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看了他几眼:“走亲戚?啊……”
老头声音很大,八成是耳朵有点背。
“对,走亲戚,请问罗大娘家住在哪里?”吕秉林提高了声音问。
老头无神的眼睛里透出疑惑:“哪个罗大娘?我们这地儿大都姓罗。”
哪个罗大娘?吕秉林这下犯愁了,罗大娘真名叫什么,他还真不知道。
“约莫50来岁,姓罗,有一个小孙女。”吕秉林说。
老汉想了一下,摇摇头,问:“你是哪家的后生嘛?”
“我是红军,当年在罗大娘家养过伤。”
老汉立即眉开眼笑,连连点头,说:“在那边,那边,第二生产队,我带你们去。”
老汉处着一根木棒,走起路来偏偏倒到,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吕秉林生怕他跌倒,忙上前扶着他走。老汉向他感激地笑笑,说:“唉,老了,不经饿啰……”
吕秉林问:“大爷,吃不饱吗?”
“一天三顿都是稀饭,能吃饱吗?可怜那些正长身体的娃儿……”
吕秉林心里一紧,黯然无语。
“你们是干部,还有没有人性?!天啦,这什么世道,连旧社会都不如……”
前面传来哭喊声。
吕秉林心头一惊,这样讲话,不是十足的反革命吗?他抬头望去,一个披头散发的妇女坐在地上嚎哭,一边哭一边发疯似的拍打着大腿。周围有一些人,大部分是老人,站的站,坐的坐,都像一尊尊塑像,连看都不看一眼,这个嚎哭的人似乎与他们无关。吕秉林的心就像被一条细细地麻绳紧紧的勒了一下:乡亲们怎么变得这么冷血无情了?想当年红军路过时,他们可不是这样,不仅送吃的,还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收养伤员……
“大姐,你怎么了?”吕秉林看不下去,走过去蹲下来问。
那妇女似乎哭累了,嚎哭变成了抽泣,断断续续地说:“中午分饭,我家……老人婆(公婆)病了,那口子……修堰塘走了,我……我叫二娃放学后……把饭带回家,四口人,一人半斤红薯,就……就一个啊。我家老二一个人吃了,我和老三饿就饿一顿吧,可我那老人婆……怎么办啊?怎么办啊?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怎么给我那口子交待……”
吕秉林的妻子听得鼻子发酸,连忙掏出一块钱给她:“大姐,你拿去给婆婆和孩子买点吃的吧。”
对于农民来讲,一块钱可不是小数目,大米才几分钱一斤呢。可那妇女只是看看那皱巴巴的一块钱,抬头感激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
“怎么了?”吕秉林的妻子有些不解。
旁边一个大娘说:“没有粮票,也买不到吃的,好心人,如果你有吃的,就给她一点吧。唉,以前自己家开火(做饭),多少还能帮衬一点,现在……”
“难怪乡亲们如此漠然,原来他们实在是无能为力……”吕秉林想,不知怎么的,他脑子里似乎有一股力量极力阻止他往这方面想,头脑昏昏沉沉的,有点痛。
吕秉林的妻子连忙解开麻袋,拿出一把挂面。那妇女突然站起来,几乎是抢过那把挂面,扭头就跑,跑了十几步,突然转身,朝她跪下,叩了三个头。她正走过去想扶起她,她却站起来,快步走了。
这时,广播里传来播音员很有磁性而庄重的声音:
“今后的根本任务是如何进一步巩固和发展人民公社制度,并运用这个‘建成社会主义和逐步向共产主义过渡的最好的组织形式’,使各项社会主义建设事业首先是工、农业生产以更大的规模更高的速度向前跃进……”
大队食堂的墙上,一副醒目的标语刺得吕秉林的头愈加疼痛:“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
他脑海里一片混乱,望着那副标语发呆。
“他们是罗珍芳的亲戚。”给他们带路的老汉大声给人们介绍,语气中充满兴奋,那样子,好像是他家的亲戚一般。
他们跟着老汉走,后边一些老人和孩子便远远地跟了过来,广播里继续说:
“食堂的饭菜要多样化。在可能的条件下,尽量做到:饭要粗细搭配、有干有稀;菜要多种多样,有菜有汤。公共食堂除供应基本菜以外,还应根据当地的生活习惯,尽量免费供给酱油、醋、酱、葱、蒜、辣椒等调味品。食堂内还可以增设小卖部,每天准备几种质量较好的荤菜或素菜,由社员自己出钱购买。公共食堂要注意改善伙食。在目前,一般地说,应当争取每月吃两、三次肉;每逢节日举行会餐。”
吕秉林的妻子嘟囔道:“老吕,这广播……我听着怎么像劳改队安排犯人的伙食?”
