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蜂拥而来,也有人四散而去,这人来人往的喧嚣车站,既是人们到达的终点,也是出发的起点。
火车,是帮它完成二者得兼的角色,它像一条惯会吐纳的长虫,永不停歇在冰冷烁亮的钢轨上奔驰,忙着将一些人含到这个地方,又将那些人吐到那个地方。它呼啸而来,又呼啸而去,穿隧道,过平原,上桥梁;那水蛭般蜿蜒的腹腔,不知吐故纳新了多少人物,咀嚼融合了多少让人嘘唏的故事。
又是一个匆忙运行的一天,从远方奔驰而来的列车喘息未定,刚向天空吐完两口长气,站台的铁栅栏门哐当一声,裂开了一个口子,引颈已久的人们即刻拎包提袋,争先恐后挤进了站台。
一个名叫覃大业的中年男人,嘴中含着车票,一手扯着他幼小的儿子,一手拖着沉甸甸的旅行箱,从进站的人流中斜叉而出,轰隆隆地直奔六号车厢;车厢门口,笔挺地站着一个年轻的女乘务员。
这是一列开赴进京的高速;覃大业一脚刚踏进车厢,一股宁静凉爽的舒适气流,随着弥漫的轻音乐扑面而来,那是空调的凉气。休闲的感觉一下涌上了心头。找到了床铺号,放好了行李,吆喝完孩子的覃大业在靠窗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望着车窗外的拥挤和嘈杂,享受着车厢内的安静和凉爽,想着即将开始的京城之旅,坐在硬卧车厢窗口的男人,脸上充满了向往和期待。
他是一个无职无权的公务员,属于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那一类,由于多年的兢兢业业,小心谨慎,今年终于评上了单位的先进,而当先进的最大实惠,就是让出门旅游一趟,单位报销车费。小人物有小人物的精打细算,这不,他趁机捎上了吵了多少次,要去北京看天安门的儿子。北京,天安门,升国旗,每一个词组对他们来说,都具有神圣的吸引力。小家伙听说要去北京,就没有安静过,也从没坐过火车,上了火车更是高兴得手舞足蹈,对一切都充满了好奇,覃大业不得不时时扭身面向那得意忘形的小子,训斥几声。
覃大业见车厢涌进来几拨人,那都是来送别的。一拨是一个男的抱着一个孩子,送一个年轻的女子进来,那男人抱着孩子,不停地对孩子说,亲小姨一个,那孩子就从男人的怀中探过身去,叭了一口那张粉脸。男的似乎并不满足,说,再亲小姨一个,再亲小姨一个。那女子的脸早已红了,仿佛亲她的并不是那小侄子,而是这个热心的姐夫;在众目睽睽和一些意味深长的微笑里,她更感到了不自在,候那送别的侄子和姐夫一离开,一张粉脸就冷成了大理石,仿佛对一车厢的人都充满了戒备和敌意。还有一拨人,一下从车门涌进来三四个,也涌进一股浓重的酒气,覃大业不自觉地皱了皱眉。这些人上了车厢,只见其中的两个一屁股重重地坐在卧铺上,两个人都面红耳赤,面对面相互喷着酒气,嘴对嘴互说着分别的慷慨话语,就像在吵架。跟进来的一个年轻一些的男子,手中提满了大包小袋,进来就像主人似的,一脚蹲在了卧铺架上,探身把行李架的东西不由分说朝两旁推去,腾出了一大截空,把他们带来的大包小包塞进去。这霸道的样子更让覃大业有些不悦。好在自己的是一个硬壳的箱子,推一下搡一下无所谓,他也看到那个年轻的女子,见别人对她的行李毫不客气,光洁的额头已起了皱纹,还时不时用手在鼻子前挥两下,显然是恶心他们带来的酒臭。这声势浩大的送别的主角儿,是一位五十多岁的男子,像个公务员,戴一副眼镜,这时已完全沉浸在酒精和离别的伤感中,似乎很难受,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就时时低下头去,抿一下嘴唇,像在思考,又像把什么到嘴边的话吞了进去。他催送行的人说,火车就要开了,让他们下去。坐在他对面卧铺上的,正在情绪上,十分豪气地说,还陪老拐子坐五分钟!听了这话,戴眼镜的就又用力啄一下头,怀着感激和伤感,艰难地抿一下嘴唇,像是胸中有化不开的千言万语。站在走廊上的,显然是那说着豪言壮语的送行者的女人,苦皱着眉眼,脸上是一脸把这样的酒醉佬无可奈何的表情。她知道开车的时间已到,便过来拉他的男人。
