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清早，谈企渔从底楼的小车库里推出那辆已用了三四年的旧嘉陵，发动引擎，朝位于城南的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驶去。
谈企渔搬入清溪畔别墅小区之前，住在市河旁的那条深幽而古老、名称却很现代的幸福巷。现在幸福巷这一带早已夷为平地，一部分让给了业已拓宽的马路，一部分让给了新辟的河滨露天公园。那时候，谈企渔出门、回家，必定要经过长长的小巷，因为他的寓所——一间带阁楼、附天井的砖木结构旧屋，位置在小巷的尽头，与横贯西郊的清溪河毗邻。他总是神情忧郁地在小巷里进进出出，谁也不会朝这个平凡的男子多看一眼。幸福巷的巷口，有一所简陋的出租平房，承租人是一个瘸子，这个男人专做木梯。这个瘸子木匠姓匡，街坊邻居都叫他匡师傅。匡师傅虽然左腿比右腿要短得多，且有点内拐，走起来那种立场不稳的样子颇滑稽，但很少有人嘲笑他。因为他做木梯的手艺实在精湛，名声远播。加上他乐施好善，几乎所有邻居的小孩子，都受过他诸如泡泡糖、粘纸、彩色橡皮之类的惠赠，所以他的人缘极好。早些年，市民们的住宅比较狭窄，都在空间找面积，什么隔板、阁楼、厢顶都对起居质量作出过很大贡献，所以梯子也就大有销路；另外，单位里的电工、装修工也离不开这玩意儿，需求量大。所以匡师傅是这条小巷里经济上比较殷实的人物。匡师傅家里有专管家务的老婆和一个上中学的儿子，一家三口，全凭他的这双粗大而灵巧的手。
谈企渔当年为了拓展制衣店的使用面积，曾先后向匡师傅定制过三只单人木梯。匡师傅大约比谈企渔年长20岁，两人很投缘，很谈得拢。当然，匡师傅一家三人里里外外的衣服都是上谈企渔的制衣店裁制的。这自然加深了他俩的友情。
关于匡师傅的腿是怎么瘸的，街上的传闻很多。街坊邻居最热衷于谈论的不是匡师傅的腿，而是他那段浪漫的罗曼史。这段罗曼史曾引起谈企渔的遥想，甚至无端地把自己的身世与之联系起来。匡师傅年轻时是个打家具的能工巧匠。在他20岁那年，他去一个拥有一座后花园的县长家给县长待嫁的爱女打制陪嫁的家具。县长的爱女对当年年轻英俊的匡师傅顿生爱意。而青年的匡师傅对这个江南女子也一见钟情，后来竟发展到难舍难分的地步。终被县长发现。县长勃然大怒，操起长棍追打年轻的匡师傅。青年木匠逃到后花园，无路可走了。怒火中烧的县长赶到，一阵乱棍，青年的匡师傅双腿被打得血肉模糊。县长出钱给匡师傅治好了腿伤，却留给他一个终生难忘的纪念。他拖着残腿离开故乡，来到荷滇城谋生。匡师傅在荷滇城落脚后，仍干木工活，但不再打制家具，而是改为制作木梯的活计。
一般邻居都乐意接受这个浪漫而凄楚的传闻。谈企渔也曾和匡师傅谈及这个话题，匡师傅每每笑而不言，很神秘的样子。后来，铝合金门窗的普及，铝合金制品的广泛使用，使匡师傅的手艺也几乎无用武之地。五年前，匡师傅已年逾半百，生意清谈，经济陷入窘境，那天路遇谈企渔时言谈中流露出无奈之色。谈企渔二话没说，即安排他到自己的公司里当上了传达室门卫。所以，匡师傅对谈企渔非常感激，门卫工作自然非常尽职。也是在匡师傅当门卫的日子里，谈企渔才知道他的腿残的真实原因：那是他在童年时代因患小儿麻痹症而落下的残疾，仅此而已。谈企渔闻之，一声叹息。因为他的“遥想”只能画上句号了。告诉谈企渔有关匡师傅腿残隐情的是公司传达室另一个门卫——人称“柯局长”的柯厚彦。
