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本是一块荒凉之地。人口膨胀,城市扩展,一条街道从城墙里面伸了出来,芦苇杂草一并除去,单剩下一排大柳树护卫河堤。一个遮风挡雨之处,自然有了人的聚集。一早一晚,散步的,打太极拳的,跳舞的,还有一对对情侣,那是机关干部和浪漫情人的天地;到了白天,就成了百姓们生活的繁忙场所。歇脚的,摆摊的,拉板车的,蹬三轮的,下棋的,打牌的,算命的……有时开来一辆警车,跳下两个警察追着一个偷东西的。后来柳树林里钉上了两排长椅,昔日的荒凉之处就变得如同热闹的公园。
大柳树四季变换不同的色彩,有时垂一幕绿色,有时挂一幕黄色,聚集在大柳树下的人们也时繁时疏,你来我去。坐着不动的,只有那几个算命的盲人。他们各自守在自己的岗位,似这一方人生舞台忠实的守卫。
没有人知道他们来自何处,更无须去打听他们的姓名。那一身灰暗的形象仿佛人生灰暗的化身。他们坐在那里,似等待人生不幸的降临。对于这一类人,人们历来是当面喊先生,背后称瞎子,如果不是遇到了生活的不顺,又有谁会停下来,对着这些邋遢灰溜的盲人叫上一声先生?
王瞎子是他们之中的一员,倘若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一件事情,大家也许至今不知道这个盲人的姓名。因为他实在没有什么特别之处,眼眶深凹,颧骨突出,一身的暗淡盖住了他真实的年龄,也就是一个平凡的让人过目可忘的残疾人。人们不知他是三十岁还是五十岁,嘴一张,滚出那黝黑洞口的笑声仿佛来自深渊的底层。
沉静的小城刚开始苏醒,拉着的板车蹬着的三轮向大柳树下涌来,王瞎子也敲打着竹棍探到了他的位置,那一棵歪脖大柳树下的一块空地。一片沸起的嘈杂声中,他展开随身携带的小凳,竹棍往肩上一靠,怀里的彩头盒往怀里正一正,坐下来,垂头张耳,又开始了一天的耐心等待。街上车水马龙,红润的朝阳也越过了古城墙,照着这一排大柳树,这一个静候着人世间云翳的守望者身上。
他敲打着竹棍来,敲打着竹棍去。即使头顶朝阳,脚踏长街,也是一副小心探索的形象。夕阳西沉,夜幕降临,等待了一天的王瞎子,带回的也许只有失望,只有身上那又一层厚厚的灰尘。坐在大柳树下算命的盲人,有时坐了一排,有时稀稀的两三人,他们随着市场的好坏选择生意的场所,可是不管人多人少,不管天晴下雨,人们都会看见那棵歪脖树下,王瞎子一个孤单执著的身影。他是这个小城不可或缺的一景。
王瞎子坐着一个矮凳,面前还摆着一个矮凳,那是供客人坐的。有时还有一两个人蹲在那里望着他,听他指手画脚不知说些什么。但是这样的机会并不多。没有客人的时候,王瞎子总是两眼向天。天上有什么好看的?可是他那向天的脸却是一仰半天。或者他是在想心事。然而已然乞讨的孤家寡人,还会有什么更大的不幸,还能有什么可笑的奢望?或者这双眼失明的可怜人,见到的却是与常人的不同,即便乌云翻滚,在他冥蒙的眼中也可能是一片万里晴空吧。
王瞎子生意好转,是在木童车出现之后。
是到了夏天吧,天已大热,又是午后两三点钟的光景,街上没有什么行人,车也少了,白晃晃的阳光泼了一街。突然一阵轰轰隆隆的声音滚过空旷的街道,像晴空的雷声。好奇的人们抬头一看,王瞎子来了。他的身边多了一个女人,身后多了一辆童车,声音就是那童车发出来的。年纪大的人一看就知道,那还是“文化革命”时农村孩子的玩具,几个钢箍(gu)儿做车轮,几块木板做车厢,一动尖锐刺耳的声音就直钻入人的耳朵。扶着王瞎子的女人是个残疾,一走一跛,她的脸也残疾,痉挛地扭曲一边,对任何人都像一张笑脸。她牵着轰隆的童车,童车里坐着一个大半岁的孩子。
