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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石碓(1)

凡是我儿时的伙伴,在同一个村子里出生,喝同一口井水长大。凡整整比我大四岁。但,大我四岁的凡却和我同一年进学校上学,是一所只有三个班的乡村小学。

凡的母亲是从小打山东单县买过来的童养媳。虽是童养媳,性格却牛犟,且长就一幅五大三粗的身子骨,如山东大汉一般的魁伟壮实。说起话来,嗓音既粗又高,嗡嗡作响如钟鸣如头顶上滚过一串串炸雷。凡上学的路上,常常给我偷偷地学说凡的娘揍凡的爷的故事。乡下叫爷,其实就是父亲。不知哪一年哪一代因为什么缘故弄乱了套,我的那个故乡,该叫爹的叫爷,该叫爷的反倒叫了爹。弄得日后出门,张口一说:“我爷”,就十分的别扭,十分的老土。可那时候还小,根本不了解外面的天空和世界,以为就该如此,也就习惯了。

或许是上帝的失误,小时候的我常想:上帝恐怕也有顺序颠倒的时候,要不然怎么会将凡的爷造得那么瘦小,小到常常让凡的娘背着过河,顶在肩上看戏。村里的男人都喊凡的爷“半截桩”,凡的爷很生气,凡的娘却不在意。闲来无事,坐在树底下纳凉,凡的娘常把凡的爷发窘的往事,大声呵气地讲给村子里新娶的媳妇或者初识人世的孩子听。大伙儿哈哈大笑之际,凡的爷就站在一旁尖着嗓子大叫:“放屁!放屁!快堵上你那臭婆娘的烂嘴!”凡的娘白了凡的爷一眼,就泼水一般地呵呵笑道:“放屁放屁,可怜你放屁都不行,使出吃奶的劲,也只能刺到我的脚后跟上!”众人更加放浪大笑,凡的爷一跺脚,狠命啐了一口,转身走了。凡的娘说,现在看戏过河,顶着男人的滋味好受多了,大不了就如同顶着一口袋粮食。可是一跨进婆家门当童养媳那几年,日子就像坐在火山口上真难熬。每天顶着他玩,费劲不说,时间一长就打瞌睡,困劲一上来什么也不顾,水龙头一开,尿我一脖子,弄我一身骚气哄哄的味道,拍不掉也打不掉,还不敢回家诉委屈,回家说了准得换一顿好骂,落一个傻女人缺心眼。凡的娘说这些话的时候,总是有滋有味,满脸的细胞都在快活的舞蹈,没有一星半点的埋怨和忌恨。

凡的爷黑瘦干瘪,就像晾晒已久的葫芦条,那细胳膊连着小拳头,恰如一柄弹棉花的锤。凡的爷给人的感觉就是支楞八叉细脚伶仃,一张嘴极爱穷吹,常常趁凡的娘不在身边的时候,跟男人们嘻嘻哈哈地卖弄自己是如何在九岁那年便人仙界的。凡的爷翘着扁薄紫黑的唇,啧啧地炫耀着走进女人的深处是多么多么的不容易,一次冒险,差点儿将小命也玩掉了。别的男人就哄起来打着趣道:怪不得长成了“半截桩”,原来是老早累伤了元气,筋缩力败,咋能不短小似土豆,干瘪像桔梗呢?

遭此嘲弄,凡的爷便顿时哑口无语,憋了老半天,吭吭哧哧骂一句,“****个姥姥!”然后转身怏怏离去。众男人望着凡的爷那一耸一耸的背影,想起方才一番自夸,忍不住一起捧肚大笑,直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流了出来。

童养媳过来的女人,差不多都装着一肚子苦水,可是凡的娘却极少提到从前当童养媳有过怎样的遭遇,受过什么样的虐待和欺负。偶尔有人问起,凡的娘往往一句话就给打发了。凡的娘会说,那时太小,早都忘光了。也许是真的忘光了,到后来,凡的娘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岁数,凡的爷也就更说不清楚了。有一年人口普查,填写选民证。凡的娘对乡里下来的人说,随便填几岁吧!反正填大填小无所谓,我这样的女人早就是出窑的砖头——定形了,难道还指望重找男人吗?凡的爷就凑上去说,干脆跟我填一个岁数好了,我女人不跟我一样大,还能跟别人一样大吗?凡的娘就骂:黄鼠狼跑到磨道上,你少充大尾巴驴!撒泡尿瞧瞧!别张口闭口你女人你女人的,你那个熊样寒碜人!

