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处市中心的红墙湾公寓,是荷滇市档次最高、环境最佳的住宅小区。里面的户主大多是些大款,也有身份不菲的官员以及收入颇丰的“金领”、“银领”工薪族。只有极少数的住户是幸运的回迁户。这个质优价也高的生活小区,被民间戏称为“大款楼”,一般底气不足的老百姓是不敢问津的。当然,也有例外,住在28幢第一单元顶楼601室的户主曾忆砚,便是一个特例。
曾忆砚的父亲曾尊须,生前是荷滇市小有名气的书法家。曾尊须少年时代当过米行的学徒,受过酷爱书法的米行账房先生的悉心指教,书法技艺大有长进。那位账房先生除了把算账的学问和书法技艺传授给曾尊须,还把自己如花似玉的闺女嫁给了他。解放后,曾尊须凭着自己的聪明能干、凭着算账和书法上的一技之长,进银行做事,有了一份不菲的薪水。那阵子,新筹建的荷滇市文化馆人才匮乏,便把他吸纳进来。从此,曾尊须成了一名文化馆干事。这时间,群众文化搞得颇热火,他既有用武之地,书法技艺更是突飞猛进。不少市民以收藏他的墨宝为荣。可是这个青年书法家不知从哪位先辈那里秉承一身傲骨,对有身份的官员来索取,态度淡漠,后来居然一概冷拒。那场红色风暴席卷荷滇市之后,曾尊须就被文化系统的造反派揪了出来。关牛棚、挂牌游行、挨批斗,无一幸免。正值壮年的书法家自感得罪的人过多,难逃劫难,便悄悄烧掉了所有墨宝,以免遗留祸害。他也不指望子孙们仿效他的嗜好,只希望他们平平安安做个小百姓。
有一天,曾尊须在城西古月塔景区的一垛涂满红漆的老围墙上用白漆写伟人语录,实在是太疲惫了,夜里在牛棚里又饱受尖蚊的集体袭击,一夜未入眠,白天头昏脑胀地,把“斗争”的“斗”字少涂了一点,后果,他被剥光上衣,胸脯上被写上少了一点的“斗”字,站在老围墙下暴晒示众。第二天大亮后,市民们在古月塔下来的水泥地上,看到一具血肉模糊的残尸。原来,曾尊须再也忍受不了心灵的蹂躏,夜间爬到古月塔,从六层的塔窗口腾跃而下,留在地上一个血淋淋的“”号,魂消魄飞。那时间,曾忆砚尚在省城的一所工业中专读书;父亲亡故的时候,他正和他的一批红卫兵战友在京城的民族文化宫前等候伟人接见。
曾尊须是从六层塔窗口作个腾跃动作了却屈辱的生命的。而他的儿子曾忆砚的一家却在一个光线灰暗、潮湿气闷的底楼寓所一住就是十多年。这幢底楼旧宅,还是他在化工厂工作时单位分给他的,进报社工作后,一直没换房。看到那些幸运的拆迁户和单位里的职工们,纷纷乔迁新居,他的妻子何丝薏,不免常在夫君耳畔嘀咕,把一个拥有阳台的家居当成一个甜甜的梦。
有一次,何丝薏感叹儿子大了,睡房太小太暗,要曾忆砚抓紧去活动活动,而他却调侃道:房间小一点有什么关系?冬天暖和呀;房间暗一点有什么关系?视力不好,多半不是因为光线暗,而是光线太亮。还说什么,古时的皇宫就是比较暗的,光线太亮,哪还叫什么皇宫?说得妻子哭笑不得,又无可奈何。
三年前,市河畔红墙湾一带老宅区,被一家财气十足的房地产公司开发成一座花园式的住宅小区。竣工庆典那日,曾忆砚正好偕同妻子去那里散步,有机会亲眼领略这城中心豪华新宅区的神韵,不由得咂嘴称赞:“妙啊,宛如人间仙境。”何丝薏当时蓦地喊道:“老曾啊,我们也在这儿买一套吧,别再等单位分馅饼了!”曾忆砚闻言,心头热血奔涌:“是呀,当伸手派没出息,我们自己买!”
