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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一见那人,不觉诧异道:“尚白,你来怎的?”原来那人正是猪仔经手,却笑道:“一来上峰知我这笔猪仔贩卖不易,特地召我入京荣膺宠典。二来前天那张名单原是好好的,不知怎样竟闹出了个乱子来。”说时,向靴统内摸出名单来送给甘棠,却满面堆笑道:“请你从中想个法罢!”甘棠接来看时,见单上写着几行道:陈久馨查得未经签约,先已病故。

王伦口头更正,云身家清白,不愿替人作工。

秦竹孙以阃内反对,已申明确守妻约,取消注籍。

周既通虽已列名,其实并无其人。

甘棠看了,变色道:“这是件什么事,也儿戏似的!我不能替你分谤,少不得要向上头说个明白呢。”尚白见他这样,忍着气道:“这不是你说笑话么(吧),那便肯向上头说去。”甘棠道:“这有什么不能说的,只你有什么法子自己弥补着呢?”尚白笑道:“我原料你必有这下半句话,所以特地来说给你听。我何必想什么法子,这事闹破时,我便说我原是洗心改过的,只郑甘棠逼着我没法子胡乱充数的罢哩。”甘棠一想:“这厮好可恶,竟来挟制起我来。不如且同他敷衍着,以后再细细的收拾他。”

便含笑道:“算了,算了。尽他们死也罢,更正也罢,我们难道真要实足额数么?不要说只死这几个人,便再多几十个,难道就坏事?只你到了京里办的是什么事?”尚白向甘棠耳边说了一句。甘棠不觉向他身上从上至下看了一遍,点头微笑。正两心相印的时节,忽见个家人送上副帖子来,说是陆军将校团送来的呢。甘棠将帖子看了看,唤外边套车。尚白知道那陆军将校团是个特别机关,定有些机密在那里,并不是碰和喝酒的事,便辞着走了。

甘棠这一天在将校团里直忙到傍晚才完,所议的事自然是非常秘密,局外人不得而知。直到后来才从京里各报登出了一篇甘棠的演说稿来,里边有几句道:我们军人生当盛世,原有万能的作用,万不可自甘菲薄,无声无臭的让书生降虏独有千秋。要知我们这双铁靴尖上,已踢得翻公理舆论呢。

这几句话传将出来,直把一班应天顺命的书生吓了一跳,里边便恼起个有作有为的名士来。你道那人是谁?正是苏蕙璇玑《织锦图》的主人谢应辰。

他自结交显贵以来,仗着满腹聪明,已做了一时刘应。近来方别有建树,自负不凡,常对人说道:英雄造时势,古人真不弃我。我自布衣入京,曾几何时,拥尘作王侯上客。在别人看来,总算是心满意足了,只我却前途无量,不上几日,教你们听着我谢应辰三字要斡乾旋坤,震惊一世呢。”众人见他说得眉飞色舞,变化无方,自然心里羡慕,说:“生子当如孙仲谋。”那知这一句话又惊动了个大名士,道:“众人岂欲以刘景升子豚犬污我耶?”真是国祥家庆,应运而生的才士,凤翥龙翔,一时竞爽。你道这人是谁?自然是个姓刘的了。

那姓刘的字复初,是个维扬俊人。幼有江北文豪之目,在十多岁上便中了个经魁。却可惜功名心太急,犯了个饥不择食毛病,便东溜西钻,整整颠三倒四了十年,才得了个开府幕僚。

有人说他是个全没经纬的人,这幕僚一席,还靠着几分靴谊才谋干得来。只做书的人不敢尽信,靴谊自靴谊,究竟也要本人争气。若是个全没经纬的,那里能款段入京,一日三迁,来与谢应辰赌豚犬闲气呢。

俗语说得好,物以类聚,那刘谢两人,本都是名士,大水冲坏龙王庙,鱼虾龟鳖那里真会一家不认得一家。多谢这“生子当如孙仲谋”一语,两个竟联成一起,志同道合起来。

有一天,复初正一个人吃过午饭没事,在大栅栏一带散步,心里想:“他们一班人忒也可恶,都说我是个呆子,不配同他们一起玩。其实我何尝呆来,只算计小钱,又说话时舌音不清些罢了。总有一天拼化几块钱,充个洋盘给他们看看,显得我老刘呆也不呆。”

正低头痴想着,忽听得后边呼呼喝喝的赶上部马车来,慌忙站在旁边。定睛看时,见车中坐着个脂浓粉重的少妇,不知为什么事探出头来问赶车的道:“快到了么?”只这四个字,竟丢下一天风韵,把个刘复初听呆了。原来车中人说这话时,娇娇滴滴全是淮扬一带打连钱的土音。复初被这乡音一逗,不知不觉“啊呀”一声。那车中人认是什么,忙回头看时,正同这失神落智般的刘郎打个照面,不觉格格一笑,那车早辚辚去了。

复初人急生计,拔步就跟。可怜他是个读书先生,没赶过车的,气喘嘘嘘的直赶到广和楼门首,才见那车停住了。复初失神落智的撞将上去。却好车门一开,那钱唐苏小携了个小丫鬟大踏步出来,险些儿撞个满怀。

那妇人不觉带骂带笑道:“要死呀!”说着,一扭身走进去了。车子自转弯卸去,只剩复初一人,眼睛直望着里发愣。忽然向衣袋里一摸,毅然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今天放不过他了。”便大着胆子向里进去。远远望着那小丫鬟踏着楼梯上去,便跟将上来。四面一看,见一个案目早将那妇人引到个包厢里去了,接着丫鬟也自进去。复初冒冒失失也跟将进去,却给那案目一手拦住道:“这是包定了的,请爷到别处坐罢!”