吵吵闹闹的送别场面终于结束了。站在车厢门口,举着手做过豪壮的辞别手势的中年汉子,回到铺位上的那个戴眼镜的乘客,还沉浸在离别的余波中,掏出手机来不停地打电话,用带着克制的腔调,悼词一样的语气,告诉电话中的人,他平安离站的消息。他并不像他的外表给人到了醉意姗姗的程度,或许他有很强的自制力,即便在酒精麻木的时候也能保持思维的平静和清醒吧,因为他的话语总是简洁,克制,三言两语,啪的关了手机翻盖儿。或许他是因为怕话一多就会声音发颤,就会泄露了心底的离愁秋别绪,担心自己像个娘儿们吧,覃大业想,谁都想保持个形象,何况是在这陌生的同车人面前。打完了几个电话,见他又靠在卧铺上,不停地在那手机上按着。覃大业知道,这个伙计肯定还在发告别的信息。
火车离站了,进入了有节奏的运行中;它以一成不变的不动声色的姿态,开始了起点、终点的又一轮回。或许是因为来之不易的携子之游让覃大业心情舒畅吧,这个戴眼镜的男人,还有那个年轻女子的送别,覃大业都置身局外,看戏一样一旁看得饶有兴味儿。除此之外,他不忘对他那个上了车就乐此不疲,自得其乐地在卧铺上翻上翻下像个狲猴,一刻也不停歇的孩子时时吆喝两声。一是为了安全,二是怕把别人的卧铺弄脏了;毕竟大家还是同车的陌生人,即便人家不说,也会怨言在心。
车厢内安静了,覃大业暗暗打量这床铺对床铺,前世都曾同修了五百年的几位同路人;除了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子,这位戴眼镜的醉客,这床铺对床铺构成的小世界,还有一对母女。
这一对母女太安静了,以致上车以后,在离站前后的那段吵嚷里,没有让人意识到她们的存在。这对母女俩尽量收缩着自己的身子和目标,挤坐在卧铺靠窗口的一端,说着什么话儿。姑娘时而对这身旁的喧嚷闪来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目光,继续和她的母亲,那个中年妇女窃窃私语。
中年妇女一看就是一个勤劳人,这种人在农村随处可见,又过目即忘;或许是要出远门的缘故,全身上下收拾得干净整洁,脚上是廉价的新皮鞋,还穿上了一双白袜子,让人感到那过于工整的一身整洁,处处显露的却是拘谨,不自然;被田地的太阳晒成铜色的皮肤,又显得过于癯瘦,像身上包了一层铜皮;偶尔与人目光相对,露出的卑谦慈善的笑意,都让人感到一种病倦的神态。覃大业猜想,这是一个不幸的勤劳能干的妇女,身上定患有什么重疾。她的怀中抱着一个包,里面似乎裹着一个什么贵重的盒子,她时而将脸依偎在那盒子上,带着心满意足的神态和她的女儿说着话。有时见她把脸朝向车窗外,双手却紧紧抱着那个盒子,仿佛在依靠那盒子的力量抵制着来自身体的疼痛。她的这种神态,让覃大业更加确信,这一定是上北京求医的。自己是去释放快乐,别人是去医治病痛,相同的起点和终点,内容也是迥然的不同。覃大业感叹着,跨进车厢的轻快和喜悦,仿佛也因此袅上了丝缕的雾霭。
开始上车的时候,这由面对面的床铺围成的小世界是隔膜而陌生的。各自的脸上或是矜持,或是漠然,或者是视而不见,总之在这个小世界里,像谁使了一个什么碍眼法,似乎谁也没有意识到别人的存在。然而随着列车的奔驰前去,沿途的景物,树木、房子、农田、城市,这些产生距离的东西不断抛向身后,人们相间的距离也似渐渐拉近了。或者是相视的一笑,或者是无意中的一句插话,或者是取行李时他人的一搭手,总之那看不见的一层隔膜,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火车的哐啷向前云散雾尽。当旅途的终点越来越近,这些素昧平生的人们就会无话不谈,亲如乡邻了吧,覃大业心想。
然而,当六号车厢,那些面对面的床铺,无形的隔膜在一一融化,人们在卧铺上相对而坐,谈笑风生,其乐融融的场景一一铺开的时候,覃大业这边相邻的一组铺位,还挂着厚厚的帘子,透露着生硬的气氛。戴着眼镜,一身酒气的男人,仍在低头执着地按着手机健;那个坐在走廊窗口的年轻女子,眼睛望着窗外,留给大伙儿一个矜持的侧影,她年轻的形象真像一尊大理石塑像,既如大理石般光滑优美,也如大理石般冰冷缄默;那一对母女缩在卧铺车窗的角落,也有她们自己说不完的话语。母女俩时而抬头望来的目光,与其说是隔膜,倒不如说是拘谨,是歉意,是生怕对他人打扰的不安和报愧。
哈,真是胆小又没什么见识的乡下人!
