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阵阵喧闹声打破了两溪口镇的宁静。
街面上人群攒动,坐着的、躺着的,还有晃晃悠悠走着的,大人、老人、小孩,一个个头发凌乱,两眼无神,都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两溪口的居民们被惊醒了,披衣起床,刚打开门,很多手就伸了过来要吃的,吓得连忙又关上门。一个婴儿哭闹起来,坐在街沿上打盹的母亲撩开衣服,把****塞进婴儿的嘴里。她似乎并不在意周围的人,连身体都没有挪动一下,将一半奶子暴露在外。人们似乎也不太在意,偶尔有目光落在奶子上,但只停留一下,随即移开。也许是她那奶子太过干瘪,耷拉着没有一点美感,亦或者是人们根本没有心思胡思乱想。
很多人涌到码头,央求船老大把他们带出去。
沿黄忠河南下,近可以到高坡子、苍河县,远可以到渝州,继而出夔门到湖北讨口生活。每当两溪口发生灾荒,祖祖辈辈都是沿着这样的路线往外走。很多人就死在逃荒的路上,只有少部分人能在饥荒过后辗转回来,守着那一亩三分地继续繁衍生息。
要在解放前,船老大们也乐意载着他们,多少也挣得几个路费。其实很多船老大因此而发迹,常言云,乱世的肚子,盛世的瓶子。荒年当然是活下来最重要,什么古玩字画、貂皮人参,都不值几斤粮食。很多人没钱,就拿家里祖传的东西当做船钱。可今年船老大们死活都不肯让他们上船,一些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冲到船上,任凭船老大怎么赶、怎么骂,都赖着不下船。
三三两两的人从不同的方向,还在朝两溪口赶来。
几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经过供销社,不约而同地停下来,相互看看,彼此都明白在想什么。一个人从地上捡起一块砖头,砸开门,第一个冲了进去。其他人蜂拥而入,可是货架上没有吃的,零零散散摆放了一些红纸、肥皂和收购来的草药。一拨又一拨的人涌进涌出,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供销社被洗劫一空。
人们又把目光投向粮站,可粮站不像供销社,围墙很高,大门坚固,原来是两溪口镇一个大户的房子。人们砸不开大门,只好聚集在门口,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只待一开门就冲进去。粮站像一块吸铁石,不一会儿,门口被挤得水泄不通。站在后面的总想往前挤,这时候不讲秩序,看谁力气大,老人和女人承受不住这样的挤压,不得不一步一步退出来。尖叫、抱怨、叫骂和哭喊声此起彼伏。
突然,几个穿着公安制服的人,带领十几个全副武装的民兵跑了过来,带队的一个举起铁皮喇叭对人群高喊:“老乡们,这是国家粮库,里面是支援首都北京的粮食。你们不要被反革命分子蒙骗和利用,现在马上回家,向队社做出说明,我们将不追究责任。否则,我们将按反革命论处。”
人群一阵骚动,可都没有散去的意思。
昨夜吕秉林、姚志海和宋明远一直呆在灵堂里。
军区来的那封紧急电报暂时救了宋明远,县公安局没有抓捕他。原来,姚志海确信杨豆花在百丈关救了老首长的孩子,吕秉林和他商议,由吕秉林给老首长发一封电报,而姚志海则马不停蹄地赶往高坡子接杨豆花。
杨豆花已病入膏肓,没想到在弥留之际还能见到以前的老战友,一激动便不省人事。这里距离县城更远,所以姚志海连忙把她抬到吉普车上,急急忙忙地赶回来。一路上姚志海不停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不停用手指探探她的鼻息,偶尔她还睁开眼睛笑笑,后来便无声无息,就像睡着了一般。姚志海心里掠过一丝不祥,只好祈求上苍保佑,希望奇迹出现。
姚志海对宋明远说,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确定杨豆花去世了。
开初有很多人,把设在医院的灵堂挤得满满的。吕秉林叫大家回去休息,直到发火了,大家才慢慢散去。
吕秉林考虑到姚志海奔波了一天,就安排李志明给他在病房里找一个床位休息。姚志海闹起来说,你吕秉林凭啥赶我走?罗大娘是你的救命恩人,那杨豆花还是我——不,是我们两个——的救命恩人呢。
三人都不说话,默默的坐着,到了凌晨左右,姚志海建议说大家轮流休息,军区老首长要来,吕秉林先去休息。吕秉林没有理他,宋明远也依旧像雕塑一般定在那里。
姚志海讨了个没趣,过了一会儿又问宋明远,你怎么不问问我你二娘的情况?宋明远说,有啥好问的?二娘今天不死,明天也会死。明天不死,后天也会死。姚志海恨了他一眼说,你这不废话吗?老子告诉你,你二娘比你大不了几岁?