复初心内一愣,直似到口馒头被人夹手抢去了似的,不觉发起书呆子的威风来,向案目叱道:“,你还不识我么?”案目认是一起来的,忙道:“是同来的么?”说完,引着他进去。复初竟向那妇人一排凳上坐了。案目见不像是同来的,却又不敢问,只得替他也泡上一碗茶来。

那时电灯雪亮,复初向灯下仔细看时,觉得比车中更出色了许多。不要说是主人,便是那小丫鬟已生得有笑有说,仪态万方。不觉摇头簸脑,乐得不知所云,嘴里曼声低吟道:“搴帷成一笑,感蜕卜三生。”原来到底不愧是个名士,早不假思索的做起即事诗来。只是那口齿不南不北的,很觉得有些惹人注意。

那妇人坐还没暖,正打点拼命看戏,忽听得嗡嗡哼哼的发出一种怪响来。回头看时,见正是那险些撞个满怀的人物,又只隔开得一张椅,不觉又是一笑。这一笑,直把个刘复初的魂灵都笑去了,眼睛里花花绿绿的,那一个酸秀才脑袋越发簸得筛糠一般,身子不觉渐渐的挪了过来。

正在这魂不守舍的时候,忽听得一个人向自己肩上一拍。他那里觉得,还在那里做他的即事诗道:“隔坐成平视,良宵订宿盟。”忽觉得自己身畔软温温的坐下个人来,把自己眼线隔断,笑道:“做得好诗啊!”复初那时才仔细一看。这一看不打紧,却把他一张橘皮般面皮吓出许多颜色来。真是:自然名下无虚士,狂态无端隔坐知。

第二十二回 瞎追欢书呆遭呼斥恶忏悔名士落狴犴

却说复初正在那里做诗,忽来了个人将他惊破。急回头看时,千巧万巧,那人正是志同道合簇新结交的郑甘棠。一时不觉讪讪的说不出话来。甘棠心里那里不明白,也不来理他,向妇人嘁嘁喳喳说了几句。妇人也笑容满脸的答着。复初心里又恨又愧,一股酸气止不住从囟门冲出,想:“甘棠可恶得很,竟硬来割起我的靴子来。他既先丧朋友交情,少不得发挥他一场。”便冷笑向着甘棠道:“佳人陌路,一见如故。你的艳福无双啊。”那知甘棠接着冷笑道:“刘先生赶车不易,拙荆还没道谢呢。”

这句话直把个刘复初惊得魂不守舍,眼前一黑,面上平涌起一重紫血,一个头最(再)也抬不起来。又听得甘棠拍着桌子骂那案目道:“你有脑袋么?包定了的全厢,却故引进人来!”复初一听不妙:“他是个武人,书生鸡肋,不要挨上了几拳。还是抱头一走,拼明天再挽人调停罢。”想罢,掩了面便走。出了包厢几步,才喘吁吁道:“对不起得很,明天见罢!”一路说,一路抱头鼠窜的走了。

看官试想,这不是笑可喷饭的事?一个淮扬呆子,自己的老婆还保不周全,自己菲薄些才算乖了。却偏要不甘落寞,充起世界上第一等漂亮人做的勾当来,瞎赶莽撞,竟把朋友的内眷看做轻而易举的知己。自己鬼掩了鬼睛似的,却翻向人家丈夫说“一见如故,艳福无双”,你道可笑不可笑呢?

闲话丢开,且说那妇人原是郑甘棠平生第一个知己。看官应还记得上回说的那段缝穷艳史。

这吴门校外夕阳斜倚的缝穷,便是今夜广和楼中珠围翠绕害刘呆子大糟特糟的将军宠妾呢。

甘棠把刘复初吓退以后,不觉与姨太太相视而笑,欢然听戏。按下慢表。

再说复初这一次的懊恼,真是平生未遇,一路搓手跌脚的自言自语道:“不该!不该!糟了,糟了!”心神惶惑的还到寓里,独自个人对着灯,书空咄咄,想起总是风流误了自己,便把那在广和楼上铅笔起稿的即事诗撕个粉碎,向灯上烧了。忽又记起戏园门首搴帷一笑的丰度来,长嗟道:“人皆有艳妻,我独无。”不觉大有四顾茫茫谁为知己之感。

