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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挑着担子的爱情

冬闲时,田里种上了,木生就跟着师傅出门。挑着个担子左顾右盼的,总要落师傅一大截儿。一头挑着刀刨斧锯,一头装着换洗衣裳,一副担子摇摇荡荡,两个影儿也摇摇荡荡,映在那弯弯拐拐的田道上。

木生是个孤儿。他的一个远房亲戚可怜他,就给他找到了现在的师傅,一呢,学成了手艺有碗饭吃,二呢,跟着师傅游乡串户的,吃住的问题全解决了。

即是冬闲,那树,那山,也像是闲住了,在灰冷的天底下懒得动一动;整个冬天的景象就像木板上凿刻出的一幅画,没有一丝儿生气,又一走半天不见一户人家,听不见一声狗叫,年轻的木生就不免感到了寂寞。为打破这寂寞的沉闷凄惶,换肩时,木生抿了抿枯燥的嘴唇,吹起口哨来:在那遥远的地方……然而这曲子终像干了水的墨线,在这木板画的山坳,弹不出任何青润的痕迹。

按木生的想法,是要鼓动师傅到城里去的,且不说不必忍受这上坡下岭的踉跄,单是街上那花花绿绿的女子,就可一望一望地望去许多寂寞时光。可师傅唬起脸说,你以为城里是什么好地方?哪个去了不学坏!你看那某某,原先是多好的人,进了城就变了,不想回来了,老婆不要了,孩子不要了,还带个女妖精回来,头发染得像黄鼠狼……木生想说,我一没有老婆二无孩子,怕个什么?但是师傅的话却是不能驳的,只好把想法装进肚里,把寂寞放进一晃一荡的两个箱子里,放进单调又寂寥的“那遥远的地方”,跳动在这荒天野地里的口哨声也就有了无限的惆怅。

除了陪嫁姑娘,多数人家也无什么大宗家具,顶多是打一方饭桌,做一个火盆,除一个立柜,为新年的到来做些准备。三五天,做好了,收拾家业要走时,老板娘却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拍巴掌,差点忘了,还要打几个凳子呢——总之是要想法儿把这师徒俩留几天。师傅就开玩笑说,瓦匠出门骂他的娘,木匠出门哭一场。为什么?木匠好啊,木匠一进门,柴禾就不缺了,要长的有长的,要短的有的,引火的有刨叶,熬火的有劈柴,方便了烧火做饭的。可是晚上睡觉时,师傅却对木生叹了一口气,全是因为你啊。木生正端着师傅的洗脚水,嘴里吹着口哨,一脚已跨出了门,听了师傅的话,端着一盆脏水站在了门口。木生长得唇红齿白,眉清目秀,又吹得一口好口哨,还会削一些猴子爬杆的玩具,逗得小孩大人都喜欢,在他低了头做木活时,那些年轻老板娘说是来看家具,可眼睛总是一趟又一趟在这年轻的徒弟身上跑。师傅看在眼里,却不好说破。见木生一副不开窍的样子,把洗好的脚翘到床上,对端着洗脚水的木生说,手艺人重要的是一个名声,你可千万不能黄昏啊。见木生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师傅就自言自语地说,唉,不知是祸是福哟。

果然木生就出了事。

也是合该有事吧,这一年,师徒俩出门没有几天,就有人带信来说,师傅的老爹病得不轻,恐怕只在这几天了。师傅是个孝子,丢下手中的家伙就要往家赶。临出门,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大事,一脚踏在门槛外,叮嘱木生说,没得个伴儿,这一宗活儿做完就往转回。记住我的话,好好干活儿,手艺人重的是名声呢。木生却道师傅是不放心他的手艺,就推着师傅往外走,您放心回家吧——心里还在想,这桌子凳子做了百十遍了,还在话下么。

师傅走了没有三天,木生就把活儿做完了。早早结算了工钱,辞了主人出门。女主人眼圈儿红红的,把挑了一担木匠家什的木生送出门时,说小师傅要当心啊,前一段路不见一户人家,偏僻得很。木生嘴里应着,心想这青天白日,还有什么妖魔鬼怪不成,若是个女妖女怪,那也正求之不得。木生偷偷笑起来——年轻人总是这样爱幻想又不切实际。于是这个爱幻想的年轻人,笑眯眯地去把身子一硬,挑起了摇摆的担子,钻进了横柯遮日的山道。