无拘无束的只有孩子,覃大业的那个才七岁的儿子,他既不知道察颜观色,也还没有长成做为一个成人内心具备的沟沟壑壑,好奇和兴奋左右着他不安分的童心。他上了车就没有安静过,两边的床铺当上了他幼儿园和校园里的滑梯杠杆,时而在走廊里穿梭,时而蹿上哪个铺位,学着《西游记》唐僧打坐的样子,煞有其事地盘腿坐在那里闭着眼睛念念有词,然后睁开眼睛,看是否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倒是那对女母俩儿,那女儿看着这个小和尚认真的样儿忍俊不禁,悄悄对她的母亲指了指,她的母亲抬头看了看,也笑了,笑得却像霜降后的庄稼,有些衰败和凄清的味道。这个乡村农妇的心中一定藏着什么深重的伤痛吧,覃大业想,一边喝斥着儿子不要弄脏了人家的床单。
火车在这几个旅客的沉默中,如离弦之箭,飞驶向前。
突然听得呯的一声,那脚不停手不住的孩子一不小心被撞了头,大约是撞得不轻,因为接着他就捂着自己的额头大喇叭似的,张开小嘴嘹亮地哭了起来。坐在远处的几个乘客,好奇地扭过头来望。
叫你好好坐着,不听,活该!覃大业把儿子拉到身边,一边给他抚摩着额头,一边没好气地教训道。
孩子的哭声和父亲的训斥,打破了这互不相闻,互不往来的生硬隔膜的局面。那尊大理石像扭过头来看了看,又扭过头去,心想这个孩子真犯嫌,好好的床单给弄脏了;那个戴眼镜的酒醉佬发完了信息,离别的情感似乎已解脱了一半,他抬起头来,用底气很足的洪亮声音说,男子汉,别哭!
那对母女俩儿,姑娘正剥桔子呢,喂给母亲吃,母亲摇了摇头,孩子的哭声也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姑娘就从塑料袋里抓出两个大红的桔子,递给那个哭得鼻涕眼泪一塌糊涂的小家伙:小朋友,吃桔子!小家伙用手擂着泪眼,不敢去接那吸引人的两个小红灯笼,眼睛却偷偷地从小拳头下瞄着自己的父亲。
快拿着,你爸爸不会说的!那个一脸病态的妇人,见了状就接着说。她的脸仍无力地偎在怀中的那个装盒子的包上,沧桑的眼睛露着母亲们对孩子特有的疼爱和慈祥。
孩子不哭了,他坐到了那对母女的跟前,一边吃着桔子,一边回答着那对母女的问话,孩子好像说出了什么天真可笑的话儿,惹得母女俩发出了开心的笑声;这笑声让覃大业感慨万端,他佩服那对母女在生活的不幸面前豁达和乐观。这不像是外出求医的一对母女,倒是像他一样,是去北京游玩的游客;她的姑娘时而导游似的,指着窗外飞驰而过的景物向母亲介绍,母亲温和地望着窗外,不停地点头。覃大业就想,现在的农村真是条件好了,农民也可以坐一坐卧铺旅游了。
车厢内的广播停了音乐,开始播音了。播音员说,前方将到什么什么站,要下车的乘客做好准备,而下一站又将要到哪里。走廊里叫卖报刊杂志,水果玩具和各种食物的,过了一趟又一趟,拿着一张地图看的覃大业时不时要翘起腿,可还没有放安稳,又要提起来,让那隆隆的推车过去。看着他老拿着一张地图看,那个戴眼镜的男子望了他一眼,就内行地介绍说,过了下一站,再走多少分钟,就出省了。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又突然凝重起来,叹口气,唉,每年回一趟老家,就难受一回,大醉几天。接着,覃大业从接下来的攀谈中,知道这位眼镜在北京的某一个部门工作,是一个正处级的公务员,母亲八十三岁了,每年老人过生的时候,他就探一次亲,回一趟家,每回一次,都是受不住乡亲们的热情款待,就要大醉一回。