凡的娘一变脸较真,凡的爷立刻秃了嘴巴。普查人口的户口本上,户主赫然写上了凡的娘自个儿取的大名“木一天”。

凡的娘心底影影绰绰记得,自己是木姓人家女儿,但却不知道到底姓的是哪一个“木”字。乡里下来的普查员,只有初小文化,听说姓木,当然取了眼面前最好读好写的木头的“木”字了。普查员心想,一个泥坷垃里的平常女人,还能有什么好姓,既然姓木,必定是金木水火土中的“木”字了,如若不是,难道世界上还有第二个“木”字吗?

凡的娘长这么大,平生第一次给自己取名字,很是认真地动了一会儿脑筋。凡的娘扁担大的“一”字不识一个,再好的脑筋也不知该朝哪使,就上看看天,下看看地,左看看房屋,右看看庄稼,细细琢磨了好大一会儿,突然心底一亮,恍然大悟。原来人活世上万事万物天为大,凡尘俗事什么不在天的包容之中呢?凡的娘说不出什么雄心大志,只知道人比天小,天比人大,人活于天之下,总摆脱不了天的怀抱,天叫人死,人不能不死,天叫人活,人不能不活。那么就叫“木一天”吧!凡的娘想出这个名子,心里脸上都浸淫着蜜一般的甜润,自己半生的心、志,全都终于有了表白和寄托似的。

“木一天”这个鼎鼎大名是一笔一划写进了户口本的,可是村上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如此称呼,依然叫她“凡的娘”。第一天叫她“凡的娘”的时候,她立即满面生风地更正道:我有名字了,叫“木一天”!别人嘿嘿一乐:噢,母一天——怪别扭的!第二天,别人照常喊她“凡的娘”。她又热情地纠正说:我叫“木一天”,有大名字有姓的!别人笑笑再没说什么。以后一而再,再而三,凡的娘就不再作解释了,心里想:女人就是女人,有名字没名字原来都是一回事,既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邻人都不肯认,自个心里争又有什么用?取名难道是让自个儿叫的吗?唉,凡的娘就凡的娘吧!沿袭下来的规矩这辈子怕是难改了呢!再说,人家没错!我不就是凡的娘吗?

凡的娘怀凡的时候,凡的爷见天喜得像个糖仁儿,见了村里老少,遇上四乡亲朋,总免不了一番神秘的嘀咕:喂,爷们不错,才肯告诉你,知道吗?我女人有喜了!有喜的女人不一样,整天嘴淌酸水,老想吃杏子!凡的爷说得津津有味,就好像那股酸水直窜人他的舌底,说话的时候,那对秫秸篾子不经意剐了一道似的小眼,贼亮贼亮地闪着熠熠光彩,仿佛是在向世人宣告:别小瞧我半截桩!怎么啦?我半截桩做的功夫活儿和那些人高马大的莽男人结果是一样呢!男人男人,弄出个孩子才显男人能啊!凡的爷做梦都想要个儿子,并且这个儿子一定生得树干一样魁伟高大。好几次雨后下田,凡的爷就蹲在地头摔泥块捏泥娃,捏出一个浑圆的大脑袋,因为凡的爷常听女人夸孩子,多用“大头大脑福贵相”这句话。捏出长胳膊,捏出粗大腿,因为女人总爱说:高高大大门前站,不会做活也好看!捏好了娃娃,凡的爷就如痴如醉地想,这就是儿子!就是我半截桩五大三粗的儿子!自己不行,可是自己的种行,一此一彼,天意就算拉平了!老天,这才不枉费这多年我给你烧了那么多香火啊!

可是,求之越切,失之越远,天意总是爱和人开玩笑!凡的娘生产的日子一天天临近了。

那日,凡的娘正弓着腰在田里砍秫秫,砍秫秫的滋味很不好受,又闷又热,蛮牛似的男人也打心眼里怵。凡的娘浑身汗透,就像新从水里爬上来。砍着砍着,突然肚子里翻江倒海的搅动,搅一下疼一阵,那疼不是一般的疼,一般的疼缠不住凡的娘,凡的娘是个有牙劲的硬女人。那疼打滚儿摞疙瘩,就像肚子里插了把旋转的刀。凡的娘脸色蜡黄,汗珠儿啪啪嗒嗒往下掉。凡的爷正在田头扎秫穗,撮起薄唇吹口哨没事人似的啥也不知道。凡的娘捂着肚子扯开嗓子颤抖着喊,“快!快去找辆板车来!”凡的娘喊着喊着,就觉得心头直憋闷,裤子忽啦一热,体内迸射出一股温热的羊水来。羊水哗哗地顺着裤管流出了裤角,把脚下的土地洇成了湿漉漉的一片。凡的爷心惊肉跳,手忙脚乱地跑着颠着从地边邻人那儿借来一辆板车。凡的娘咬着牙爬上去。凡的爷咬着牙在暄土地上拉起来。