正是腊月的天气,日头淡然无光,出门时还见像一方小圆凳儿摆在天上,这时却躲进云了,露出的一坨影子像一只墨盒。两旁的山很陡,夹着一条小道儿,似要把他逼往哪里去。树木枯索无叶,虬曲的树杆上全是蛇样地盘着枯藤。冬日的黄昏来得早,翻了几座山,出了几身汗,又一个林子穿出来,天已暗了,站在那岗垭上,觉是迷了方向,不似原来的出路。路上也见了几幢房子,可是长时间没有人住了,没有人住,就不算个人家了,院场上长满了草,檐下结满了蛛网,大门也不锁,一根棍子穿着两只门环,那是防止野兽进屋的。近些年,人们的条件好了,搬家的也多了,山上的搬到了山下,山下的搬进了城镇,连那村里的学校,多么热闹的地方,现在也一所所地空了,长满杂草了。人们还留着山上的老房子,那是因为山上还有几块田,到了收割的时候,或者要来守野猪,或者是要歇歇脚,有时也可弄两顿饭。木生透过蛛网的窗户,瞧了瞧里面空荡的房子,又上了路。

起雾了,山雾从前面飘过来,将挑着担子望路的木生渐渐裹住了,像围来无数柔软的绸纱,又像一只只袅袅多情的手臂。木生在云雾的流动中,挑着个担子不知身往何处了。正在疑惑,突然听见前面似有谁在喊,又似听见几声狗叫,忙挑着担子走过去。眼前突然开阔了,是一块小草坪,流着一线白白的溪流,一个穿着红袄子,背上背着小孩的年轻媳妇正在溪流那边招手,一条大黄狗竖着耳朵靠着那媳妇站着。

这个师傅,我想打一点儿家具,行么?

木生想,师傅叫早点儿回去呢。

怎么,怕我付不起工钱?

嫂子说哪里的话,只是……

只是什么,家里有人等着?那媳妇笑起来,露出两颗好看的虎牙。

木生想,自己孤家寡人的,回家还不是和自己的影子做伴儿!到师傅家里去,也只是为他多添了一张口。就问:

嫂子住在哪儿?

我么,住在天边……

木生就笑了,嘿,嫂子真会开玩笑!

年轻的媳妇背着小孩走在前面,木生荡着担子跟在后面,一边走,俩人一边说着话。一旁的狗一会儿落后,一会儿跑上前,像是探路的。说话时,那前面的年轻媳妇时而转过脸来,一双凤眼在木生的脸上扫一下又扫一下。木生低头望一望自己,今天出门才换的衣服,不会有木屑渣子的,见那张来的一副脸儿如杏花似嫣润白皙,木生想这嫂子可长得真好看啊,像城里的女人吧,心里便无端地快活了许多,嘴里又吹起遥远的地方来,但这时的调子已不似往日的枯燥怅惘,轻快润滑多了,全是浓汁儿冒的墨水,要痕迹有痕迹,要曲线有曲线,像一面摇曳在山间的快乐的旗帜;见那妇人背篓里的孩子,正瞪着一双明亮的大眼望着木生吹口哨,木生便做一个怪脸儿,逗的孩子的阵阵笑声儿从小媳妇的肩上滚过去。见他喜欢孩子,小妇人就说:

师傅是男孩还是女孩?

我?——还没有对象呢。

那妇人就站住了,眼停在他的脸上,笑嘻嘻地说,不会吧,看一表人才……标准太高了吧?喜欢什么样的,我帮你找一个?

嘿,我师傅说我还小。木生躲过那妇人的目光。

也许是为了不让这旅途寂寞吧,或者那妇人本就想逗一逗这位爱害羞的小徒弟,走在前面的妇人一边走一边问:

你想要找一个什么样的呀?

……

说啊,想找一个什么样的媳妇?

木生望着眼前俊俏的背影,眼神有些恍惚:像嫂子这样……

哈哈……看你长得老实,还会说这样的话……

不不不,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

木生急了,脸臊红起来,却一时又找不到适当的话。看着木生窘迫的样子,年轻的媳妇似乎得到了某种满足,笑得更开心了。

两人一路说笑着,又翻了一座山,出了一身汗,木生见那年轻媳妇的脸上,几缕秀发沾在了脸庞,更像演戏的人儿似的。来到山垭,那妇人就说我们歇歇吧,便把装着孩子的背篓靠着山垭的石坎歇下来,那石坎儿刚好撂着背篓。背篓的孩子睡着了。

嫂子,你把孩子给我挑着吧?

