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远终于醒了过来。
屋子里的只有一盏电灯,光线很暗,电灯散发微弱的红光像殷洪的血。对于宋明远来讲,这种色调就是一种难以名状的残忍,那些正汩汩冒血的伤口、满身是血的尸体、还有凌乱散在地面上残缺的肢体……一个个没头没尾的片段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不由自主地去辨认每一个片段的主人,可还没来得及确认,另外一个片段就像潮水一般汹涌而至。他痛苦地闷哼,挣扎着晃晃头,才摆脱那些惨烈的场景。
额头上的汗珠滑过面颊,他喘息了一阵,神智渐渐清醒起来,二娘憔悴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
二娘就是当年那个女红军。
他在疯狂挖父亲的坟头的时候,二娘哭着道出了她的身份。他们躲在山林里与白匪军周旋,到了晚上又回到山神庙。半夜,他下山过河到对面去找红军。第三天他带着几个红军回到山神庙,女红军却不见了。
二娘告诉他,他走后,她就在山神庙等,当发现有异常情况的时候,便躲在山林草丛中,就这样硬撑到第二天深夜,又冷有饿,迷迷糊糊间失去了意识,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温暖的床上。救走她的就是他的父亲,当时她穿着她母亲的衣服,他父亲原以为是他母亲。
“他为什么丢下我们?”宋明远将锄头使劲地在地上戳,对着她喊,“为什么?!”
二娘说:“他没有丢下你们,一直没有!”
二娘就像小时候受到委屈一般,语气断然,断然得让宋明远有些吃惊。
二娘说,他父亲离开家后每年都回来过,每次回来都在深夜,他都睡着了。父亲确实在贩私盐,在路上遇到了白匪军,不仅没收了他们的盐巴,还把他们抓起来。他们只是放父亲回去筹大洋赎人,每人100个大洋。他们一共六个人,这么多钱到哪里去筹啊?父亲心一横,趁与白匪军官赔笑脸的时候,劫持了白匪军官,招呼几个兄弟操起家伙,护着盐巴撤退。父亲胁迫军官护送他们走了很远,军官不住地求饶,请父亲放他一条生路。父亲本来就没有杀害他的意思,估摸着已经安全了,就将那匪军官放了。不料那匪军官回去后,带着匪军追了过来,眼看人财两空,突然一队红军杀了出来,救了他们。这队红军是从苏区出来收购盐巴的,自然,红军要收购父亲的盐巴。出乎父亲意料的是,红军开出的价钱很高,父亲将盐巴卖给了他们。从此,父亲专门给红军贩盐。与****勾结,那是要灭族的,父亲不想给高坡子带来灾祸,更不想连累宋明远母子,不敢与他们联系,只得在每年冬天深夜回来一趟。给母亲讲红军的故事,教母亲唱红军的歌。
宋明远解开了多年困扰在他心中的疑问:红军并没有到过高坡子,为什么母亲会唱红军歌?
二娘继续说,每天夜里,他父亲都沿着宋江找他母亲。几天后,姐姐的尸首始终浮起来了,白匪军把她的尸体打捞起来,运回县城,挂在城门口的大树上。他不敢去相认,不是怕死,而是怕祸及高坡子的乡亲。短短几天,父亲头发几乎全白了。
说着说着,二娘已是泪流满面,喃喃自语:“那是什么日子啊?什么日子……”
父亲在白道****奔波,找苍河县袍哥,清水的和浑水的,都找,在黑白两道的努力下,地方上以风水为由,请求围剿红军的国民党部队速速处理掉尸体。国民党军当官的收了大洋,也就同意了,叫地方上自行找地方掩埋。父亲把母亲的尸首偷偷运回高坡子,悄悄埋在了这里。
“哪里?”宋明远惊愕地问。
“就这里。”二娘指指父亲的坟,“当时挖了一个深坑,填平了的。红军走后,我和你父亲回到了高坡子,就给姐姐立了个碑,对外说是衣冠坟。解放后,我们被划成地主……”
二娘抽泣,说不下去。
“那我呢?他就没有找我吗?”宋明远依旧不能释怀。
“在那种情况下,他怎么找你?”二娘反问。
宋明远沉默了,是呀,河对面和河这边几乎每天都在打仗,怎么找?
“你怎么没有归队?不要说找不着部队!”