这些年,赶车拉粪,收割堆场,所有农家粗笨重活儿,都是凡的娘一手包揽,凡的爷只是甩甩袖子跟在后面品品说说而已,所能起的作用,就是招呼着点儿。凡的娘就是家里的男人,凡的爷就是家里的闲人。凡的爷活得如儿子一般的自在而随意。凡的爷说自己是砣小压不住秤星,只好随她去。凡的娘却说,胳肢窝里过日子,万事不愁快活了还落便宜怪!

可是现在不同了。现在凡的爷要当父亲了!一股强烈的自豪和骄傲慢慢在心底滋长壮大,膨胀成一棵枝繁叶茂的大蒿。凡的爷拉车子时,可以感觉出那棵大蒿在窄小的胸腔里碰撞冲突,弄得他张大嘴巴,呼哧呼哧地喘不过气来。正当凡的爷气喘吁吁蹬直腿、伸长腰,探着头朝前赶的时候,突地一声嘹亮的啼哭,从车子上清脆地传了出来。凡的爷心头“咯噔”一愣,忽地扔了车把,掉头就朝车后跑。

原来,经不住方才乡村土路坑坑洼洼的颠簸,孩子就在凡的娘裤裆里急不可耐地降生了。

“儿子!儿子!我的宝贝蛋儿子!”凡的爷双膝跪在板车后面的泥地上,拉着长长的哭腔,拼命地撕扯着女人的黑粗布长裤,一点也不顾忌光天化日之下女人敏感的羞耻。他不能容忍自己朝思暮想的儿子在黑沉沉不见丝毫光亮的世界里苦苦憋闷那么久,刚来到人世间又要在女人肮脏的双腿间、汗臭肉腥的衣裤中再受一分钟的苦难。终于,他大睁着贪婪急迫的眼睛看见了一团粉红的肉肉。他激动得浑身上下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他的心中擂起了紧密的鼓点,他冲动地甚至又有些害怕地伸出鹰爪一般细黑粗糙的双手,慢慢地触摸那个粉红的小生命。他不去看粉红小生命的眼睛是否明亮,小脸是扁是圆,这些对于他,仿佛都并不重要。因为那些在他心里都只不过是一个表面的虚设。他更看重实质,他要的是标签,一个沉甸甸重于千斤万斤的标签。那一个沉甸甸的符号,足以使他笑对列祖列宗,足以使他在人前挺胸昂首。他抖擞着蓄满已久的企盼,用手搬动粉团侧起的屁股,他那细长的小眼只那么飞快地朝着小屁股前端轻轻一扫,仿佛被一记沉重的炮弹猛地扣中,“嗡”的一声,他的脑袋一下就开花般地粉碎了。他抑止不住自己,“哇”的一声大叫,就双手紧紧捂住脑袋,扑通一声泥瘫于地,唔唔地放声哭了。哭了几声又如弹簧一般跳起,手舞足蹈地朝着深密似原始老林的秫秫地里狂奔。密不透风的青纱帐很快淹没了凡的爷那瘦猴一般的身影。没有一丝风,只有蒸腾的暑气在空气中发酵般地膨大。墙立的秫秫地边,就像闷罐子一样让人感到窒息。千千万万粒红红白白的秫米儿,在流火的炙烤中,滋滋地收缩着自己浑圆的身体,躺在薄薄的壳皮里,做一个成熟的好梦。凡的娘光着下身躺在大窟窿小洞的破板车上,经历着脱壳一般痛苦难忍的分娩。这个壮实如牦牛的女人,尖利的牙齿穿通了****,咸腥的血丝在舌尖滚动,一缕又一缕溢出了嘴角,却没有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从羊水破门而出,到婴孩掉在裤子里,每一个程序她都真切无误心惊肉跳地体验着。巨疼中她依然心明如镜。在这个家,她就是顶门立户的男人。难道她呻吟、她喊叫、她哭骂,痛苦就会减少吗?她能够把这些痛苦移嫁给那个女人一样的男人吗?凡的爷急不可待地撕扯溅满血水的裤角时,她还沉在新做母亲的自豪和骄傲里,疼的感觉在那一瞬间曾经消失殆尽,可是,当那个黑皮焦瘦的小男人顿足嚎哭,一溜烟地逃进锅炉一般烤人的秫秫地里,她被刺疼了,她被激怒了!她心里清楚:那个鲤鱼跳龙门一样冲出体内的一定是个女儿!女儿又该怎样?女儿也是自己十月怀胎的骨肉血亲啊!臭矮子、半截桩、凭你那个小模样,赏你个女儿,你也应该磕头谢老天啊!凡的娘满心里塞满了恨,咬着牙狠狠地骂。骂完了,就沉沉地垂着头,缓缓地侧起半边身子,挣扎着坐起来,伸手拨了拨粉红的肉团团,心头涌出了一股浓浓的爱怜,止不住眼角潮湿,扑簌簌落下几滴硕大的泪来。凡的娘刚想把血水中的女儿调弄干净,只觉得小腹又是一阵疙瘩摞疙瘩的滚疼,身子下边一热,呼噜一下,胎衣随着血水汪洋四溢。凡的娘弯下身子,用牙齿狠狠地咬断了孩子的脐带,拿砍秫秫的粪铲三下二下扒了个土坑,将胎衣埋了。然后又顺手去秫地扯了一抱鲜秫叶,拿秫叶把血迹斑斑的板车擦净,又新铺了一层,刚出生的女儿就安放在新铺的秫叶上,女儿的小手动了几下,就在光滑的叶丛里安睡了。秫叶儿蓬松,板车儿颠动,青乎乎的一包,远远看去像是带回家喂羊的一捆青草。