一个盲人走在街上并不引人注目,一个盲人牵着一个残疾的女人同样不算稀奇。可是,一边是丑陋的母亲,一边是漂亮的孩子,一边是残疾的父亲,一边是健康的孩子,一边是残疾的丑陋,一边是健康的鲜丽,强烈的对比不能不引起人的惊奇。坐在木童车里的孩子,红嘟嘟的脸蛋儿,明亮亮的大眼,藕节似的胳膊,白里透红的肌肤,活泼欢快的样子和那年画上画的几乎没有什么两样!在这条空旷的大街上,漂亮的孩子对比着他残疾的父母,如同废墟上的一朵鲜花那样夺目,荒野上的一株青草那样清新。
残疾的女人神志也不太清,王瞎子钉做这个玩具,本来是想放在家里让孩子玩玩的,可是女人却把它拖上了街。王瞎子听说了此事,立即赶到北门,好不容易才找到正在街上乱串的母子俩。王瞎子带着他的女人,牵着他的儿子,在人们好奇的目光中,从北门招摇到南门。一条不到两公里的路程,将这奇异的一景沸扬了全城。
原来瞎子也能结婚,丑陋残疾的人,也能生出健康漂亮的后代。
或者这个瞎子做过许多的善事,苍天张开了眼睛;或者这个瞎子本身就有福气,生一个漂亮的儿子只不过是个证明。总之这个天天守在大柳树下并不起眼的瞎子可不是一般人。
孩子的到来,大柳树下引起了不小的轰动,人们围在王瞎子和他孩子的身旁,那场景不亚于节日里展览着什么新奇的产品,来了什么吸引人的戏团。面对引起的轰动,王瞎子显然是毫无准备。一张黧黑的脸上泛起了红光,咧开的嘴怎么也合不拢。
王先生,你的业遭到头了,怕是日后要享这孩子的福呢。那是一些来算命的。
王瞎子,得了这么好的儿子也不给我们说啊?那是几个伙计。
人们的称赞声中,王瞎子的一颗头扭过来,扭过去,像所有内心充满了喜悦脸上挂满了礼节的父亲一样,告诉他正牙牙学语的孩子这个称伯伯,那个叫大妈。围着那个孩子,人群时时荡开一阵浪花似的笑声。
一个好心的人,帮王瞎子组成了一个家庭。孩子的降临,差点儿要了残疾女人的性命,更让残缺的生活又压上了一层沉重的艰辛。女人既是神志不清,王瞎子就又当母亲又当父亲。今天,满街的人们让他体会到除了操心和艰难之外,还有做父亲的无与伦比的荣耀和对未来生活的信心。
从此,歪脖大柳树下的王瞎子不再寂寞了。
王先生,儿子没牵来呀?
那是过路的。丢下声音,人已走了。
王瞎子,这是几件旧衣服,拿回去给孩子换换洗。接着怀里塞来一包柔软的塑料袋。这是同在大柳树下谋生的同伴。
王瞎子已记不清了,到底有多少熟悉和陌生的人,送来了一份份关心:一袋奶粉,一件衣服,一个小小的玩具,一句温情的话语;闲下来的人也爱拢来在自己的面前站一站,问一问儿子,唠一唠家常。周围的气氛活了,说话人的口气变了,自己不再像一个另类,一个局外人,而是这个世界上堂堂正正的一员。王瞎子体会到了做人的尊严,人世间的温暖。坐在大柳树下,固然也时常没有生意,但是柳树叶发出的气味让他感到了芬芳,先前心烦的嘈杂的市声现在却感到了亲切,曾让人感到焦躁的阳光原来也是这么的温煦。王瞎子感到他的世界变了,变得亲切和谐,变得光明亮堂,他知道,这全是自己的儿子,那一个健康漂亮的孩子,让人世间的亮光照到自己的身上。