二娘一下子激动起来,大声叫:“我不是逃兵!”
她剧烈地喘息,脸色发紫,身子一下子瘫在地上,但她倔强地用双手支撑着地面,两眼盯着他,嘴巴还在停的动,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
宋明远突然后悔说刚才的话,连忙跑过去把她扶住,安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
二娘终于缓过来,依旧喘息着,好久才断断续续地说:“我……确实找不着部队了,但……我……我不是……逃兵……”
“你先别说话,我背你回家。”宋明远说。
二娘无声无息地趴在宋明远的背上,宋明远只听见她肺部发出的呼噜呼噜的喘息声,他有些害怕,加快脚步。在二娘有气无力的指引下,他找到了二娘住的房子,他发现二娘的房子没有门,门槛也没了。房顶上有几个洞,阳光从破洞直射进来,几道不规则的光柱交错在阴暗的屋子里,反而很是刺眼,看不清屋子里的陈设。
宋明远在屋子里站立了一会儿,才找到了床,把她放在床上说:“你先躺一会儿,我去找医生。”
二娘有气无力地哼哼:“老毛病,治不了啦……”
“那也得治!”宋明远说完就走了出去。
宋明远走出屋子,才发现这里就孤零零的一间房子,没有院坝,农田已经延伸到屋檐下。留在农田里的稻茬说明这里是水稻田,而房子周围又没有田埂,那么刚刚栽上秧苗那阵子,她是怎么进出的呢?
五爷慢悠悠走过来,边走边朝这边瞅。
“五爷,五爷,你过来,这里……怎么就没有个院坝?”宋明远朝他喊。
五爷迟迟疑疑的,满脸堆笑,就是在原地徘徊,不敢过来。
“过来,你怕啥?”宋明远朝他招招手,“嗨,我刚才不是在气头上吗?”
五爷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过来,他欲言又止:“原来……有个院坝,也有……一个田埂,今年……被挖了……”
“为什么要挖掉?”一股无名孽火在宋明远的心头升腾起来。
五爷一脸惶恐,咕嘟地说:“搞******么……”
“我爹是怎么死的?”宋明远两眼喷火,不由得攥紧拳头。
五爷后退了两步,掉头又要跑。
宋明远一把抓住他,五爷一下子慌了神,使劲挣扎,慌慌张张地说:“你问问你二娘吧……这是我给她配的草药……”
“你慌个啥?我是瘟神还是狼外婆?”宋明远突然笑起来,放开他。
五爷揉揉肩膀,情绪稍稍安定了一些,瞅着他说:“你劲儿可真大,比小时候还大……”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好笑,现在都是大人了,当然比小时候劲儿大,于是憨憨地笑起来。
“我问你,她得的什么病?”宋明远指指屋里。
“她呀?老毛病,据说是枪伤。”五爷叹了一口气说,“你爹在的时候家境还好,一直治疗将息着,身子还行,可现在……”
“枪伤?”宋明远自言自语。
“她可是红军呢!”五爷看着他的表情纳闷地强调说。
“我知道,当年她的伤在腿上,可怎么喘得这么厉害?”
“不只是腿上,好像还伤着肺了,所以时不时喘得很厉害。”五爷压低声音说,“我听你爹跟我爹说起过,你二娘当年还在成都那头百丈关打过仗。”
百丈关?宋明远又是一惊,自己不也参加过吗?还有姚志海、何三福也参加过。
“我爹原谅了你爹?”宋明远问。
五爷笑笑:“可不?你想想,那年月,谁和红军有关联,杀全族,我爹赶你们走,那也是万不得已……”
宋明远埋在心里的仇恨一下子烟消云散,他颓然地坐在地上。
五爷接着说:“你二娘这病是个富贵病,得将息着,可现在她不仅要干重体力活,因为是地主婆,一遇到啥运动还要挨批斗,要是其他人怕早就死了,不知为啥,你二娘每次总能从鬼门关挺过来。”
“你们当红军的,命都硬得很。”五爷说着说着就感叹。
“红军?红军……”宋明远念叨着。
五爷深深叹息,语气中透出十分的无奈:“当年他们抓你爹、批斗你二娘的时候,我就跟他们说,你娘为了救红军跳崖而死,你二娘也是红军,还有你,也参加了红军……可没人相信,他们怎么连我的话都不信呢?”