凡的娘拾掇得干净利索,就依旧穿上裤子拉着板车回家。凡的娘穿得是条黑粗布裤子,血水儿拧去后留下的痕迹并不明显,因此,回家的路上,迎着村里人打从身边走过,那人便说:你这个不要命的干家婆,累了就歇着,裤子都汗透了,还在地里干,还想发大财当地主吗?凡的娘就微微一笑不说话,那面孔却是烙饼一样的灰白灰白,没有一丁点儿血色。可是这些,村里人并不介意。多少年看惯了这个女人风风火火泥里水里无顾忌地拼命干活,有谁能够想到,她是新生了孩子,自己拉车回家呢?碰到村里的饲养员老五爷的时候,老五爷还说:“你又没喂羊,拉那点秫叶回家干啥?”凡的娘就说:“扎蒲墩儿!”

“扎蒲墩儿不行,还没到时候,叶子不干,太易断哩!”

“不干就晾晒几个日头呗!”

老五爷也没有留心,凡的娘今天说话有气无力,怎么不像以往那样粗喉咙大嗓门了。

凡的娘坐月子了。谁也没见她家找产婆,一点动静也没有。

凡的爷鼠一样溜回来家的时候,已是凡出生第十二天了。按乡下习惯,女孩出生十二天该吃喜面。凡的娘身穿月白大襟褂,蓄满了奶水的两只大****,像极了两个大西瓜,紧紧地绷在月白衫子下。走一步,西瓜颠两下,奶渍将月白衫子印得黄一团白一团,花里胡哨像地图。一条素花毛巾紧紧勒在额头上,凡的娘欣欣然跑来跑去煮鸡蛋,找颜料,将熟鸡蛋染成一个个乌紫紫的红。红的愈深,喜气越浓,凡的娘那颗心,就像春天里打秋千,轻飘飘地愉悦着。

凡的爷就像一个偷鸡贼,弯着腰贴着墙根走进院子,侧着耳朵听了听动静,就蹑手蹑脚地蹭进了里屋,瞪着惊恐的小眼,紧紧盯住里屋大红雕花边木床上那个系着红肚兜的婴儿。

那婴儿红红白白很水灵,圆脸、圆眼、圆圆的蒜头鼻子,乌云一样的头发像极了她的娘。看着看着,凡的爷就看出了浑身的亲切和欢喜。止不住就在心底咒骂自个儿十二天前的那份窝囊相,那天的举动这会儿连自己也看不上。毕竟才是第一次做爷,干吗那样紧张?今后有的是机会,留得老婆在,还怕不生儿?再说了,头胎生了女儿,没准是份好福气,女孩儿家听话孝顺、会做活,万一日子过砸了,还可以给下边的儿子换个媳妇,村里的人家多的是两换亲、三拐亲,有什么不好呢?这十几天来他在外面混亲戚走朋友,听了无数的规劝和点拨,榆木疙瘩脑袋总算想通了。前两天他就猫抓心似的猴急着想回来,可是,他不敢!他知道上次他那份举动是怎样地伤了女人的心,他清楚,即使他不在,女人万事难不倒。可是,难不倒的女人能饶过他吗?他比任何人都了解女人的厉害,女人一生气,可以像扔泥丸一样地把他甩到墙角里。心里怕得紧,却又无法和亲朋好友说,他就像蹲油锅一样地熬着外面的日子。十二天该吃喜面了,无论如何他也不愿错过这个回家的机会,就壮着胆子硬着头皮碰运气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管它去吧!心有余悸的他如此想着,就伸出双手,想去抱抱自己的女儿。可是,手刚刚触动女儿柔嫩的小脸,就听到女人嗬嗬大笑着,如新下蛋的母鸡一般扑腾着翅膀从院子里朝堂屋喧嚷着走过来。他心虚腿软,手脚忙乱地四处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可是,柜子、泥土窝儿、秫秸笆子墙,一眼看得透清,哪里能藏得下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呢?女人的笑声已经无遮无拦地泼进了屋里,情急的他只好缩身子爬到了大床底下。大床是父母留给他的唯一贵重家产,床面镶嵌的木板上,雕刻着粗糙的龙凤花纹,人在床底,透过镂空的空隙,可以看到外面的情景。