你看你脸上的汗,衣服都汗湿了吧,给,用毛巾擦擦。妇人从背篓里拿出了一个塑料袋,抽出一条毛巾,擦了几把脸,见了木生汗流浃背的样子,递过来。

木生嗅着了别样的气息,这气息像花一样,香润,温暖,同时也让人心慌意乱。他像是怕弄脏了这雪白的毛巾似的,在脸上揩了一下,忙递回去。为了掩饰慌乱,他去俯望旁边的山崖。那山崖万丈深渊,深不见底,涌上来的云雾却像一条条黑龙,从人身边擦过去,飕飕地冷。木生打了个寒噤。深渊就像巨兽张开了咝咝的大嘴,似要将人生生掠了去。一旁的年轻妇人笑盈盈地说道:

这是黑风垭。怕么?

发冷的木生扣上敞开的棉衣,嘿嘿一笑,接着问:

还有好远?

再过一个岗就到了。

果然翻了一个岗就看见山脚有一幢房子,粉墙青瓦,但那房子分明已有些年代了,粉墙看上去像一件穿得发灰的衬褂,斑斑驳驳。狗已跑回到那稻场上,摇着尾,望着后面的两人高声地吠着,仿佛宣告自己跑了个第一。

木生来到院场,歇下担子,见门环上别着一根棍子的大门吊着蛛网,像好多年没有住人的样子,十分意外:

怎么,您家里只住着嫂子一人?

路上,那媳妇告诉过他,她是引着孩子回娘家了。

年轻媳妇正抽了棍子开门,见小木匠大惊小怪的样子,有些好笑,学着他的口气说:

怎么,你怕我吃人?说着一笑,一把推开了门。

山里的房子是不讲什么规矩的,山上一户,山下一户,半山还有一户,自由而散漫,往往是傍了一湾的黄土田或是靠了一眼清泉,单家独户,图个柴方水便,清闲自在。这对于跑方的木生来说,并不觉得陌生,但是像走这么远不见一户人家,见一户人家也像多年没有住过的,到处是蛛网,对面的山也是一座枯山,不长树,一个个的石头却像坟包,再看那山路上荆榛覆道,夜来时又雾霭丛生,山、树,一切都在云雾之中,木生便觉恍然世外,可一阵担心,一些恍惚却被眼前袅去袅来的美丽身影拔散了。见那年轻的嫂子一时抱柴,一时洗着茶壶,屋里屋外地扫刷着,也就愉快地收拾着自己的行李,一边吹着口哨,把装着木器的担子提进屋去。

这是一幢老房,墙壁、楼板,到处是黑的,像涂上了一层墨,那是被柴烟,还有漫长的岁月熏黑的。屋里也没有什么家具,楼板上垂着许多的蛛网,显得空空荡荡。木生说:

嫂子你一人住这里,不怕么?话说完,却又觉得不该这么说,若是别人不理解,还以为自己是什么意思呢。

动作麻利的小妇人架燃了火笼里的火,正绞了一把毛巾四下抹擦着,听了木生的话就停了手:

怕。有鬼呢。你怕不怕鬼?

木生一听,露出白白的牙齿笑了:

嫂子还蛮会讲笑话呢。鬼在哪儿——?木生装模作样,四下观望。

不用找,我就是。

这话说得木生一愣。木生愣愣地望着小妇人,接着嘴一咧,爆发出滚滚的大笑。望着这开心大笑的样子,那妇人反倒有些讪讪地,似是觉出了惭愧,又低头去抹椅子擦凳子。

木生笑完了,擦了一把眼泪,抚着胸,嗝着气说,是说嫂子怎么这么漂亮!那回进城看了一回电影《聊斋》,那女鬼,女鬼都很漂亮呃……

可是都命不好。小妇人手里抹擦着,幽幽地说。

木生心想我要是找一个像女鬼样漂亮的女人做媳妇就好了,又想到自己看了《聊斋》后特意在夜深人静时往竹林,山岗等僻静处去,想去碰一个女鬼的种种可笑举动;又想到自己不听师傅的话,有意无意地往深山处走,原来自己在不自觉地想碰到什么奇罕事呢。

嫂子你说,这世上到底有没有鬼?