唉,乡亲们太热情了!几十年了,一直在想为家乡做点儿什么——他耿耿于怀,摘下眼镜擦着,像有什么夙愿不能完成似地说。
在基层,在县一级,一个正处的官员就是天大的领导了,覃大业想到自己见过的那些处级的领导威吓的神态,拿来与这个毫无官气,倒像一个退居二线的办事员的京官儿一比,觉得那些人十分可笑。他又想,眼前的这个老乡自己发达了还不忘乡亲,还想着要报答乡梓,还是一个不错的人嘛。这样一想,先前的不快就渐渐消失了,在接下来的行程里,这六号车厢的两个男人就越谈越亲密;随着火车离乡越来越远,老乡的情味儿就越来越浓了。
泡一杯茶?覃大业打来了一瓶开水,从箱子里拿出自带的茶叶。
戴眼镜的老乡嘴朝那货架上一呶:喏,我多的是!——全是亲戚朋友送的。说着他站起身来去取。覃大业这才看清,那霸占着大半个货架的,全是他带的家乡的特产,什么茶叶、香菇、木耳,什么冲菜、贡米、蜂蜜,一应俱全,档次自然也比他的高多了。覃大业端着空茶杯,爽快地说,好,那就喝你的!
时间像车窗两旁闪过的景物一样,无声无息地流了过去。窗外已暗,车窗的玻璃闪现着车厢内的幢幢人影,列车员放下了窗帘,开始整理起车厢的卫生。
到了就寝的时间了;那个大理石女子天一擦黑就爬上了中铺,蜷在被子里睡了;刚才还在高谈阔论的眼镜,覃大业刚去刷了个牙,转身回来就听见了如雷的鼾声。他合衣倒在另一间中铺上,两片穿着袜子的脚伸在过道上,车厢中飘满了异味儿。比这异味儿更让人难受的,还有他那旁若无人的鼾声。比钢轨的声音声势还大的鼾声,显然也影响了那女子的睡眠,她徒地伸出玉手,在钢管上使劲敲了几下,可是对面鼾声如故,仍一浪高过一浪,她也只好偃旗息鼓,气愤地倒了下去,用很夸张的动作,扯几下那白色的卧铺被子,盖住了自己的头。这个自视清高的女子既不与乡下人为伍,也鄙视这一身恶臭的男人。从简单的对话里,覃大业知道她是在某个电信部门工作,此次进京是去见她的男朋友的。
宽厚而包容的是那对母女俩儿,她们甚至对眼镜的鼾声相视笑了一下。那姑娘倒了一杯水,又拿出两包药,数了几粒出来,递给她母亲。她母亲伸手去接,姑娘她却手一让,然后直接喂进了母亲的口中。那妇人是下铺,时坐时躺,身边总是离不开那个布袋子装的盒子,坐时抱在怀里,躺下时就放在枕头旁。
是个什么宝贝嘛,还这么小心?覃大业窃笑她们真是乡巴佬。即便真是什么宝贝,这一个乡下人用的包袱包着的盒子,大大方方放在那货架上,也没有人去注意。更何况,人家一看她们这乡下人寒酸的打扮,也知道不会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呀。也不嫌累得慌!就是上趟卫生间,覃大业也注意到母女俩同去同来,那妇人吊在胸口的盒子也不离身。
上了火车就兴奋得没有停歇的小家伙,这时也闹够了,睡着了,覃大业听来打扫卫生的乘务员说,马上就要熄灯了,也就准备挨着孩子,在自己的下铺躺下身去。那乡村妇女就躺在他的对面,她的女儿给她掖好了被子,正朝上铺爬去。母亲不放心地盯着女儿往上爬,嘴里还在嘱咐,说要注意安全,莫磕着了。