凡的娘领着邻人来看女儿了。女人们看女儿,总是别一样的目光和心境。她们夸张的惊喜、啧啧不断的赞叹,像溪涧清澈的流水一样地流进了床底下凡的爷的耳朵。凡的爷忘却了暂时屈身的惊恐和胆怯,一时竟被充盈的快活所笼罩。凡的娘乐呵呵地告诉邻居女人,自己已经给孩子起好了名字,就叫“凡”,众女人问,“为什么叫凡?”凡的娘说:“女人在天为仙,下地为凡,女儿出生来世,仙是做不成了,就做一个吃饭穿衣干活过日子生儿养女的凡人吧!”别看凡的娘没进过学堂,不识得大字,但话说得却有板有眼极是在理,引得众女人齐齐点头称是。其实,众女人哪里知道凡的娘内心深处的那份隐痛,凡的娘用牙齿咬断了连接着女儿的那根脐带之时,就把对自己男人的深恨也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凡的娘明白,自己辛辛苦苦十月怀胎养下的这个骨肉不能使男人如意,男人打心眼里失望,打心眼里烦,才做出如此混帐透顶的举动。可是,再烦,也是你的种,也是咱俩的血亲啊!为了记住生养女儿的艰难时刻,为了记住男人对待女儿出生的荒唐和厌恶,凡的娘才想出这样一个名字,但她不想对外人说,好在她也并不知道,汉字里“凡”“烦”并不通用。正当女人们七嘴八舌议论“凡”的时候,床上的“凡”突然不耐烦似的尖声哭叫起来。凡的娘立刻说“瞧,准是又拉屎了!”便爽手利脚,找来三二块柔软的干布,帮凡擦干净洗了又放在床上,紧着去和邻居说话,便随手将脏布扔进木床下,心想待会儿人走后再收拾。

谁知这几块尿布,不偏不倚恰好扔在凡的爷脸上。一股刺鼻的奇异味道,立刻就在凡的爷周围弥漫。乡村的老式土屋,大多不开窗子,秋老虎依旧厉害,空气又不能对流,不大会儿,凡的爷就有些头晕眼花,差点儿就想呕吐。床边的女人,却似乎并不急于立刻散去,“我的天,她们看完了,说完了,还要坐下来吃喜面。这老半天,我可怎么忍受啊?凡的爷乜斜着众女人黑黑白白、粗粗细细的小腿和粗糙的乌脚跟,小肚子憋得一阵阵发疼,可是挖空心思依旧搜不出任何一个逃离困境的法子来。”

女人们嘎嘎地说笑着去外屋坐。一个女人说:“怎么不见凡她爷?”凡的娘便说:“去山东了,跑一趟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找到孩子的姥姥家!”

“是啊!是啊!头生孩子为大喜,说什么也该去岳丈家报喜的!”众女人边说边和。糖茶馓子端上来了,女人们皆用竹筷筚住了泡得稀软的馓条,一阵稀哩呼噜地急喝,说话的声音终于暂时停止了。一连串的喉头滚动和馋人的下咽声,条件反射般的刺激着凡的爷,凡的爷喉间一阵蚂蚁爬动般的奇痒,那奇痒四冲八撞。凡的爷几乎要憋不住了,就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掐喉管,但还是发出了一声闷闷的轻咳。这声音虽然粗闷压抑,但还是被角门边忙着添茶水的凡的娘听见了。女人飞快地朝着里屋连连扫了几眼,内心突升几分警觉,终于见没了动静,便回身去继续招待四邻。