怎么没有,我就是呀……

嫂子又说笑了,我是说真的……

吃了晚饭,俩人坐到了火笼旁,木生又捡起了刚才的话头。笼里的火哔哔剥剥地燃着,照着那年轻妇人的脸,木生望去,惊愕地发现那跳着火光的脸上挂着两颗泪,像两颗木柜按钮的红玻璃球,还一闪一闪跃着红光。木生心想,这爱开玩笑的嫂子心里一定装了很多事吧。

那大哥在城里做什么,为什么不把你们母子一起接到城里去?木生问。

妇人正起身,取下火笼里吊着的开水壶,听了木生的问话,手就停了一下,脸上飘过一丝阴翳。随后取下壶将水兑进水瓶,背着身子说:

男人干大事的,我们怎能去拖他的后腿?

木生就想,一个女人带个小孩子,在这深山野洼里,能过么,就说:

嫂子……

你别老是嫂子嫂子的,我不是谁的嫂子!我叫邹秀菊,要叫就叫我的名字!

刚才还在说笑的女人突然变了脸,木生有些手足无措。在外做事,逢着结婚的女人就要叫嫂子,逢着没有结婚的也要叫大姐,这是师傅说的规矩。事实证明师傅的话是对的,就连那些刚结婚不到三天比自己小得多的女子,听了“嫂子”也会眉开眼笑,原来女人也是喜欢充大的。不知为什么,唯独这个女人反感叫她嫂子,这也是纠正他第三次了。怕老么,怕变丑么,怕男人不要他了么;听说许多漂亮的女人第一怕的就老,可她正年轻呢。木生叫习惯了,最终是不好改口,叫名字时,喉咙里就像塞了一个木屑,总是不顺畅。

这个叫秀菊的女人很能干,虽然她说是回娘家住了几天,屋里像长年没住人似的,到处是灰,但她三下五除二就把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亮亮堂堂。她找来了脸盆,还有一双换脚的干净布鞋,一起放到木生的脚前,你也走累了,洗了睡吧。

木生睡的床全是新换的,被子、垫单,干爽而舒适,不像在别的人家,睡上去总是湿洇洇地有一股霉味儿,还有虱子,爬得浑身痒。这床很舒服。床上隐隐地还有一种什么香味儿,像菊花,淡淡的苦涩,却又清清新新的让人神清气爽。木生躺在床上,隔着一扇门,听见秀菊在堂屋的火笼边往瓷盆里倒洗澡水的声音,轻声哄着小孩的声音,还有那关房门的声音。屋里一切声音静下来,又听见窗外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夜风的低号声,木生就觉得自己飘到了很远的地方。睡到半夜,木生又被一种声音惊醒了。开始听着像是风,在风声里,似有人踩着屋外的树梢而去,那门也被绊得嗑嗑哒哒响个不停。又像有什么野物到了门口,狗不停地叫。接着又是绵长的声音,像风声,又像一个女子的哭声,这哭声好像就从隔壁的房中传出的。除了秀菊,还有谁?是不是小孩有什么事?虽有电线,但秀菊说却是经常停电。木生扯了一下床头的开关,果然还是一团漆黑,忙摸着床头桌上的火柴,哗的将煤油灯点燃,三把两下穿上衣服,拉开房门,一阵风吹得煤油灯跳了几跳,木生忙用手掌罩着。走到堂屋中央,那哭似的声音却停了,借着煤油灯飘渺的火光,木生看见秀菊的房门关着,并没有声音传出来。难道是自己听错了?木生呆立在堂屋中,听见那声音又似在门外,打一个唿哨,远远地去了。

木马就支在院场上,木生叮叮咣咣的斧铖声在这静寂的山洼响着,使空荡的山间增添了无限的温馨,于是山风也变得温和了,夹着木屑的清香在这山洼里回荡;做着木活儿的木生见这年轻的女主人背着孩子提着篓子出门了,半天不见回来,就会停住口哨,望着那半隐在山林里的梯田,心里会生出些淡淡的牵挂:这母子俩到哪里了,背个孩子做事方便么——

闲下来的时候,那秀菊就抱着小孩,坐在院场上,看木生做活儿。虽是冬天,木生仍是着一件单衣,卷着袖子,随着那年轻而有力的臂上的骨肉一鼓一鼓的,手下的刨子就推出一串串的木花儿,无声的铃铛样落下来。秀菊正奶孩子呢,看着看着就觉得胸口胀得发慌,而怀中的孩子又睡了,便略恻了恻身,掀开衣服,将白净净的奶挤到墙上。一双年轻的眼正不经意地望了过来,看到那白白嫩嫩的饱满的一团,眼便走神了,落下的斧头就偏了。正挤着奶水,听到唉哟的一声,知道是小木匠受伤了,秀菊忙扯下了衣服,抱着孩子跑过去:

伤哪儿了?要不要紧?