大柳树下的人们也注意到王瞎子变了,变得衣着整洁,变得爱讲干净,变得不再口无遮拦。他不再沉默寡言,不再两眼向天,就是生意不好,也是一副爱与人说笑,一副乐呵呵的快活模样。听他算命,大家才发现,这个算命的瞎子和别人说的不一样。比如对吵架的夫妻,他会说,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对折了本的人,他会说,留得五湖明月在,不愁无处下金钩;对自以为仕途失意的人,他会说,宁可直中取,不可曲中求;对正在苦恼中的人,他会说,秋至满山多秀色,春来无处不花香,人是三节草,必有一节好——讲的全是做人的道理,出的全是度过困境的主意,说的全是生活的希望和未来的信心。这些人人都清楚的大道理,经过他的口,仿佛更有了说服力。一旁围着听的人不住验证似的点头,坐在矮凳上萎靡不振的算命人,见周围投来的全是鼓励和肯定的目光,于是一张苍白的脸有了血色,一颗灰冷的心渐渐燃起了希望。还是王先生算得好。不知是谁的一句感叹,最终成了传遍小城的宣言。
王瞎子的生意好了。过去一个并不起眼的盲人,从此成了大柳树下聚焦的中心。走,找王瞎子算一算去,苦难中不能自拔的人们突然找到了解决问题的办法;走,找王先生评一评理去,大伙儿有了什么矛盾,他王瞎子就是一杆秤。王瞎子总是耐心倾听各种痛苦,各种忧愁,各种不平,然后一番苦口婆心。他像一个长者,更像一盏灰暗陈旧却发着亮光的青灯。他是上天派到人间的使者,除苦难,息纷争,照亮人们内心深处黑暗的角落,抚慰人世间一个个被磨难的心。来时的忧心忡忡,去时豁然开朗,来时一脸灰心,去时满怀信心。大柳树成了人们苦难的投诉和卸放的地方,王瞎子也成了苦难的瀚海中的一块绿洲,穷苦朋友们中的一个名人。
又是一番冬去春来,草木荣欣。大柳树妆碧垂绿,王瞎子的儿子也像一棵野地里的树苗茁壮成长,已经能扶着那个童车趔趄着走了。见过的人都夸王瞎子的儿子长得是如何漂亮,如何健壮,如何聪明,可是细心的人们发现王瞎子的笑有了勉强,脸上有了愁云。
王先生,想心思啊?
过路的人见他没有生意的时候,又仰脸向天。大家问他话,他总是前言不搭后语,然而话一出口,却把人吓了一跳:
读一个大学,要好多钱?
原来他已是一个有着远大目标的父亲,他比那些双眼明亮的人看得更远更深。
话说没有多久,大桥储蓄所拉储蓄的覃主任找到大柳树下,递给王瞎子一张存折。人们好奇地凑过去,那一张被王瞎子抚摸了几遍才揣进怀里的存折,印着几个金光闪闪的大字:教育储蓄。
以前的王瞎子,有了钱就要去喝一杯,现在一个冷馒头,一壶凉开水就可打发一天;以前他除了大柳树,就是他的家,行走的是一条直线,现在隔三岔五,他必要拐一个弯,去一趟大桥储蓄所,掏出一把理得整整齐齐来自五湖四海的零钱。
天天靠一个冷馒头填肚子的王瞎子,越来越单薄、清瘦了。可是清瘦的脸上常漾出些深邃的笑意。他多了一些动作,比如爱摸一摸胸口,那揣在胸口的一张硬硬的存折,那是他正在跳动的人生全部希望;比如爱仰天幻想,不管是树上的阳光筛了他一身,还是一滴清凉的雨点打在他的脸上,他都是一脸灿烂。透过乌云,他看见了美丽的人生,灿烂的明天,幸福的晚年。
只要听见街头涌来一股潮水,地上溅起了一片自行车铃的叮当,学生们放学回家的时候,不管生意再好,王瞎子也要收拾起身了。自从上了一趟街之后,那个神志不太清的女人,每天就要上街来找王瞎子。或者神志不清的女人,却明白人世的温情,丈夫的关爱,或者丑陋的女人,偏要向世人展示自己美丽的后代。那个孩子一见他的母亲拉起了车绳,也就乖乖地爬上童车。于是童车轰隆,滚向街去。为了把他们堵在十字路口,不进入人繁车杂的闹市,王瞎子就像钟表一样准时。
这个时候,骑一辆三轮车,拖着一箱馒头烧饼沿街叫卖的老汉,也会气喘吁吁地赶到大柳树下。他知道,稍晚一刻,这个小生意就做不成了。听见铃铛一响,王瞎子理好的钱伸过来。
还是两个?