从另一处嘻嘻哈哈讲着的人群中来了一个小伙子,三下两下爬上去,睡上了剩下的那一间上铺。几个人刚睡好,灯就熄了,车厢内一时有些暗淡,只有走道的下面还亮着几盏朦胧的灯光,将时而路过人的影子放得很高大。和儿子躺在一个铺位上的覃大业感到在些拥挤不堪,一时也睡不着,他在眼镜鼾声的间歇,似乎听见对面的妇女轻微痛苦的呻吟。他就想,这妇女得的是什么病呢,而她那形影不离的,放在枕头的盒子装的是什么宝贝?还没有来得及细想,突然车厢抖了一下,随着列车一声凄厉的呜咽,一阵冰凉的感觉袭遍全身,令他浑身汗毛倒竖。原来是过一个阴冷的隧道。
当覃大业睁开眼睛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播音员带着睡意浓浓的声音,说列车前方将到什么车站。那个眼镜已坐靠在窗口,望着窗外一轮红艳艳的朝阳;窗外的朝阳让这从山区来的覃大业有些惊奇,那平原的太阳要比山区的大多了。对面铺位的女母俩早已收拾停当,也正指着那硕大的朝阳又在絮絮叨叨说着什么,那母亲的怀中,仍是紧抱着那个盒子。
听那播音员的声音,大家都知已离家上千公里了,一阵乡愁的感觉又将大家拉紧了几分;这天的气氛要比昨天融洽多了,到吃中饭的时候,简直就像分别了多少年又回到了一起的邻居。大家各自拿出了一些小吃,摊放在茶几上,床上,互相敬让着,那对母女从床铺底下掏出了一大袋子桔子,说是自家产的,姑娘在她母亲的授意下,拿着漂亮的桔子一一送到大家的手中,要大伙儿品尝。
没有污染的绿色食品,好,解酒!眼镜剥了一瓣桔子塞进嘴里,大加赞赏。他似乎一副长醉没醒的样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眼镜吃完了桔子,掏出手帕擦了擦嘴,关心地问那妇女,你是什么病?北京几家医院我有熟人,想要住院,我可以帮帮忙。显然,眼镜也看出这对母女是上京求医的。
那妇女听了眼镜热情的话,十分感激,说,我不是来看病的。这病看也是白花钱。我是专门来北京看看的——
原来,这妇女检查出了癌症,医生说最多只有三个月的时间了。她想自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心中最大的愿望,就是想到北京一趟,看看开安门,看看姑娘上学的地方——大家这才知道,她那装扮朴素的女儿,竟是北京高校的一位大学生。她拒绝了打针住院,还有什么化疗,她说,与其那样受罪,花那些冤枉钱,还不如满足自己一直放在心里的,要到一趟北京的愿望。她又指了指坐在她身旁的女儿,再说这孩子读书也还要钱啊。
大伙儿都为这个农村妇女的豁达所感动,连那一脸矜持,颇带优越感的大理石,她虽然勉强接过了桔子,却放在一旁没有动,这时也望过来,毫无表情的脸上,掩饰不住对那位在北京读名牌大学的同龄姑娘的敬佩。那姑娘用湿毛巾给她母亲擦了擦吃过饭的手,起身上盥洗间清洗毛巾去了,眼镜就不停称赞那姑娘懂事孝心,覃大业也一旁称道说,他也从没有见过这么细心周到的女儿。
眼镜说,你只有这一个姑娘吗?国家有政策,像你这样的还可以生一个儿子的。他在计划生育部门工作,三句话总是不离本行。
没想到,眼镜顺口说出的一句话,却让那妇女一下变了脸色。她苦笑了一下,然后说,我有儿子——就是因为他,我才要带他上北京的。
噢?哪你儿子?——大伙儿四处看看,都露出一脸疑惑的神色。
那妇女不再说话,她低头抚摸着怀中的盒子,就像抚爱着一个沉睡中的婴儿,清哀的脸上露出无比的慈祥。
啊,这形影不离的宝贝,原来是——骨灰盒!