女人们终于吃饱喝足,打着响亮的饱嗝儿,拉扯着随身带来的孩子,拿了凡的娘回送的人手一份的红鸡蛋,一个个笑咪咪地迈出门槛,满意地走了。凡的娘送走了众人,便如风火轮一般地旋回屋里,站在正当门,双手按在浑圆的粗腰上,清了清粗嗓门吼道:“出了鬼不成!咋里外闻着有股生人味呢!”话音落了好一会儿,屋里听不见一丝动静。凡的娘四下里瞅几眼,疑云重重地摇了摇头,走回里屋大床边,又一次给凡换了尿布。这一换就突然想起了刚才还扔着几块尿布在床底下,便弯腰伸手床下去取。刚从外面走进里屋,视觉还不能适应屋内的黑暗,凡的娘伸手摸了几把没有摸到,便伸手从床头抽出平时打老鼠用的青皮竹竿,用竹竿朝床底下使劲拨拉。竹竿一响,凡的爷便在床下急白了眼。第一次凡的娘没有摸到尿布,正是凡的爷拿了扔到对面墙角去了。可是屋里阴暗,凡的娘没有注意到,依旧床下去找。

凡的爷眼见青皮竹棍就要捣在自己头脸上,便不顾一切地伸手抓了,大呼小叫“别捣别捣,我出来就是了!”

凡的娘这几日正为男人昧着良心出逃而七窍生烟,肝肺气炸呢!不料却在吃喜面的日子偷偷地藏到床底下,愈发的气不打一处来,便扬声斥骂道:“吃枪子的,炮冲的,你给我滚出来!”这一声气壮如牛,怒火喷涌的断喝,就像炸雷一样在屋梁间滚动,凡的爷吓懵了,他心想这一次出去决不会轻饶,弄不好还会给打赊了腿呢?到那时又矮又瘸,自个儿连自个儿也照顾不成了!也罢也罢,谁让自己犯孬熊相的呢!自身有错,孬就孬了!便说:我知道错了,对不住你!你丢了竹竿,我便出去!

凡的娘一赌气,真把竹竿扔了,凡的爷心有余悸,仍不敢出来。凡的娘便大骂:“半截桩,有种你就出来!没有种你就爬在床底下当乌龟!”

“有种我就是不出去!出去我就是乌龟儿!”凡的爷在床下语无伦次,声音越来越小。凡的娘不再和男人嚼舌头,咬着牙跑到院子里提来半桶刷锅水,拿着水瓢,浇菜一般地朝床下泼,才泼了两瓢,凡的爷撑不住了,水鸡一般地朝外爬。看那副湿淋淋的孬种样儿,凡的娘啼笑皆非,愣呆呆的一时无语。见女人不再动武,凡的爷千恩万谢,小钻轴儿似的跑前跑后,屁颠屁颠地忙活去了。

凡的爷被凡的娘打得钻床底这段轶闻,就是这么派生出来的。这段故事传了很远,也很久,况且又在传的过程中经历了无数次的添油加醋,添枝加叶的二度创作,故事愈发的唯妙唯肖,神采飞扬了。十里八乡几乎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了。到凡上学的时候,这故事便又不断地在学校里传开,就连凡自己也时常得意洋洋地向同学们炫耀不已。说真的,那时候的我,打心里有些羡慕凡,更确切地说,是羡慕凡的那段带有传奇色彩的经历。想想看,一个平平常常的人,要想成为众目睽睽的中心,要想成为大众的议论话题,该是多么的不容易。因为那时,我们还是孩子,根本不知道成为众人议论的中心到底是福还是祸,只知道一提起凡的那段故事,大家立刻都来了劲儿,神采奕奕就像新注了兴奋剂似的。

