准了地方，种下去，你就在这地上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你飘来飘去能咋？哎，我想起来了，有一句歌词是咋唱的：这是绿叶对根的情义，对不？男人是根，女人是绿叶。绿叶就是要对根有情有义，没有根哪有你？就说俺春远吧，为了保护我，把命险乎都搭进去了。我能丢下他去为自己活着，为自己寻找幸福？那我活了个啥？猪狗不如嘛！人总得知恩报恩才是人嘛！唉，大道理越说越糊涂。不说咧。反正这些年多少人都为我惋惜，说我白白浪费了自己的青春。咱也不说人家说的没道理。但我想：这世上，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为春远，我愿意等！有等头有盼头有想头，我觉得活得精神，再大的难场咬咬牙就过去了。好日子这不就等来了么？春远，你说咱活到九十没麻达吧？没麻达！那不还有一多半的活头哩嘛！”
一直沉默寡言的张春远好像也兴奋了，他说：“娃他妈，好好活着。有我哩！”
我不想再探究什么理性的答案了，看来在这对大难不死又乐观豁达的情侣面前，一切理论都是苍白的。
握手告别时，我说：“好好活着，这话真结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