大家顿感悚然;是和这骨灰盒度过了一夜;那个坐在窗口的大理石女子,神色一变,身子本能地惊恐地往旁边一缩。可是接着听这妇人的讲述,大家脸上的愠怨不解渐渐消失了,心中泛起无比的心酸和同情。
原来这有着一个凄婉的故事。她是一个寡妇,全靠自己一人拉扯着孩子长大;她开荒种田,发展了一大片果园,这几年有了可观的收益;儿子和许多其他好奇的孩子一样,对世界充满了幻想,自从在课本上读到北京天安门,就对那飘扬着五星红旗的天安门充满神圣的憧憬,成天缠着母亲,要到北京看天安门,看升国旗。有两回,都在学校报了上北京夏令营的名了,可临走,都是她这个母亲坚决拦住了他。母亲说,要节约每一分钱,让在北京读书的姐姐过得宽裕一些,鼓励儿子要像姐姐一样,争取将来也考到北京读书。今年暑假,当母亲的得了病住进了院,小学刚毕业的儿子就一人在家守着柑桔园。为了筹钱,母亲住院的钱,姐姐上学的钱,为在柑桔上市前卖一个好价钱,十二岁的他像一个大人一样在家卖柑桔,下柑桔。他是从一棵柑桔树上摔了下来的,当人们发现他时,他躺在地上的身子已经凉了。孩子走了,她现在也要离开人世了,想到自己一直没有满足过的儿子的愿望,心中的结比这癌症还要痛,便想趁自己还活着的时候,带着孩子的遗愿,来一趟北京。
——只有带他上一回北京,我躺进棺材才安心啊。最后,那妇女苦笑了一下,轻抚着怀里的“儿子”,结束了她的讲述。
上盥洗间洗毛巾的姑娘回来了,看见大家一脸凝重的样子,又看看她的母亲,她母亲怀中抱着的弟弟,便什么都知道了。于是她像做错了什么事似的,带着羞怯和歉意,鞠着躬说:对不起了,我们不是有意的——
坐在远处的人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儿,不时向这边张望;车厢里的气氛突然沉重起来。只有覃大业的孩子没有注意大人们在说什么,见大家的目光所向是那个盒子,就好奇地跑过去,伸手要摸。
搞什么?回来!覃大业忙喝住了。那小子见父亲从没有过的声色俱厉,嘴一瘪,就要哭的样子,那姑娘忙抓起一个桔子塞进他手里,露出一口虎牙,逗他笑着说,小弟弟,别哭别哭,这个小灯笼可甜了!
覃大业望着那个身材单薄,童心未泯的姑娘,心想这个可怜的孩子,不就是要成孤儿了吗?
这时那一直沉默的眼镜说话了。
你们想到北京的什么地方玩?我有车……
大理石也忙说,她的男朋友在旅行社工作,北京的旅游景点他都可以帮忙打折的。
那妇女感激地望着这两个热心的人说,我就只想带着儿子看看天安门升国旗——不麻烦您们了……
覃大业他们不知道,还有更意外的事情等着他们。当他们互相关照着,一行人下了火车,突然见车站出口打着一条横幅,站着一群大学生,前来热情迎接这对母女,那大红条幅上写的是:欢迎爱心妈妈到北京!见覃大业和那眼镜一脸不解的样子,那姑娘才告诉他们,这个妇女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她刚要考大学的那一年,父母死于一场车祸,她成了一个孤儿,是这位邻居,这位好心的妇人收养了她,千辛万苦,供她上了大学;正是因为她,要为她积攒一分一厘的学费,那个抱在母亲怀中的弟弟,几次北京之行都没让他实现。她曾亲口答应过这个弟弟,要亲自带他到北京,参观她的学校,到天安门看升旗的啊。
一直都很平静的姑娘,提起伤心的往事,再也忍不住心头的激动,泪下如雨;她的那些同学,在场的不少人,眼圈都红了;只有她的那位养母,仍然是那样的平静,那样的安祥,只见她掏出手帕,一边给养女擦着眼泪,一边说:儿啊,都过去了——
原来是这样!覃大业无不敬佩地望着这位朴素又病态的妇人,为自己曾经的小觑和无知感到羞惭;眼镜也惊诧地张大了嘴巴,接着醒过来似地一把抓住妇人的手,双手紧握着说:
妹子,你放心!姑娘以后的读书费用,我来想办法!
秋天了,北京的早晨清寒而明净。当东方刚刚露出曙光,宽广的天安门广场已涌来了全国各地看升旗的人了。覃大业带着他的儿子,也匆匆忙忙地来到了广场。他站在人群中,寻找什么人似的,踮起脚四处瞭望。嗬!那不是六号车厢的几个熟人吗,那对母女俩儿,那个眼镜儿?眼镜儿正热情地对那母女介绍着什么,一抬头,望见了这边的同过车厢的老乡,也高兴地挥了挥手,那对母女也寻声望过来,远远地对他微笑。覃大业望见,那位母亲的怀里仍吊着那个深色的包袱。正相互打着招呼,突然喧嚣的人群静了下来,覃大业抬头一看,升旗开始了。
在嘹亮雄壮的国歌声中,迎着东方明媚灿烂的朝霞,鲜艳的红旗飘扬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