自己掏钱买,谈何容易!红墙湾公寓这偌大的一片住宅群,有七八百个套房,大的建筑面积100多平方米,最小的也60多平方米,房价是荷滇市最昂贵的,即便按最小的盘算,没有十四五万元是拿不下来的。家里只有6万多元的积蓄,有钱的亲戚也不多,购买一套新宅谈何容易。当会计的何丝薏到底精于算计,那夜,她在枕边对夫君说:“我们买个六楼75平方米套型的,顶楼可以打九折,而且还有阁楼。前几天,建行已开始办理购房贷款,存4万元可贷10万元。我想把家里的积蓄转存过去,可得贷款15万元,这笔钱支付房款,差不多了。贷款期为3年吧,这样贷款利息费可少支出点。装修尽可能简单些,我还有近2万元的私房钱,打点一下估计也够了。”曾忆砚睡不着了。爬起床,抽烟,问:“办法是不错的,但以后的贷款怎么偿还?”
何丝薏说:“我已和丝萝商量过了,再过几个月,她的一笔3万元的存款到期了,先借我们偿还前两个季度的贷款利息,再还一部分贷款;她以后还有能力再借些给我们,这叫用‘内债’还‘外债’。平时我家年余万元左右,也可用来还债;我们这套底楼是成本价的房改房,过两年就可上市。到可以上市时,卖出旧房,‘内债’、‘外债’都可以还清的。另外,我们搬进新宅后,腾空的旧宅也可出租,每月200元的租金应该是没问题的。这些钱可用来应急,也可用来改善一下生活。”曾忆砚抱紧妻子,他有点过意不去,没能力让妻子住上有阳台的好房子,而她却这么体谅他,还设计出这么优良的购房计划,真使他既歉疚又欣慰,心里便荡漾着对妻子的殷殷谢意。
住在顶楼不便之处委实不少,但好处更多,这叫瑕不掩瑜。价钱相对低廉,还债压力小;楼高,空气清新,蚊蝇少,光线好,安静,不受过道来往宾客步履之扰;有利健身,登高减肥。
当然,更重要的好处是,曾忆砚终于有了用阁楼装修成的、品位不俗的书房,而他养花的爱好,也有了继续发展的场所。有友朋登门,主人则把宾客邀上阁楼书房;欣赏屋顶花园,算是最高级的礼遇。
三年一晃而过。到现在,曾忆砚以6万元的价钱售出那套房改房旧宅后,他家的“外债”、“内债”全部得以偿还。曾忆砚在享受无官一身轻的同时,也领略了无债一身轻的愉悦。
曾忆砚老是这样评价自家的住宅:我和家人是混进大款楼的。
这些年的顶楼住下来,曾忆砚的精神状态似乎更加致静致远。登高无须爬山,推开阁楼书房的落地窗门,走到屋顶花园,栏杆下那么一站,乌瞰城廓,神游九州。那翡翠玉带似的市河,那鳞次栉比的新老屋脊,那成排成行的垂柳,那甲壳虫式的游人行者,尽可收入眼底。
晨可眺东方日出,夜可揽霓灯华彩;神思可与飞鸟媲美,豪唱、低吟、静读、遐想,没有谁会来打扰。更使他有种爽意的是,他不会活得像他的父辈,与辱耻抗争苍白无力,那般脆弱。他站在屋顶平台的时候,真有种扬眉吐气的感喟:他的与生同在的时代是光明的。
何丝薏终于拥有了阳台,还拥有了屋顶花园,满足感、舒坦感远远抵消了登楼下楼体力消耗过大的小瑕。而曾忆砚在这个阁楼书房里,真的可以躲进小楼成一统,专心研究他的笔迹心理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