木生举着手指,像举着一朵绽放的鲜花。秀菊一把拉过木生受伤的指头,放到口中吮,吐了一口,就进屋去放了孩子,找了毛蜡和布片来缠,一面嗔怪着说:

怎么就不小心呢——

俩人相距的如此之近,木生嗅见了一种异样的香气了,那是毛巾和新床铺上的味儿,却更浓烈,也更温润,这是一种他从没有见过的鲜活的气息,鲜活得让他阵阵眩晕,而那微微张着的,沾了手指上的血,没有来得及擦洗的唇,也如绽放的鲜花,似在做着什么期待。木生忙垂下头,却又看见秀菊那高耸着的胸,似要把木生的头撑起来,于是木生在自己如鼓的心跳中脸更红了,吃力地将脸扭到一边。

秀菊从木生异样的表情中,明白刚才的手指是如何受伤的了,脸上也蓦地飞起了两块红霞,以至一条薄薄的布片也拿不住了,抖抖地怎么也系不上。

你——自己缠!小妇人摔下他的手,一扭头进屋了。

接下来的几天,就失去了先前的自然和谐。天阴一样,让人感到有些沉闷,却又像在孕育着什么。两人似在躲避,又渴望碰到一起,但偶尔的目光相遇又很快闪开了。像是怕伤着了谁。俩人不再有说不完的话,各人默默地干各人的事。木生在院场里不停地砍啊,刨啊,他不抽烟,秀菊就把茶泡好了放在院场上的一个凳子上。饭弄熟了,秀菊就出现在门口,身子贴着门框,望着他喊:

——哎,吃饭——

不知什么时候,那半开玩笑半认真的师傅的称呼也免了。木生早就在盼着这一声儿叫呢,就停下手里的活儿,披上衣服进门来,一个搭着一条新毛巾,装着半盆热水的脸盆已准备好了,一旁的凳上,必是放着一块绿玉似的香皂。可木生洗好了脸,上桌吃饭时,秀菊为避免两人相处的尴尬,去干别的活了。端起碗来的木生就像扒着一碗的寂寞,但这奇怪的寂寞,竟将沉默的两颗心越拉越近。

晚上,木生常被一阵奇怪的声音弄醒,仿佛有什么东西到了门口,门又被抓得磕磕哒哒地响,而狗似躲在很远的地方叫,接着像是风的呼啸,又像人的呜咽。木生忙坐起身来,披上了衣服,听了听动静,仍只有窗外的夜风吹过窗户的声响。开始来的头几天,听见秀菊进屋去睡时,总要弄出很响的闩门声,那是一种孤男寡女相处时,一种坦荡的宣言。不知什么时候,那很响的关栓声越来越小了,轻了,仿佛这声音一大,就会伤着了谁,慢慢变成了轻微的磕碰声。而这几天,磕碰声也没有了,只是轻轻地掩着,听着那一声轻微的幽幽怨怨的户枢声响,木生就浑身发冷似的起一阵颤栗,他抱着自己的胸,仿佛身子里面有一个怪物在挣扎,要冲出去祸害人,他用双腿紧紧地搅着自己的脚,不让它跑出来去不该去的地方。因此倒是他这个大男人,一进门就啪地关上了门闩,死死地拴紧,然后抱着头坐在床头瑟缩发抖,像在和身子里的困兽挣扎。但是屋的对面,那一扇没有关紧的门,透出的诱惑正像一只温柔的手臂,无声地牵引着他。

手艺人,看重的是名声呢。

师傅的话在耳边响着;这时他才明白了这句淡话的沉重和艰难。明白了师傅话的木生不知什么时候已披着衣服,站在了堂屋中央,他看那火笼里,尚未熄灭的火焰发出星星点点的火光,只要一阵微风,那星点的火苗就会蓬蓬勃勃一蹿而起。而这风,正是来自那一扇虚掩的门。