宋明远突然像发疯一般,仰天歇斯底里地吼:“我们是红军?我们还是红军吗?有谁认可我们是红军战士?有这样对待红军的吗?”
五爷蹲在地上,一句话不说,吧嗒吧嗒地抽旱烟。
宋明远吼累了,一屁股坐在地上,耷拉着脑袋喘气。
“我们是红军!”
一个细小的声音传来,自信、坚定,还透出一股子刚毅。
宋明远抬起头看,二娘拄着木棍站在屋檐下,凝望着远方。
一阵风徐徐而来,宋明远感到周身的清凉。
第二天,宋明远改变了决定,不住山神庙,而是在二娘住的那间房旁边搭建了一个偏棚子。只有五爷过来帮忙,两人合力还把二娘住的房子上的破洞给修补好了。
……
“宋明远,宋明远……”杨雨荷带着姚志海走进来,见他头不停地左右摇摆,一摸额头,全是汗,便轻声呼喊。
宋明远微微张开眼睛,看见了姚志海,挣扎着想坐起来,杨雨荷连忙按住他说:“姚政委在这里呢,你有什么事就说吧。”
他看着姚志海,吃力地张着嘴想说什么,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声音滞留在喉头,只发出一连串沉闷的咕噜咕噜声。
姚志海抓着他的手说:“老宋,你慢慢说,我听着呢。”
宋明远脸憋得通红,含混不清地蹦出两个字,头一歪又昏了过去。
“老宋,老宋,宋明远……”姚志海急了,扬手对着他的脸就是一巴掌,呜咽地叫喊,“宋明远,你个****的多赢了我两盘棋,老子还没报仇,你别就死了啊……”
“姚政委,姚政委,他只是一时激动昏了。”杨雨荷使劲拉开姚志海。
姚志海这才醒过来,使劲拍打自己的额头说:“你确信?”接着他马上笑了,“你是大知识分子,是我们的救命菩萨,你说没事那这小子肯定没事。”
杨雨荷扑哧笑起来。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
杨雨荷说:“这世界上哪有什么菩萨呀?政委,你们共产党人不是不信鬼神么?”
“我不管他们信不信,但是我相信。”姚志海直白地说。
杨雨荷有些诧异,没有料到姚志海竟然如此坦诚。她对共产党人的了解仅仅是从国民党的报纸广播上得来的,基本上被妖魔化了,他们杀人放火,奸淫抢掠,不要历史,不要文化,不要祖国,不孝父母,不敬师长,不讲道理,共产共妻,人海战术,总之是一群青面獠牙,十恶不赦的恐怖分子。在她的骨子里,尽管不怎么认同国民党报纸的宣传,但是这群人确实令人费解,不就是一群农民么?在中国历史上的农民起义,譬如陈胜吴广、李自成、张献忠、洪秀全,他们共同的特点就是利用邪教控制目不识丁的流民百姓,然后如蝗虫般四处流窜,烧杀抢掠。张献忠剿四川,那可不是民间传说,也不是野史;太平天国提倡男女平等,实行一夫一妻制,这听起来跟现在差不多,但实际上则不管夫妻还是两情相悦,亦或是强奸,只要发生性关系,都得“点天灯”,格杀勿论。相反太平天国上层拥有众多妻妾,荒淫的程度比起那些荒淫无道的皇帝来讲有过之而不及。五四运动以来,被奉为“农民起义英雄”,实际上大多是一些绝灭人性的流寇。就算共产党这个以农民为主的政党不同于历史上的农民起义组织,但骨子里还是农民意识,自私、势利、粗鲁、狭隘、愚昧,不讲卫生,现在还要加上蛮干。
姚志海看见了她怪怪的表情,便问:“怎么?你不相信我说的话?”
“相信,就是因为太直白,太……”杨雨荷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表达。
“太意外,对吧?说得更严重一点,就是太反动。”姚志海笑起来,但是他马上收敛笑容,“如果我不信,我怎么对得起那么多牺牲的战友?”
杨雨荷连连点头说:“宋明远上午也醒来了一次,他迷迷糊糊地叫‘二娘’,我喊醒了他,他叫我去救救他‘二娘’,这个二娘是谁?又在哪里?”