要在往日,吕秉林定要狠狠批评她几句,但此刻,他没有回答。想想也是,劳改队就是这么安排罪犯伙食的,只是没有小炒。
“那就是她的家。”
吕秉林随着老汉指的方向望去,三间茅草屋,泥墙,墙体上很多地方泥巴已经脱落,露出已有几分腐朽了的竹篱笆,在面向他们的墙体上,有几处不规则的破洞,整个墙体用横竖几根原木支撑着,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墙体上刷了一副标语,白白的字很是刺眼:“交一口铁锅就是消灭一个帝国主义,藏一根铁钉就是藏一个反革命!”
三人转到正面,映入眼睛的景象令他们大为吃惊,三间屋子都没有门,也没有门槛。但从门洞上的痕迹来看,显然是将门拆除了的。屋檐下宽宽的街沿空空如也,农具、蓑衣这些农家常见的生产工具都没有,甚至连柴禾也没有。没有鸡,没有狗,听不到任何家畜的叫声。一切的一切都表明,这三间茅房,好像被废弃了许多年,衰败、落寞、荒凉,没有一点生命迹象。
“罗珍芳,罗珍芳,你家来亲戚了……”老汉大声喊。
“谁呀?”许久才从屋里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吕秉林走进屋里,接着门口的亮光,他看见了奄奄一息的干娘,泪水直线往下掉,跪在床前,颤声说:“干娘,我对不起你啊……”
蒲国光把刘立信带到办公室,关上门,拿出一根狼牙棒,劈头盖脑就要朝刘立信身上招呼。
刘立信连连退让,不住地求饶。蒲国光把他逼到屋子的一角,骂道:“****的,连老子的女人你也敢动?早上的帐我还没跟你算,今儿个就一起算!”
“慢!”刘立信突然不躲了,低声说,“我有重要情况报告。”
蒲国光一愣:“说,别跟老子玩什么花招。”
“我说了,你可得饶了我。”
“不说是吧?好,老子也不想听,你能吐出象牙来?哼。”蒲国光又挥起狼牙棒。
刘立信慌了:“别别别,我说我说……镇上有个魏二寡妇,你知道吧?”
“那只破鞋,谁不知道?”
“想必蒲科长也去过……”
魏二寡妇是两溪口镇出了名的美人,那对水汪汪的桃花眼,看你一眼,魂儿都丢了大半,加上那对大奶子,那肥肥的臀部,要是在你面前故意扭一扭,只要能上了她,就算趴在她的奶子上去见阎王爷的都无怨无悔。可惜,蒲国光没有这福分,偷偷摸摸去了几次,还带着半斤红糖一斤猪肉,重礼呀,可连面都没见着,还差点被人捉住。想起来恨得牙根痒痒的,想一口咬死她,尽管如此怨恨,但心头还是酥酥麻麻的,怨恨中夹杂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
蒲国光心里一惊,有些慌乱,喝道:“你敢污蔑人民政府干部,老子叫你八辈子不得翻身!”
“魏二寡妇想杀掉宋明远。”刘立信又把声音压低说。
“什么,你说什么?!”蒲国光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刘立信看着他不说话。
蒲国光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良久才在刘立信面前停下来,看着他问:“魏二寡妇究竟是什么人?”
“土匪头子‘三黑棒’的小老婆。”刘立信说。
“一个土匪头子的小老婆,为什么要杀一个囚犯?”
刘立信说:“你有所不知,两溪口劳改农场成立的第二年,遭到土匪袭击。‘三黑棒’就是被宋明远一枪毙命的。”
蒲国光的目光在他脸上扫来扫去:“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蒲国光慢慢踱回到办公桌边,突然掏枪,对着他的脑袋,喝道:“你当我三岁小儿?说!”
刘立信一点也不惊慌,说:“科长真是明察秋毫,睿智过人……”
“你******少给老子灌迷魂汤,说!”
刘立信说:“魏二寡妇当然不会因为一个土匪而铤而走险,扭住宋明远不放。宋明远也杀了她和那土匪头子的儿子。”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蒲国光放下枪,漫不经心地说。
刘立信脸上阴阴一笑,随即恢复了先前的表情,说:“你不是也想将宋明远置于死地么?”
蒲国光心里一哆嗦,这家伙究竟知道些什么?他极力装成满不在乎的样子,冷笑道:“你太抬举宋明远了。”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就无话可说了。”刘立信趴在地上,“你动手吧。”
“小子,跟老子较真是不?你就不怕我要了你的小命。”蒲国光举起狼牙棒,狠命朝他屁股上就是一棒。
刘立信哼也没有哼一声,反而笑道:“你忘记我以前是干什么的,要是我今天走不出这间屋子,我敢保证,明天全场都知道你被宋明远打得跪地求饶那档子烂事儿。那么,你朝宋明远开枪,究竟是执行公务,还是公报私仇?嘿嘿……”
蒲国光一听,立即手脚发软,咣当一声,狼牙棒掉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