宋明远说:“她是被饿死的,她不该死,她是老红军啊。”
宋明远的话像一把刀子扎在姚志海和吕秉林的心脏上,沉默,灵堂里又沉默起来。又过了好一阵子,姚志海自言自语地说:“高坡子死了很多人,唉……”
宋明远问:“死了多少?”
姚志海说:“不知道,只是听你五爷说的。”
他不在追问关于老家高坡子的情况,定定地望着二娘的那张脸。
昨晚见到二娘的时候,她的脸肿得像馒头,看上去容光焕发,富态饱满,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病态。这个样子,哪像营养不良?哪像因饥饿而死的人?
五爷,还有宋家其他人,有血缘关系的亲人,也许明天,或者后天,也会倒在山路上,再也爬不起来。他感到心脏被鱼钩勾着,有人在使劲地拉,“嘭”的一声巨响,他的心脏被拉了出去,他顿时感觉胸膛空落落的,空旷得不着边际。而他自己的身躯确实那么小,越来越小,小得像一粒沙子,连自己都看不清自己。
“这……这咋回事?”他思维混乱起来,迟钝、木然。
他猛然感觉到一阵旋风将他吹起来,随着风势,他正跌落到自己那个已经空旷得无边无际的胸膛里去,他挣扎着大叫大喊,想抓着什么东西,哪怕是一根稻草。然而他绝望了,四周空空如也,手中也空空如也。突然,有一只手伸了过来,他一把抓着,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抓着。
“你怎么了?醒醒,醒醒……”
一个急促的声音撞击着耳鼓,那声音那么遥远,就像远在高坡子,但那声音又那么熟悉,还有一丝亲切。“是她……”他喊了一声,可连自己都没有听见自己的声音。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原来是杨雨荷,他双手紧紧抓着她的手。原来,他倒在了地上,晕沉沉地睡着了,做恶梦,乱叫乱喊乱抓,就像一只抽搐着的疯狗。吕秉林连忙叫杨雨荷过来看看。
“啊?都快亮了!我睡着了?”宋明远不好意思地说。
姚志海打了他一拳,笑道:“睡得跟死猪一样。”
李志明来了,说孙成忠醒了。吕秉林马上问杨雨荷,可以确定没事了吗?杨雨荷点点头,可以确定已经渡过了危险期,估计要六天左右就能康复。吕秉林一直挂记着孙成忠,他的玉米育种技术可让玉米提前一个月左右成熟,这关系到几千人的能不能渡过春荒。
“走,去看看。”吕秉林说。
吕秉林刚出门,差点与吴道勇撞在一起,抬眼一看,周光林也紧紧跟在后面。原来大批百姓聚集在码头,要坐船逃荒去,已经洗劫了供销社,现在正围攻粮站,县公安局干部和镇政府的民兵力量不足,控制不了局面,请求农场派武装干部支援。
“他们是百姓,我们派武装干部?你们想干什么?!”吕秉林眉头紧锁质问周光林。
周光林说:“书记,上级有规定,不准百姓逃荒,所以公社要他们回家,老百姓不肯回去,双方就发生了冲突,打伤了民兵,公社报告说还抢了民兵的枪。”
吕秉林着时吓了一跳,他深知这里民风彪悍,搞不好真要出事,这几千犯人要是有个风吹草动,那可不亚于一场暴乱。
他面色一下子严峻起来:“命令:所有干部进入战备状态,所有押犯大队将犯人全部收监,武装看押。”
这是战场上的命令,所有人都愣了。
吕秉林很是生气,不满地看着吴道勇:“怎么,安稳日子过惯了?廖居正,廖居正呢?!”
