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期间，昔日的红莲教在两溪口地区抬头，前几天他们的头头来四大队找贾好祥，邀请他加入红莲教。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组织红莲教的竟然是战斗大队原第二生产队队长罗光文。去年他为了乡亲们能吃上饭，隐瞒产量，藏了一些粮食，结果被公社组织的民兵搜了出来，抓到公社关了好一阵子。要不是乡亲们联合起来闹，怕是早就被送到劳改队了。自那以后，队长当不成了，生产队食堂断粮了，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亲人面临饿死的绝境，生产队不是没有粮食，那是公粮，不敢动。他悄悄组织起红莲教，他们想抢一批粮食，藏在当年“三黑棒”梁彬裕活动的茅茨坪，那里洞连洞，崎岖陡峭，悬崖峭壁上巨石突兀，峡谷深不见底，时常云雾缭绕。几十年的乱世，哪里被一拨又一拨的土匪把持着，就是生活在两溪口的猎户和采药人对那里也知之甚少，当然他们也不敢不敢贸然进去。如果当时“三黑棒”不出来攻打两溪口镇，凭险据守，要剿灭他们怕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而贾好祥是“三黑棒”的四当家，对那一带了然于心，是给他们当向导的唯一人选。
但是，抢公粮不能在自家地盘上抢，只有等运公粮的时候，在半道上动手。这个机会终于来了，今天上午就要往县里运送公粮，罗光文昨天亲自来了一趟，与陈恒山商定，白天他们动手，晚上他们来接应他和贾好祥逃出劳改队。
今晚行动，他觉得很仓促，时机还不成熟。他试图说服罗光文再等等。罗光文说，再等，我老爹老妈就饿死了。他只好答应，要他们白天把抢到的粮食运到山里，再来接应他们，一起到茅茨坪。
陈恒山有他的想法，他和他的骨干们要控制这些百姓。这次下山事关重大，他要想办法把就业大队的骨干力量接应出来，还要控制魏二寡妇与他们一起行动，毕竟她知道的那些财宝，是他们唯一的经费。
……
“老大，现在怎么办？”贾好祥见他脸上一会儿晴一会儿雨，不敢打扰他，过了好一阵子，实在忍不住了，才迟迟疑疑地问。
陈恒山“哦”了一声，没有表态。
贾好祥急了：“老大，你倒是说句话嘛。”
“你带着他们去医院。”
陈恒山站起来，拍拍屁股就走。
“万一苏队长问起，我咋说？”贾好祥问。
“你就说……你就说我上茅房去了，一会儿就来。”陈恒山说。
陈恒山要把假魏二寡妇的消息尽管通知刘立信，必须要核实这个假寡妇的真实身份，如果她真是自己人，那么也必须摸清她现在的信仰和态度。刚刚下山，刘立信已经在约定的地点等候。
刘立信一看见他，就从怀里拿出一叠油印传单。
陈恒山拿过传单问：“印了多少？”
“108份，够了么？”
“够了够了。”
刘立信压低声音：“还有个好消息，今天上午战斗大队要抢运往县上的粮食。”
陈恒山一惊：“谁告诉你的？”
刘立信说：“是我发展的一个下线捎来的消息，他爷爷干过红莲教，日子过不下去了，他又把红莲教张罗起来，很多人都加入了他们。”
“罗光文。”
刘立信万分惊讶：“长官你怎么知道的？”
陈恒山没有回答他，以命令的口吻说：“我们今晚行动。”
“啊？！”刘立信又吃一惊，饶是他是受过严格训练的特工，但也有些惊慌，“是不是太仓促了？”
“你知道我们在就业大队发展的骨干有多少吗？”
刘立信摇摇头。
“二十三个。加上外宿犯中的人，三十人是有的。”
“这么多？”刘立信沉吟，心想，“这家伙要干什么？我们是逃亡，不是去打仗，要这么多人干吗？”
“我现在正式任命你为中国民主大同党建****副司令。”
刘立信愁眉苦脸地说：“长官，我们是往台湾逃，不是去打仗。”
“刘立信，我老是告诉你，我不会逃，而是要学共产党，发动群众，把土地从共产党手中夺回来还给农民，这只是我们要做的第一步。传单不是你印的吗？这上面的纲领说得不够清楚吗？”