勉强打叠起牢愁,想要安睡,忽见甘棠排闼而入,指着自己骂道:“平日当你是读书人,与你来往着,不想竟是个衣冠禽兽!”复初不住作揖认罪。甘棠那里容他,一声唤:“来!”门外早拥进三四个兵士来,不管皂白,将复初一捆,甘棠押着直向军政执法处。复初自己狐疑着想:“便是我行检上差了一点,也有别个衙门来捕捉,用不到到军政执法处啊!”因曼声来哀甘棠。甘棠冷笑道:“你自己不知道么,你犯的罪正大呢。”说完,再也不来理会。

那车又跑得飞也似的快,直向军政执法处来,连自己也不知怎样的一问一答。只见堂上坐着的虽不是青面獠牙,却也威风可掬,把自己判了个乱党罪名,直下在死囚牢里。只见那自己住的房子,如浴房一般,矮矮的四周铁栏,那铁楞(栏)都有碗般粗。中间铁栏上雕了一穴,一支惨绿不明的电灯闪闪的透进些光来,把自己一生的哀欢喜乐凭空勾起,只觉得四壁冤魂萧萧欲出。一回看见个人从铁栏孔中送过碗冷水泡饭来。那肚子早给半生懊恼填满了,那里还有空装他,便叹口气道:“不必了!”那送饭的人在栏外冷然一笑,把那饭向地下一泼道:“谁来受用你这种东西呢。”说完便走,只丢着复初冷冷清清的含泪静听。

却听得隔壁一人叹道:“不想今晚又平安过去了。只不知一觉醒来,这灯亮不亮呢?”又一个人道:“这灯原也徒乱人意。只到了这里千思万想摆脱不来,匆匆一生,付诸此灯明灭的时候,觉得着实可恶呢。”一人道:“那灯早熄一天,便是早摆脱苦恼一天。既来此地,死生已定,我还望他一觉醒来,便成异世呢。”复初听了,不住问道:“我是新来犯人,什么都不懂,请你们把这灯的作用告诉吾罢!”一人叹道:“你既来到这儿,还是糊糊涂涂的好,何必问这灯的作用呢?”

复初正想答话,忽听得远远有了灯笼脚步声,登时四壁寂静。一盏灯笼从隔栏一挑一挑的慢慢近来,觉门****几条狠狠的眼光向自己射了一回,又到别处去了。过了好一回,听四边寂静了,才又向隔壁问道:“这灯究竟是什么样作用呢?”隔壁人叹道:“这灯啊,便是我们的命运呢。这儿监狱内的规矩,要是判完了罪行刑了,这天早上门口那盏电灯是不开的。所以虽是个长不满三寸的东西,倒是七尺躯生死记号呢。”

复初听了一呆,把身子冷了一半。举头看那电灯时,犹自惨然明着。镇(整)一夜把半生事迹从头梦着。一回见自己夫人同着一个不认得的老者在花园里携手软语哩;一回见许多人捧着敕命袍笏来说自己宠赐新爵哩;一回又见广和楼上同乡少妇来探监送饭哩。正乱梦着,忽听得耳内一阵脚〔步〕声,惊回过来,觉得眼前漆黑,再也寻不见那电光。接着便走进几个人,将自己一抓,直抓到门外,冷笑道:“刘先生,恭喜了!”这三个字知道明明是行刑时普通消息,不觉长叹一声,泪如雨下道:“不想我读破万卷书的刘复初,一朝失足,结果如斯。死归泉壤,有什么面目对故旧呢!”

说时,早被几个人拥着出去。那时秋风肃肃,星月无光,还是将晓未晓的时候。见外边已预备着一顶竹轿,几个擐戈荷枪的警察等在那里。一见出来,把自己推进轿里,吆吆喝喝的直向菜市口来。一时恨到极外,也是悔到极处,神经混乱,血脉狂涌,渐渐失了知觉,颓然蜷坐在轿里。要哭也哭不出来。

不多一刻,到了菜市口,太阳已渐渐上来了,草白云黄,悲风扑面。知道转瞬便要一枪毙命。都因心思乱了,翻想不起肉身上的痛苦来,将眼闭紧了,一凭他们拖扯。觉得他们先把自己手脚捆定了,又从腰内缚着根绳束,把身体拴在个木桩子上,又把自己的头也扶正了。

正这个时候,偏那两耳又灵活起来,听得四边人声杂乱,有一个议论道:“这是绝好一种不信不义的榜样,教天下人看见了,知道士可穷不可屈,是保身要道呢……”说没有完,听得一声行刑,枪声起处,胸前一阵火烫,不觉大叫一声道:“我悔也来不及了!”真是:失足竟遗千古恨,独将痛泪入泉台。

第二十三回 见歪诗名士作和尚入重地群婢战将军

却说复初到了刑场,听得一声行刑,觉颈根一冷,止不住“啊呀”,把半生罪孽一句忏悔道:“悔也迟了!”谁知那“悔”字还没绝声,早有个人把他身子摇着,道:“老爷梦魔了,外面有客来呢。”复初突然惊醒,张眼一看,见是自己的当差。仔细看时,一些也不差。还不敢信,将自己头颅摇着,却还牢牢的装在颈根上,一些痛也不觉得,才知真个是梦了。不觉双眼一闭,长叹一声。心里将梦中经历一一回想着,默然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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