“是!我马上去传达命令!”吴道勇明白过来来,立正,敬礼,转身就跑。
周光林还在追问:“政委,那公社那边……”
四大队大队长何三福上气不接下气地跑了过来,报告说罪犯陈恒山、贾好祥跑了,干部苏涛也不见了。何三福还没说完,就业大队吴龙喜飞奔而来,也是气喘吁吁的样子。吴龙喜报告说,姚渠成昨晚9点左右,以寻找女儿为名,带着十几个老牌军警宪特绑架了蒲国光,逃跑了。
宋明远跳起来:“不可能!”
大家本已悬着的心愈加紧张,都转身看着他。
宋明远说:“昨晚我回来的路上,在一个山洞里救出了姚云湘。小姑娘被人糟蹋了……”
所有人心里都一沉。
宋明远接着说:“我带着姚云湘返回农场,路上又遇到有个黑衣人偷袭魏二姐,我赶跑了黑衣人,把云湘交给她,让她们到姚政委家里去呆一晚,白天再下山。”说到这里,宋明远啊了一声,问姚志海,“嫂子和她们没事吧?”
所有人心都咯噔了一下。
“姚政委,姚政委……”一个干部医生扶着一个人走过来。
姚志海迎上去一看,原来是周章云,浑身是伤。
“政委,昨晚……他们绑架了吴干事和你们的女儿……”周章云吃力地说。
“什么?我的女儿?你说清楚。”姚志海急了,一把揪住他。
宋明远走了过来,说:“魏二寡妇,她说嫂子认她做干女儿。”
“你说的他们,是谁?”吕秉林问。
宋明远端了一把椅子来,姚志海把周章云扶着坐下:“说,快说!”
周章云说:“我躲在水沟里,没看清楚,有好几个人……对了,有一个有点像陈恒山……等他们走了,我想去报告值班干部,可是值班干部苏涛正和陈恒山他们有说有笑的,我不敢去,就下山找姚政委,半路上跌下山坡……”
陈恒山和贾好祥越狱了,外面的同伙绑架了吴桂芳和魏二寡妇。这很反常,一般越狱不会绑架人,他们目的是逃跑,那么他们为什么要绑架两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呢?
苏涛是不是也被绑架,现在不好判断,那么苏涛在哪里呢?
难道他们还有比越狱更大的阴谋?十几个原国民党军警宪特人员逃跑,陈恒山和贾好祥越狱,如果他们之间有某种联系的话,那事情就大了。
“不好!”宋明远惊叫一声。
大家沉甸甸的心又是一顿,就连吕秉林都有些慌乱,死死盯着他。
“政委,我担心昨天抢粮与他们有关?”宋明远紧锁眉头说。
“啊?!”几乎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抢粮的老乡是战斗大队二队的,原来那个队长罗光文就是领头的……”
周光林说:“哎,你的意思是说罗光文他们接应这些就业人员和犯人逃跑的?不对,罗光文的动机只是抢粮,粮食本来就紧张,再增加十几张嘴,没道理呀?”
吕秉林也说:“对呀,我同意周队长的分析。”
宋明远说:“你们想想,传单,凭罗光文他们是写不出这样有煽动性的传单的,就算写出来了,他们那里来的油印机印制?传单偏偏就洒在抢粮的现场……”
姚志海抢过话头说:“老宋分析有道理,至少有人想转移我们的视线。”
吕秉林沉吟说:“不管怎么样,我们做最坏的设想……”
姚志海急了:“我的意见,马上成立一个侦查小组,先到战斗大队二队去看看,随便侦查一下姚渠成、陈恒山等人的踪迹。另外,抽调精干武装干部迅速布卡,将外围口袋扎起来。”
吴道勇急匆匆跑来,说命令已下达,但是到处找不着廖居正。
吕秉林头皮发麻,大声说:“通知党委委员,立刻召开紧急会议。”
姚志海大叫:“先把小组派出去呀!我当组长,吴龙喜、宋明远,外加杨雨荷,怎么样?你犹豫个啥呀?啊!那是你嫂子被绑架了,你嫂子!”
“老连长,你别急……”
杨雨荷突然走过来,对吕秉林低声说:“政委,你单独找杨菲菲谈谈,她或许能告诉你廖居正一些情况。”
吕秉林一惊,廖居正也出事了?他叫大家在灵堂等等,转身走了。
姚志海担心妻子的安慰,急得走来走去,不时大骂吕秉林优柔寡断。
很快,吕秉林带着杨菲菲来了,宣布成立侦查小组,姚志海为组长,成员有吴龙喜、宋明远、杨雨荷和杨菲菲。
宋明远和周光林异口同声地说:“我有意见。”
姚志海瞪了他们一眼:“都啥时候了,有个毬意见?出发!”