柯厚彦是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传达室四位门卫中的头儿，是个资格很老、见过世面的门卫人员。大家称呼他为“柯局长”，其实不完全出于戏谑。他真的当过局长，不过是副职。柯厚彦在荷滇市轻纺局当过五年的副局长，那阵子他也算得上是个说一不二的官员。他和谈企渔有过较长时间的交往。可以说，柯厚彦是亲眼看着谈企渔从一个小裁缝慢慢发展成为一家拥有400多名员工的私营企业老板的。柯厚彦其实是个“花心”很重的男人。他在任副局长时，曾搞过不下于10个女人；直到他把比他官职更高的一个头儿的情妇玩了，他的仕途也就终结了。他熬过三年脸面无光的日子，总算得到了退休待遇。柯厚彦赋闲在家，差点儿闷出毛病来。后来，谈企渔闻悉他的景况，就聘他为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的门卫。对他还是老称呼：柯局长。公司里的员工也自然仿效，一律叫他“柯局长”。声声入耳的“柯局长”，使他重拾往昔的尊严，值夜班时偶尔还可咀嚼和哪个轻薄女子的艳情。他过着悠闲胜如小神仙的日子。但公司里只有一个人不称呼他“柯局长”，而是直呼他“老柯”。这个人便是传达室的另一位门卫——巢凌汉。
这个巢凌汉实在不是个简单人物。他的姓氏很罕见，且人高马大的，力气超群。巢凌汉坐过10年大牢，并非缘由于意识形态上的出格，而是从小就养成的刁钻耍赖、自傲逞强的习气致使他闯了祸。那年，他在一次恶性殴斗中，把对手打成重伤而身陷圄囹。出狱后，他的脾性好多了，惹是生非的嗜好也远离了他，但仍改不了游手好闲的老毛病。自从他被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聘为门卫，确实变多了，讲究礼貌了，人也温和起来。原来，谈企渔与他早就打过交道。在垃圾场一起淘废品时，巢凌汉自恃人壮力大，欺侮过“鼻涕阿三”郑三搬，还抢劫过谈企渔的钱夹和银行存折。现在谈企渔事业发达了，不但不计前嫌，在招聘时还对他破格录用，善待之。他除了感激零涕，也就没有理由再放纵自己、糟蹋自己的名声。由于他加盟公司传达室门卫，使得那些外贼对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望而生畏。他对柯厚彦直呼其名，一是表示他对“柯局长”的亲昵，另则也是仗着他与谈企渔小时候一块儿落难垃圾场的特殊经历，多少有点儿以老大自居。
传达室还有一位门卫是个年轻人，二十三四岁，弱智，语言表达迟钝，口吃得厉害。此人名叫孔稚群。别看孔稚群初中还未毕业，又是个弱智，但一点不影响他的工作质量。查看出入证、分拣信函与报刊，从未出过纰漏。他也是在谈企渔的特别关照下，取得这份工作的。
这四个门卫相处得很融洽，互补长短，相得益彰，团结友爱得像个小家庭。四个人三班倒，其中一人在他人休息时换班值勤。传达室还连续几年被公司评为先进班组。单单看谈企渔在传达室门卫人员的使用和搭配上，就可看出他宽大的胸襟和仁慈的心肠，他的平民意识与用人之道可见一斑。
不知为什么，在这个春日的早晨，谈企渔骑着旧嘉陵去自己公司的途中，脑子里就盘桓着这几位门卫的人影儿。十来分钟后，他就驶至企渔丝绸制衣有限公司。“柯局长”左手臂上戴着印有“值勤”二字的红袖章，衣冠端正，神气活现地站在大门口。他一见谈企渔，礼貌而又恭维地招呼：“谈总，你早！”
谈企渔照例颔首微笑：“你早，‘柯局长’！”
柯厚彦便心满意足地笑呵呵追补一句：“你早！”他对自己身份的置换，没有一点尴尬；而谈企渔也没有因为自己是老板而自傲。一切都显得自然、亲和、妥帖。
前方是漂亮的办公大楼和草木葱茏的厂区。谈企渔健步朝前走去。待总经理走远了，柯厚彦才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拔腿去追。今天一早，梳妆小学就来电话了，请谈总务必参加该校新教学大楼落成典礼。他猜度总经理一定收到校方的邀请书了，但谈企渔是个大忙人，万一给疏忽了就不好了，该向他作了提醒。柯厚彦乐颠颠碎步小跑的样子，已全没有当年当副局长的风度，倒像个十分殷勤而尽职的小跟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