刘立信哭丧着脸，心想要枪没枪，要人没人，还不敢打着国民党的旗号，还建****呢，这不是找死吗？
陈恒山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阴阴一笑，继续严肃地说：“当然，今晚事成之后，你可以离开，我给你提供你所需要的一切。但是，我命令你，必须想尽千方百计到达台湾，面见蒋总统，把这里的一切报告给他。”
刘立信立即眉开眼笑，立正敬礼：“是！要我做什么，司令你下命令吧。”
陈恒山点点头，命令道：“我已经查明，魏二寡妇是假冒的，查清她的身份和真魏二寡妇的死活。如果她不跟我们站在一条战线，就控制住她。刚才我碰见她，朝四大队方向去了。”
刘立信犹豫地说：“她有枪……”
陈恒山瞪了他一眼，训斥道：“你一个优秀的特工人员，对付不了一个女流之辈？！必要时夺了她的枪，绑了，一定要她说出财宝下落。要不然你怎么回台湾？”
“是！”刘立信立正回答，不过，他马上面带忧色，“我们的人怎么从就业大队跑出来呢？”
陈恒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问：“姚渠成答应和我们一起行动了吗？”
“柳福其在做他的工作，这老家伙，顽固不化。”
陈恒山招招手，要他把耳朵凑过来，低语几句。
刘立信立刻面带喜色。
公安局把宋明远押解走了，蒲国光顿时感觉像断了奶的孩子，心里惴惴不安，设立在直属一队的专案组办公室空空如也，只剩下他一个人。
直属一队队长王新国从场部一回来，就吆喝着传达会议精神，然后把能劳动的犯人全部派工出去，剩下的就几个连走路都成问题的老年犯和一个值班干部。偌大个直属队一下子冷冷清清。
县公安局的人一走，专案组实际上就名存实亡了，蒲国光心里倍感落寞和屈辱，他觉得就连那几个有些木然和呆傻的老年犯人看他的目光都那么怪怪的。如坐针毡地窝在专案组办公室呆了一个多小时，他实在是熬不下去了，像做贼一般溜出直属一队。
“去哪儿呢？”他茫然地走，下意识专挑偏僻的小路，只顾走。
这个时候，他应该回就业大队组织生产。但是他不想回去，他不想而且也害怕看到刘立信那张脸。那天晚上，他是去讨好魏二寡妇的，杨雨荷搞出来的药品是魏二寡妇帮助托走船的送给宋明远的二娘的，他给公安局的举报中有意略去，就是想把魏二寡妇弄上床。她是有历史问题的土匪婆子，帮助宋明远送药，那就是同伙，要是被公安局知道了，抓起来不说，搞不好还得判几年。他满以为捏着这个把柄，魏二寡妇会乖乖地就范，哪知道魏二寡妇早就与刘立信勾搭上了，当他脱得赤条条的刚刚抱着魏二寡妇，刘立信就冲了出来，举起相机咔嚓咔嚓地一阵乱拍。他奋不顾身冲上去，想夺过相机，哪知反被刘立信按倒在地。
“老子……”他咬牙彻齿地用力挥舞了一下拳头，彷佛想把整个世界的一切砸碎一般，“狗特务，老子大意了，哼！”
“哟，蒲科长在骂我吧？”
蒲国光吓了一跳，一听声音便知道是刘立信。刘立信像个幽灵一般，就站在他的身后，他迟疑了一下，嘴角的肌肉抽搐了几下，慢慢转身恶狠狠地盯着刘立信，刘立信也恶狠狠地瞪着他，两人就这么仇视着。
蒲国光紧握双拳，冷不防一个双峰贯耳，朝刘立信狠命打来。他想这么近的距离，发动突然袭击，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他，随便找个地方埋了。这些天到处都在死人，有的人走着走着倒下去就没气了，人们对死人似乎麻木了，漠不关心，何况还是一个还没过改造好的狗特务呢？
刘立信似乎比他还快，一个下蹲，抱摔，蒲国光像木桩一样仰面倒在地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刘立信右膝将他左臂压在地上，双手将他右手指反压，蒲国光痛得呲牙咧嘴地叫唤。
刘立信嘿嘿奸笑几声，傲慢地说：“蒲科长，老子是谁？党国训练有素的高级特工，不是我夸口，你那几下子，我一只手都能应付。”