凡真正知道那段经历并非光彩,是在小学毕业之后。那时凡已经懂事了。懂事的凡读出了大家的嘲弄和轻薄,只要有人再敢当面提起,凡便如受侮辱似的先涨红脸而后跳脚大骂。小学毕业的凡一点也不像生下来时的白白胖胖娇憨水嫩像个粉团儿。那时候,凡的娘奶水就像盛夏里四溢的洪水,一天到晚流淌不尽。别的家女人做月子,总是要想方设法抓些草鱼,挖来苇根表表奶,若不然奶水就下不来。即使下来了,也少得可怜,闹得娃儿整天鬼哭狼嚎,女人瘦得像只刀螂,男人愁得面黄肌瘦眼珠子通红。凡的娘什么也没吃,只喝面疙瘩,凡的爷溜了,小鸡下的蛋全部收起来一个不少染了红鸡蛋。三生修德,喝面疙瘩竟也喝得奶水如泉。先前凡的娘还拿块毛巾或破布塞在腰上垫着堵着,可是,堵也堵不住,垫也还是潮,后来索性不管它,任其肆意流洒。凡的娘薄薄的褂子上终日淅淅沥沥滴个不停,黄黄白白的奶渍,就像一张张不规则的地理图,从上衣一直印到裤腿,村子西头有三家新生了孩子的女人,偏偏就枉长了两只油葫芦般的****,却流不出一滴奶水。凡的娘每每听到那些孩子嘶哑的哭叫,总是心里发紧发疼,忍不住就嘱咐几家人,每天早中晚三次轮流抱着孩子来吃奶水。凡的爷先前没在意,后来就暗暗生气,心想:金水银水,赶不上奶水,白白让没亲没故的远人给糟踏了。一日,凡的爷吞吞吐吐提出向吃奶的人家要报酬或营养费的想法,凡的娘听了大吃一惊,坚决不同意。凡的娘说,洒了也是白洒,孩子吃了是好事!****就像井水一样,不怕吃!井水越淘越好吃,越吃越旺,奶水聚满了不吃,****涨得崩疼不说,隔天的奶是馊奶,自己的孩子吃了会拉肚子,旧奶不吃空,新奶下不来,时常堵塞,奶就回升上去,自己的孩子也吃不上了。如此一番解释,凡的爷不再坚持,可私下里却总觉着吃了大亏。

一日中午,凡的娘光着臂奶着凡正在香甜的午睡,朦胧中觉出自己的****里一抽一抽地****。凡的娘伸一只手舒懒地摸凡的小脸,却没有摸到,便半睁半合乜斜了眼侧望,这一望立刻气傻了眼。原来是凡的爷正蛇伏在自己的胸脯上衔着****拼命地吸,样子就像电影里看到的大烟鬼。凡的娘什么也没说,一伸阔手揪住了凡的爷的小耳朵,狠狠拧了半圈,就将凡的爷那颗滚圆的脑袋提吊在半空,如抖蛇一般连连颤动。凡的爷嘴角挂着鲜白的乳液,龇着牙吁唏着连连求饶,不停地说:屎尿都不肥外人田,奶水叫别家受用,不如自家吃了!凡的娘火冲脑门,大骂:你是个小鬼吊!撒泡尿也要用箩筛过过,照你这样,只好打个铁箍把头套了!

午睡后,村西头的人家如往常一样抱了孩子来吃奶,把个小脑袋拱在凡的娘怀里乱钻乱蹭,分明是没吃饱。凡的娘心里就很过意不去。以后每天给邻居孩子喂午奶之前,凡的娘再也不睡觉,常了竟将午睡的习惯也根除了。凡小的时候,有了丰盛的奶水,从不生毛病,可小学毕业后,凡却一天天瘦成芦柴棒。凡的娘便说凡,如小狗一样发腿骨节,该长个儿了,女孩儿大了贪长,瘦一点是好的。因此,十几岁的凡就像一个黄巴巴的小金人儿,胸依旧扁平,肋骨一根一根地突起,就像搓衣板似的有棱有拐。女孩一瘦就显得干瘪。恶做剧的小男生们常跟在后面喊凡叫“蛤蟆腚”。凡的胳膊如细竹,修长的腿像两根枯枝。凡的娘每见女儿的老柴模样,忍不住就指桑骂槐拐变抹角寻衅到凡的爷身上,凡的娘最爱骂:“好种出好苗!”凡的爷不甘示弱小声反驳:“好葫芦开好瓢!”

骂归骂,凡依旧是两口子的心尖尖。凡的爷想儿子想疯了,可是,凡的娘大热天在秫地边自己给自己接生,月子里忙上忙下,洗涮泥里水里不介意,落下了什么怪病根,凡之后的几年里,再也没有生出一个子来。为这桩不该有的遗恨,凡的娘倒是经常骂骂咧咧,可凡的爷却不敢出一口大气、说一个“不”字。谁让苦水都是自己一手酿成的呢?凡的爷常对着凡的娘那无尽无休的唠叨宽慰道:男女都一样,我不在乎就行,别人说了也没用!这年头,一棵草头顶一颗露水珠,生了一个现世宝没用的儿,还不如生一个有心有能的闺女。瞧瞧我和你,不就是个活例子吗?