吕秉林对周光林说:“周光林,这是我们农场内部事务,你有啥意见?”
周光林说:“我越想越觉得宋明远的担忧有道理,如果罗光文与你们越狱的人勾结起来,后果不堪设想。所以,作为公安局的战士,我请求你批准我参加。”
这倒是出乎大家意料,不过有地方公安同志参加,行动将会更加便利。
姚志海朝吕秉林点点头。
吕秉林担心地问:“你去报告一下你们副局长,只要他同意,我们欢迎你参加。”
周光林应声飞跑而去。
吕秉林转头又问宋明远:“老宋,你有啥意见?说。”
宋明远看看姚志海,迟疑了一下,语气坚决地说:“我不同意姚志海当组长,我建议组长由吴道勇副支队长担任,姚政委不参加侦查小组。”
豆点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打在脸上生痛,可还没回过神来,突然刮起一阵大风,吹得人睁不开眼睛。大风过后,雨点没了,一切如旧。
一行人急匆匆在山林里穿梭,这一行人是吴道勇、吴龙喜、周光林、宋明远、杨雨荷和杨菲菲,他们奉命到罗家坝探查情况。拐过这个山嘴,就看不见校场梁了。宋明远停下脚步,转身凝视着山下。其他人也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也朝山下凝望。
“谁?!出来!”宋明远喊了一声,连连打手语示意大家隐蔽。
杨菲菲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场面,直挺挺站在那里四处张望:“在哪里?在哪里?”
杨雨荷一把将她按在地上爬着,用手做了一个“嘘”的动作。
只有吴道勇、吴龙喜和周光林佩带有枪,三人不约而同拉开保险,戒备。
“出来,再不出来我开枪了!”宋明远喝道。
“你有枪吗?哼!”
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几分讥讽。
宋明远站起来说:“没事了,没事了,是汪队长。”
汪文丽从草丛中走了出来。
吴道勇严肃地质问:“谁叫你来的?!我命令你,马上回去!”
“她们都能参加,凭什么不让我加入?”汪文丽指着杨雨荷和杨菲菲没好气地说。
吴道勇严厉批评说:“你还有没有组织纪律性?”
汪文丽不理会他,从肩上解下用布裹着的长枪,扔给宋明远:“接着。”
宋明远随手接过枪,打开一看,惊喜地叫:“狙击步枪!”
周光林低声对吴道勇说:“这合适吗?”
宋明远摸着枪说:“支队长,你们三个人都是五四式手枪,确实需要一支长枪以备万一,就让汪队长留下来吧。她们两个有没有战斗经验,多一个女同志方便些。”
“叫我老吴,团长也行。”吴道勇瞪了他一眼,又问汪文丽,“哪里来的枪?”
汪文丽咯咯笑起来:“我爸的呀,你真健忘,我爸不是退休了么?还是你特批同意他持有这支枪,偶尔上山打打猎什么的。”
吴道勇一拍脑袋,这才想起来,也不禁笑笑。他俯身在周光林耳边说:“放心,他是老红军。”
汪文丽走到杨雨荷跟前,看着她说:“杨雨荷,我提醒你,记着你的身份。”
杨雨荷立即站得规规矩矩的,连声说“是是是”。
宋明远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拉开她说:“我们现在是一个组的,这里没有囚犯,大家都是战友。”
“瞧瞧,你要吃人?你就护着她吧,哼!”汪文丽恨了他一眼,快步往前走。
杨雨荷也快步跟了上去。
“杨雨荷,你跟杨菲菲走后面。龙喜你断后,注意警戒。”吴道勇下令说。
宋明远飞快追上汪文丽,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汪文丽心里一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中午时分,他们到达战斗大队二队。
“支队长,不对劲……”宋明远望着前方说。
“跟你说多少遍了,副支队长!”吴道勇有些生气,“有啥不对劲?”
宋明远说:“太安静了,一只狗都没有……”
“那不是狗?”周光林指着左边方向说。
果然,一只狗正朝西跑,不时停下来嗅嗅。
“杂毛,杂毛……”宋明远大喜,低声吆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