“哦?”姚志海沉思着说,“先不管什么二娘,杨医生,他就交给你了,有什么阻力你就找我。对了,孙成忠怎么样?就是二大队送来的那个农业专家。”
“他情况还算稳定,不过像他这种年纪,如果再加上营养不良的话,慢性痢疾可不那么容易治愈。”
“这个人你也上上心,他可是我们的宝贝,杨医生,拜托了。”
杨雨荷有些感动,从来还没有哪个干部、更别说领导这样尊重她了,她眼圈立即就红了,眼睛里湿漉漉的,她极力抑制自己的情绪,说:“现在抗生素很缺,不到万不得已,院长是不会批准的,只好用中药,疗程可能延长,怕是有干部会有意见……”
“这个你不用操心,有什么困难我来协调。”
这时,医院院长李志明快步走了进来说:“我听门卫说政委来了,我一猜你就在这里。”
姚志海笑道:“说曹操,你就到。”
李志明故作不满状对杨雨荷说:“杨医生又在告我的黑状吧。”
“医院里哪个告你的状我都不听,唯独杨医生告你的状,我就信,哪怕是黑状。”
杨雨荷局促地笑笑,不语。
李志明挠挠脑袋:“开玩笑,开玩笑的。政委,我正找你呢,我们白头翁、黄柏、黄连、秦皮等中药库存不多了,还有几十个慢性痢疾病人……”
“不是安排给直属一队向光辉了么?”
“新政委要向光辉他们直属一队参加大会战……”
“这事儿你找错人了,我现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李志明一脸沮丧:“我跟李场长说了,今天给吕政委也报告了厉害关系,他们要我自己解决,我怎么解决呀?老政委,你可得帮我说说。”
姚志海一言不发,转身走出了病房。
李志明追了上去,说:“政委,现在抗生素奇缺,连干部都不够用,我可是顶着风险给宋明远批了的,杨医生要多少我批多少,不信你去问问她?”
姚志海停下脚步,看着他,好半天才问:“真那么严重?”
李志明点点头,忧郁地说:“现在这里住院的慢性痢疾还有将近一百号人,各大队还有一些,加上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营养又跟不上,如果真断药了,我担心又要死人了。”他接着抱怨,“黄柏、黄连这些东西,大山里到处都是,派几个人去挖挖,顶多就是一个礼拜就解决问题,就耽误了什么******了?政委,你说这******真能提前实现共产主义?我看悬。刚刚我回来的时候,看见很多车在运粮食,一问,你猜怎么着?那是我们农场存的余粮,说是要运到地区去。我们自己还省吃俭用呢……”
“你说什么?!”
姚志海的质问把李志明吓了一跳,等他回过神来,姚志海已经不见了踪影。
晚上要加餐,据说还有肉,这个消息像旋风般刮过每一个监室。
赵天培傲然地看了贾好祥一眼,几个犯人正在和前任组长贾好祥嘀咕,便重重地咳了几声,站起来威严地宣布:“都坐好,坐好,现在开始学习伟大领袖毛主席著作。”
说着就朝一个犯人踢去。
犯人们立即像兔子一般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坐直,只有贾好祥依旧歪歪斜斜地坐着。
“贾好祥,坐端正!”赵天培走到他面前,指着他说。
贾好祥斜睨了他一眼,没有动。
赵天培知道这是个不好惹的主儿,他自从被任命组长,每时每刻都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把贾好祥这个土匪的嚣张气焰彻底、干净、完全地消灭掉,要不然,他这个组长就当不下去。尽管组长在社会上不算个啥,但是在劳改队只要百分之百顺从管教干部的意志那就是“二干部”,干部是皇帝,那他就是宰相,对于其他犯人有至高无上的权威,叫他往东他绝对不敢往西,叫他****就得****,要是看中了哪个年轻的小白脸型的,叫他给你舔屁股,他就得舔;除了能满足人格上、心理上甚至生理上的快感以外,最重要的是吃的,把每个人克扣一点,填饱肚子那是不成问题的。
对于贾好祥这样的莽夫,他得务求一击必中,一击必杀,第一次压服不了他,以后就压不住了,脑海里一闪念,一个主意冒出来,阴阴一笑,故意活动了一下腿脚,抬脚使出全身力气朝他脑袋踢去。贾好祥当然有了戒备,一把托住他的脚,往上一抬,赵天培噗通一声摔了个四脚朝天。
贾好祥鄙夷地嘲笑:“赵天培,老子耍弯刀的时候,你娃还在横着擦鼻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