他不止一次,听见那虚掩的门里传出撩人的洗澡水声,无声的期待和夜半的哭声,也曾让他在夜半,举着煤油灯,颤颤抖抖站在了燃着火星的火笼旁,但最终是没有勇气去推开那近在咫尺的门。他让那闪着星光的火笼,慢慢暗淡,冷却。他回到自己的房,披衣坐在床上,仿佛痛苦地抱着头。

狗又在风中叫了。风声把那狗吠声送去很远,木生的心仿佛也被风吹到了辽阔的山外;怕是已到了腊月尾了吧,还不知师傅在怎样牵挂;自己也该收拾工具回转了。

一扇盒子门做好了,木生安上去,果然是关得严严实实——以后,风便不会再在半夜掀得门一拍一拍地响了,让秀菊担惊受怕,抱着那孩子紧紧地捂着被了。只是还差一把门锁。

我先给你安一个木栓子吧——夜里安全些……

不用你费心!我怕什么,未必还有人来把我偷去了不成!

木生一愣,不知这秀菊哪儿来这么大的脾气。仿佛是越处越生分了。可心底里,另外的一个人,在做什么,在想什么,虽然不说,却是越来越默契了。木生知道,秀菊是满意他做的大门的,于是自作主张地安了一个木栓,门便关严了,将风关在了门外,风吹过来,从此只能无可奈何地狗一样呜呜地叫着了。

这是最后一顿晚饭了,秀菊弄了很多菜,桌上都快放不下了。木生用木头削了一个猴子,用一根线扯着,做着猴子上树的游戏,逗着玩了一阵,孩子这时睡了。秀菊低着头从木生怀里接过孩子,放进了房屋,出来时手里拎了一瓶酒。

以往吃饭时,秀菊坐在一旁,哄着孩子,一边不时地给木生拈菜,木生吃好,她才放下怀里入睡的孩子,铲了锅里的冷饭随便扒几口。今天她却解了腰里的围裙,拿来两个酒杯,坐到了桌旁。

她先给小木匠斟了一杯,放到小木匠面前,然后又自己斟了一杯。

师傅请喝酒——不知何时,已经随和的秀菊,又对木生客套起来了。木生便一下被推得远远的。不等木生举杯,秀菊便自己一饮而进。正在惊奇间,又听秀菊有些羞怯为难地说:

只是你这工钱,我今儿怕是没给的。不过你放心——

噢,不急不急——木生想,我可从没想过工钱的事啊,在这里做事,就像给自己家里做一样,只是这样实心照顾自己的主顾,怕是一生也遇不到了。

喝酒。秀菊红着脸,亮着空杯说。

嫂子,我说过我是从不喝的……他想起了师傅的话,酒是色媒人,万万不可沾的。

好,我替你喝——说着,秀菊把木生面前的一杯酒抢过来,要朝嘴里倒。

木生急了,要夺酒杯:

嫂子,嫂——

秀菊柳眉倒竖:

谁是你嫂子?——说完一杯酒又倒进了嘴里。

木生看愣了,见秀菊又在倒酒,一杯酒又要往口中喂,木生呼地站起来:

好,我喝!

说完,木生拿起酒瓶子,咕咕咕往嘴里倒。这下,倒是秀菊怔住了,放下手里的杯子,绕过桌子来夺小木匠手里的酒瓶,不料被火笼里的火钳绊了一下,人软软地倒了过来,小木匠慌得丢了酒瓶,一把接在怀里。酒瓶倒在地上,酒在地上流着,木生没有看见,他看见的只是怀中那比酒还要醉人的哀怨的泪水,这醉人的酒啊。于是他也喝醉了一般,歪歪扭扭地倒向了那尘封了多日的小酒坛——被酒醺醉的人已是连师傅的话也忘了。火笼里那堆干燥的刨花,噼噼啪啪升腾起灿烂的火花来。

木生醒来时,身边空空的,床上仍只有他一人。他疑心是做了一场梦,但是枕边异样的香味,一丝长长的秀发,使他确切地感到美梦的真实,回味的无穷。

……木生被引导着,行走在云雾、溪水、森林间。他做惯了木活的手抚摸着世上最精美的家具——美妙的曲线,光滑的漆面,美得让他不忍去触。

你说,我老么?

……

你说,我丑么?