“你个****的，狗特务，有本事你今天弄死我，老子要是皱一下眉头，你就是老子的祖爷爷！”蒲国光强忍住痛，倒也不求饶，嘴里乱骂。
“是条汉子！”刘立信突然放开他，拍拍身上的土，整理衣服。
蒲国光坐在地上揉揉痛处，继续骂道：“狗特务，量你也没有这个胆儿，你给老子小心一点，指不定哪天老子弄死你。”
刘立信狰狞地看着他，喝道：“你以为老子不敢杀你？！”
蒲国光被他的表情吓楞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刘立信继续咆哮：“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附近有人吗？杀了你，就跟踩死一只蚂蚁一样！”
蒲国光爬起来，木然地望望四周，原来他不知不觉来到了校场梁东北面山脚下的乱葬岗，而且恰好在一个山湾里，一道土埂就横在眼前，四周荆棘丛生，而身后山坡上的树林正好将他们严严实实地遮挡住，他们可以清楚看见河边和校场梁山上的一切动静，可是即使山上、河边有人路过，也不一定看得见他们。
他心里咯噔一下，死亡的恐惧一下子在他心里弥散开来，一屁股坐在地上。
“知道我为什么不杀你吗？”刘立信坐在他身边，摸出一包烟，递给他一支。
蒲国光接过烟，手有些哆嗦。
“来，点上。”刘立信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悠闲地吐烟圈。
“你究竟想怎么样？”蒲国光被这死寂的气氛搅扰得心神不宁，忍不住问。
刘立信慢悠悠地说：“我想逃跑。”
蒲国光心里一亮，说：“那就跑呗。”
“你别打歪主意，你要拿对付宋明远那一套来对付我，你试试？哼！”刘立信冷笑。
蒲国光像泄气的皮球，这个刘立信不是宋明远，要想在追捕中击毙他，确实没有几分把握。
刘立信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我想跑得远远的，永远不回来，你不就什么事儿都没有了吗？”
“你能跑多远？到哪儿都会被抓，除非你跑到台湾。”蒲国光说。
刘立信说：“我就是要跑到台湾。”
“什么？”蒲国光一下子跳起来。
“哎呀，你紧张什么？坐坐。”
蒲国光又坐下来，看着他。
“所以，你得帮我……”
“不帮！”蒲国光打断他。
刘立信突然笑起来：“老子这辈子过不好，你小子也别想过好日子。老子就捏着你的七寸，让你每天提心吊胆，我反正‘烂老就’（就业员的诬称）一个，你呢，共产党培养的年轻干部，前途无量。哈哈……”
“你……”蒲国光脸色发青，随即就像先前一样耷拉着脑袋。
刘立信郑重地说：“你暗中帮帮我，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老子跑了，你又没多大责任。是汉子就痛快一点，说，帮还是不帮？！”
“那……我咋帮你？”
太阳刚刚升到半空中，不知从哪里冒出一大团乌云，转眼之间就遮盖了西边的半边天空，云层涌动着，在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天地之间一下子被分割成两个世界，一边晦暗，一边依旧是阳光灿烂。云层慢慢向东边蔓延，巨大的阴影也跟着吞噬着东边的明亮。一阵一阵的风扑过来，果敢得像正在冲锋的战士。紧接着一阵雨点噼噼啪啪从天而降，阳光穿过雨帘，半空中激荡起一层薄薄的、淡淡的红晕，若有若无，若近若远，两溪口笼罩在一片幻彩迷离之中。
人们被来势汹汹的乌云弄得措手不及，短暂的慌乱后开始四处找躲雨的地方。而在这时候，乌云散去，转瞬之间，雨停了，云淡风轻，天空澄明。只是，空气中流荡这一股子湿润，湿润中弥漫着麦苗腐烂的气息。
姚渠成有些发呕，不由得掩住鼻子。
“这个国家就像这麦苗一样，腐烂了。”
姚渠成回头一看，原来是柳福其。
刚才那一阵风雨让挥汗如雨的他感到说不出来的凉爽，但此刻却有些发冷，姚渠成披上补丁又补丁的夹衣，说：“麦苗腐烂了，就是肥料，将滋养玉米成长，所以腐烂也代表着重生。”