“你少得了便宜就卖乖!”凡的娘说,“我还不清楚你那驴肚子里装的什么花花肠子!”其实,凡的爷说那些讨好的话并非不是诚意。这个家,凡的娘的确就是整壁江山。平日家里地里重活不说,单就墙缝里塞着的油纸包中那几个家当,还不都是凡的娘亲手挣得积攒的。凡的娘凭靠自己力大无比,胆大心细,干得都是那些女人不敢想的活。

乡村过年过节总爱杀猪宰羊以示喜庆,因此,便有了那些不定期的乡村屠宰手出现。乡村屠户大多都是些膀宽腰圆面目峥狞的男人,像凡的娘这样的女屠户却是极少的。节日将临,乡人来约,凡的娘便带着那把明晃晃光亮可鉴的杀猪刀出发了。杀猪刀锋利无比,一准是凡的爷跪在地上认真磨就的。凡的爷磨刀极有耐心,磨一气迎着亮看一会儿,然后拿手指轻轻在刀口上抿一下,完了低下头再磨,直磨到四肢酸疼难忍,额上汗珠成串,霍霍声才恋恋不舍地止住,提了刀子站起,从凡的娘梳头的那把老木梳上捏一根乌黑的头发,放在刀刃上,迎着太阳,撮起嘴用力吹去,那头发便瞬间断为两截,凡的爷得意一笑,将刀擦干净用油纸包了放在床底下。有活的时候,凡的娘便是拿了这把刀子出门的。

凡的娘杀猪的样子挺威武,一准是高高地盘了发髻,衬衣塞进裤腰里,拦腰系一根宽大的布带,肥大的裤角折叠了,打起又高又紧的绑腿。那柄明晃晃的杀猪刀,就森森地横亘在排列整齐有序的浩齿间。袖口也是由丝带扎了的,浑身上下干净利落,一副强悍英武的短打。

凡的娘给主人家杀猪不抽烟、不喝茶,省去了男屠户一系列的应酬和破费,第一步就给了主人一个小小的合算感觉。凡的娘一赶到主家便直奔猪圈,看准了猪的个头及份量,琢磨着需要增添的人手,猪若不大,就由主人家搭下手行事。猪要大而壮,就需另找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三五个人捋胳膊卷腿,凑近猪栏,一声地动山摇的呼喊,七手八脚将肥猪扳倒,拿了结好扣的绳索,将毛茸茸的四蹄捆了,然后将猪抬到早已备好的四条并排大长条凳上,条凳下放着泥窑烧就的大黄盆,紧张地完成了这一切准备工作,凡的娘便操刀在手,叉腿立在条凳旁,口中念念有词:猪猪,你别怪,你是阳间一刀菜,天生就是该杀的命,前世欠了主人的债!念完了,将食指中指并拢,在锋利的刀刃上轻轻一摸,就盯准了猪脖子的一个方位狠劲一刀穿过去。

乡里人常说,圈养的畜牲通人性。栏里的猪要出圈宰杀或到市场上卖,那猪大多前一天就有了预感,开始焦躁不安,开始不吃不喝,到了最后的关头,竟有了泪水沿着脏兮兮的稀疏毛脸往下滚动。当然,所有这些凄凄惨惨的境况并不能感动急需钱用的主人,该杀依然杀,该卖依然卖。当凡的娘和那壮实的汉子围追堵截时,当那结实的绳索深深地勒进皮肉时,猪们唯一拯救自己和发泄恐惧与怨愤的办法,就是扯开嗓门,声嘶力竭地嚎叫。嚎叫声像锥子刺着人的耳鼓,嚎叫声像玻璃划破人的神经,听了这临死前垂死嚎叫的人大都两三天回不过劲来。凡的娘虽然身为女人,却早已习惯了这种场面,习惯了这种声音,感观上的干扰和听觉上的刺激一点也不影响她准确无误地找准猪的喉头,将刀子斜刺里送到应该到达的地方,锐利的刀尖就像趟过棉花包一样地趟过皮毛脂肪和肌肉,然后恰如其分地裂开喉管。沿着油亮滑腻的木刀把,有一股温热湿润的气息,条件反射般的回升过来,这气息一瞬间消失在空气中,残留的渣滓部分,刹那间凝聚成一柱鲜红,那鲜红如喷泉、如礼花、如急雨、如瀑布,凡的娘抽回的刀子,锋面与木柄上,全都涂满了鲜亮的生命色彩。

仅此一刀,那叫人毛骨悚然的锐叫,终于嘎然而止了。喷泉似的鲜血,冒着蒸腾的热气,哗哗有声地溅在长条凳下的大黄盆里,一嘟噜一嘟噜的血泡泡,一个连着一个地在血水面上打着旋,泡泡里倒映出大大小小无数个血太阳,明晃晃的煞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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