……

暗中,秀菊的眼望着木生,木生突然感到那双眼正珍珠似的放着蓝光——恍然的似曾相识,又一时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便满心欢喜地说:

你真好,怕世上没有第二个了——

得了赞叹的女人笑了,笑得一两滴冰冷的泪珠,重重坠在他光裸的身上。

又要说你聊斋里的吗,都是没有好结果的——

窗已大白,木生呆愣一阵,忙几下套上衣裤,下了床。

木生走出房门来到堂屋,见秀菊抱着孩子,在火笼边低垂着头,似是睡着了。火笼里的火仍在烧着,吊在上面的水壶里的水烧得嗡嗡响。木生走过去,手放在秀菊的肩上,想把秀菊叫醒,怕她睡着凉了。

哎,嫂——秀菊,秀菊——

秀菊却没有睡。她把木生放在她肩膀上的手拿了下来,抬起头来,木生看见的是一张满是泪水的面孔。

天啊,我做了什么啊——你,你,快走——

木生有些惊愕,有些惘然,一双手无措地搓着,像是羞怯自己的大错误。

你,走啊——秀菊无力的手朝门外一指。

木生顺着秀菊的手指望过去,见自已的担子已收拾整齐,放在门边。

似是被一掌推了出来,木生刚趔趄着出门,那扇门便砰的一声关上了,接着他听到了一阵呜咽声——这是他多次在深夜听见的,压抑而悲哀的哭声。

秀菊,秀菊——挑着担子的木生站在门外,拍着门喊。

那狗从屋后闪了出来,也翻脸不认人的汪汪大叫,似乎这家伙确乎做了什么对不起主人的事情,要驱他远去。

木生在狗吠声中,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挑着担子一步步退去,离开了这房子,这梦似的处所。

木生走到了山岗,来到了曾和秀菊歇脚的地方,黑风垭。山岗上的风又冷飕飕地刮着,冷雾又黑龙似的绕着。木生歇下担子,准备加件衣服。他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叠着一块手帕,打开,上面绣着一朵菊花。

木生刨着板子时,脸上的汗流到了眼里,就用手背擦一擦,但手上却沾着木屑,木屑都沾到脸上了。秀菊就会递来一个毛巾:

给,擦擦!

木生把手帕一层层地小心叠好,放到胸口的衣袋里,又挑起担子走着。黑风垭下的风云一阵阵地翻上来,似缠扯着他的脚步;风吹进了他的眼,他却任泪水流淌,挑着担子朝前走几步,扭过头来望一眼。那风知晓他的心思似的,就呜呜地卷几片枯叶,带着他的留恋,吹向那山下有狗叫的屋场去了。

师傅见他回来了,一脸惊讶:

我去找你了——这么长时间,你到哪儿去了?

……

什么?黑风垭?哪里还有人住么!

……

你做的那家,女的可叫邹秀菊?

咦,您怎么知道?木生很诧异。

还有一个小孩儿,不到一岁的?

见木生奇怪地望着他点了点头,师傅便长叹一声:

木生啊,你可是鬼使神差哟——

这时师傅才告诉他,他去做活的那家叫秀菊的,去年人们就传说她死了——是钱把人变成了鬼哟!师傅感叹道。秀菊的男人是开矿的,开矿开发了财的,就是师傅常教训他拿的例子某某,听说赚了不少的钱。人一有钱就变了,乡下再好,再贤慧的媳妇也是狗屁了,就和一个头发染得像黄鼠狼的城里女人缠在了一起。劝说,哭闹都不起作用了,性情刚烈的女人就抱着孩子在黑风垭跳了崖,连尸首也没有找着。木生听了一时木木的,他似乎明白了秀菊那倩幽的神情里一脸凄然的话语:

好又有什么用呢——

第二天,木生就失踪了,谁也不知道去了哪儿。他的师傅找到黑风垭去了,可并没有找到木生说的那幢老房子;倒是在那个名叫秀菊的衣冠冢前,发现了一个坏了的孩子玩具,那猴子爬杆儿的小孩儿玩具,分明是木生的手艺。

会吹口哨的小木匠从此消失了。有进山打柴的樵夫说,他见到那个年轻的小木匠了,挑着个担子,走在半山腰的路上,一头挑着个小孩,后面跟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子,他一面走,一面吹着口哨呢。

师傅听了一脸的茫然,这个口口声声要进城,要赶热闹的徒弟,怎么就偏爱那没有人烟的深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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