“关键是，是我们种下的玉米，而不是他们。”
姚渠成默然。
突然，十来个就业人员疯跑着，像在追赶什么东西，一些人跃起扑倒在地，接着又爬起来跑。马继财直冲冲朝这边跑来，边跑边在地上抓着什么。姚渠成定睛细看，原来他在追赶一只田鼠。其他几个人从姚渠成身边跑过，迎着田鼠追了过去。那只田鼠见势不妙，转头就跑，马继财迎头一把抓住。他用力一捏，田鼠吱吱叫了两声便没气了。常二跑得最快，冲上去就抢。马继财哪里是他的对手，被他一把抓了过去，双手拿住田鼠的两只后腿，用力一撕扯，田鼠被撕成两半。其他几个人也赶了过来，常二怕他们抢，边躲边往嘴里塞，顿时满嘴血淋淋的。
饶是姚渠成对血淋淋的场面见怪不惊，但眼前这一幕还是令他胃部一阵翻腾，翻江倒海一般，他蹲在地上一阵干呕。
“呜呜……你醒醒，醒醒啊……你这个砍脑壳的，丢下我一个人咋办呀？老天爷，你咋这么不长眼……”
一阵凄厉地哭声传来，姚渠成循声望去，原来是马继财的老婆，正搂着马继财嚎哭。
姚渠成连忙走过去，用手探探鼻息，真没气儿了。
“常二！”姚渠成怒气冲天，厉声叫道。
其他原国民党身份的就业人员见将军发怒，都不约而同地停止了争抢，面带愧色，站在原地不动。常二似乎没有听见，依旧在狼吞虎咽，生怕被别人抢了去。柳福其上去对准他的屁股就是一脚，喝道：“你******还是不是人？！”
常二被踢了个狗啃屎，见犯了众怒，爬起来跪在地上不住的叩头，求饶道：“我实在太……太饿了……”
柳福其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抡起拳头就要打。
“柳福其。”姚渠成喝住他，“算了，算了……”
“咋了？”蒲国光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慢腾腾地走了过来，围着马继财和他老婆转悠半圈，“死了？”
没有人回答，每个人都低着头，脸上带着愧意，马继财的老婆不敢大声嚎哭，断断续续地抽泣。
蒲国光冷哼：“不就死了个地主嘛，你们哭丧着脸干嘛？他是你们的爹？”
姚渠成鄙夷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干活。其他人也纷纷找回自己的锄头，回到自己的位置漫不经心地刨地。
“找两个人，埋了。”蒲国光对柳福其说了一句，背着手优哉游哉地走了。
柳福其冲着他的背影“呸”了一声，然后走到马继财的尸体旁，安慰他老婆说：“嫂子……我们就这命，认命吧……”
马继财的老婆擦擦眼泪，木然地点点头。
“常二，你****的惹的祸，背上他，跟我走！”柳福其喊。
常二战战业业，背着马继财的尸体，边走边喃喃地念叨：“老哥，你别怪我……一会儿我你多烧些纸，你在那边过好一点……明年这个时候……我……还活着的话，一定给再给你烧……”
柳福其也把姚渠成叫上帮着埋尸体，两人慢慢拉开了与常二和马继财的老婆的距离。
“长官……”柳福其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姚渠成沉重地说。
这段时间来一直失眠，半夜里一个细微的声响就可能把他惊醒，然后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像是装满了有几分腐败的稻草，木然，不听使唤。一动脑子想些问题，脑袋便又像灌满了铅一般沉，沉得像顶着一座泰山，压迫得他下意识地佝偻着身子。他时常产生一种幻觉，这颗脑袋已经不是他的脑袋，他把头取下来，用钢钎铁锤敲打着，本来应该是血淋淋的，怎么没有血？
就是这般纷纷扰扰的，胡思乱想，可从外人看来，他靠在锄把上一动不动地站着，要是没人叫他，他就这般站整整一个上午。就是你从他面前走过，他也似乎看不见一般。他就是一尊雕塑，苍老，蜡黄的面皮上还有些黑点，看起来好像在慢慢腐烂，如同暮色中一个干枯了的桑树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