还是两个。
一把钳子,夹起一个糖饼,一个菜饼。
王瞎子的家住在郊区,穿过河边的芦苇地,他抱着儿子,手里的竹棍搭在童车上,女人拉着童车,童车在鹅卵石路上跳上跳下。夕阳西下,芦苇漫天,这走向芦苇地的残疾的一家,组成了一幅美丽的图画。一家三口的身影融进了芦苇地,漫天的芦苇在晚霞中摇荡,随风而来的,是断续的木童车响亮的滚动声。
时间一天天过去,王瞎子存折上的储蓄在一天天增长。闲下来的时候,学生的读书上学又成了他每天必说的一个话题。望着他那一脸的自信,大家没有理由不相信,在他的雨露和阳光之下,近似生长在一片废墟上的漂亮的儿子,不会不开出一片绚丽的人生之花。可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
那是一个傍晚,和风习习,柳叶轻拂,落日一片余晖。美丽温馨的傍晚本不应有什么事情,但是人生的灾难常常有着美丽的背景。潮水般的学生过去了,卖饼子的也来过了,但是王瞎子还没有走,因为他的面前还坐着一个人。向来准时的王瞎子今天耽误了,为什么耽误,这个原因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仅仅迟到了十分钟,就在这十分钟里,发生了一件对王瞎子来说是山崩地裂的事情。
那辆木童车,童车里的儿子,倒在血泊中。
到底哪一个毛手毛脚骑摩托车的小子,是造成这场灾难的祸手,这同样已不重要,重要的是悲剧已经发生。匆匆赶到的王瞎子,呆立在路口的中央,突然一下跪倒在地,仰天一声长啸。天地震撼,夕阳失色……
很长时间,人们不再见到王瞎子的身影。车祸时有发生,并不是一件特别的事情,但是发生在王瞎子身上,更是让人痛心。大柳树下的人们偶尔投去一瞥,王瞎子坐过的地方,空空荡荡,不免增添几许惆怅。一个专门安慰别人的人,不幸却发生在自己的身上。
王瞎子的出现是在许多天以后。又到了夏日吧,也是一个宁静的午后,又是一街晃眼的白光。一阵熟悉而刺耳的声音划破白亮的宁静,那是滚颤着水泥地面的木童车的轰隆声。王瞎子牵着他的女人走来了。女人仍是一走一跛,每一步都像在跋涉着深深的泥潭,她那一张残疾的面孔,仍是对任何人一张亲切的笑脸;但是她紧紧地牵在后面的木童车里,已不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小男孩儿了,而是一个瞪大了眼睛的布娃娃。
一个得了绝症的小女孩,听见了彻夜撕心的痛哭,听说了这个悲惨的故事,把自己心爱的布娃娃送给了失去孩子的母亲。神志不太清的女人除了头上留下了一块伤疤,神态并无什么两样,只是这一次车祸已让她更不清白了,但是不清白的女人却清楚地记得这一辆木童车,木童车里自己的儿子。她一把抱住布娃娃,立刻转悲为喜,“儿子”又回到了自己的怀抱;也更清楚地记得离开丈夫是如何的危险。现在无论走到哪里,牵着“儿子”的女人不再离开王瞎子一步了。出现在人们面前的王瞎子像一下子度过了好多年,他的头发白了,背驼了,牵着一辆载着布娃娃的童车和女人走在大街上,两眼向天的脸仰得更高了。
秋天到了,柳叶儿变黄了,王瞎子的生意也一天天清淡了,摆在面前的一张小板凳,总是空空落落的,时常飘落着一片枯叶。他身后的那一排大柳树,已张挂着黄色的幕布,一阵风来,一匹匹黄叶在秋风中飘荡。丑陋的女人伸开手掌,欢快地抓接着,那神态显然是在逗停在身旁的木童车里的“儿子”玩。好不容易有了一个生意的王瞎子,听见了女人的吵闹,慢慢转过脸来,嘴里正在安慰别人的口头禅,变成了不自信的怔怔喃喃。
过了这个坎儿,就好了……
人们习惯在比较中生活。河边的大柳树,大柳下的王瞎子,成了匆匆路过的小城里的人们自信与幸福的生活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