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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白鹤飞

县城的西边,隔河相望的是一座大山,大山拱举着一幢白色的房子,那是建在山巅的一所道观,人们叫它白鹤观。天晴气清,云散雾尽,白色的观房就耸现在碧空蓝天,瑞祥而又安宁。每天清晨,太阳的光芒点亮了那高耸云端的观房,小城的人们也开始了日复一日忙碌的人生。

风云舒卷,世事更迭,白鹤观几度兴衰。当地政府出于发展旅游之需,和许多被砸烂的寺庙一样,残颓的寺观又修葺一新,成了人们伸腿可去的一个悠闲之地;县城如此之小,白鹤观如此之近,寺观里发生的任何事情,哪个道士从哪里来,那一身道袍里又藏着什么秘闻,就连挑着担子进城卖菜的农民,也会如同抖落鞋底里的尘土一样,数说得一楚二清。

然而这一年,白鹤观一个新来的坤道,一个年轻漂亮的女道人,让那些天上晓一半,地上全知道的人们感到了困惑。

那是在开春后,在白鹤观的开山仪式上,做着法事的,一张张张合着嘴巴,熟得跟自家的旧门画样的一群面孔中,发现了一个陌生的清丽脸庞。如果这张脸,虽然是个女人,却已人老珠黄,淡然了人间的沧桑,那倒也罢了;或者纵然年轻,却相貌平平,让人偶然生一点儿惜香怜玉的怜悯,也还是罢了;可是偏偏在这佛道的空门,这人情荒芜,世事黯淡的芜院,却有一位正值盛年又漂亮非凡的女子!如今这个世界,年轻就是本钱,漂亮就是财富,即使没什么本事,单凭一张漂亮的脸蛋儿,或许就会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可是,这位投身空门的司磬的坤道,让人感叹唏嘘的漂亮女子,却甘愿这寺庙的清贫。鼓钹铿锵,和歌悠扬,沉浸在起伏跌宕的道乐声中的年轻坤道,神凝气静的目光停泊在胸前,那一只如莲花盛开的手掌,手掌下的香案上烁亮着一道金光的铜磬上。只见她玉腕轻舒,铜磬轻扣,磬音便清泉坠溅,和歌的道乐因了这坠溅的磬音变得轻扬悠远,变得空谷苍凉,而女子的那份专注的神态,那种沉湎的颜容,那种四大皆空物我两忘的境界,已湿漉漉地溅湿了这些摇头叹息的看客恻隐的心。一场简单的法事,一个年年都会有的道士们用于招揽四方香客的平常仪式,因为这样一位司磬的年轻女道,传扬得神神秘秘,非同凡响。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进山去的游客突然增多了。得知内情的人说,那是一些轻浮的男人,好奇的女人,专为去看漂亮的女道的。他们期望在流淌的小河,在林荫的山道,邂逅浣衣担水一身缟素的坤道,看一个遁入空门的女子还原在生活中的真实情景,或者在山风拂拂,衣袂飘飘的山顶观台,观看诵经修行,一位年轻漂亮的女人如何不食人间烟火的可笑行径。可是,除了飘向山谷的晨钟暮鼓,除了散落寺观的那些道人的几张老面孔,除了在那颂经念佛做功课的集体场合,才能踮起脚尖望一望的那张虔诚秀丽的面庞,盘桓的人们很难再见她的行踪。

有人说,这位神秘的年轻坤道本是一位性情刚烈的女子,只因恋情受挫,才一气之下出家修道,绝了尘世的许多烦恼;也有人说,这位女子父母早亡,是一个阅尽人间冷暖的孤儿,看破了红尘,才入观为道;还有人说,这是某佛教学院的一位高材生,能掐会算道缘高深,听说了这白鹤观的风水史传,毕业后才主动放弃了名山大观;也有人说,这位年轻漂亮的女子什么也不为,只是想进山修行,尽了一份道缘。对一系列的传言,对一两个执着多事的香客离题的究问,年轻的女道总是避而不谈;淡淡一笑而去的背影,轻盈着几许让人怅惘的秘隐。

除了晨钟暮鼓,除了诵经修行,年轻的坤道有时也要走出观门,下山置办日用品。一方混元巾,一袭道袍,一双云鞋,一身简洁朴素的世外打扮,只身穿行在喧嚣的人群。在这花花绿绿的大千世界,色彩斑斓的喧嚣红尘,那一尘不染的身影,就像高山的行云,荷塘的芙蓉。

难得下一趟山来的坤道,成了人们关注的中心。赶时髦的女人模仿她的衣着,她的神态,从这位清奇的女子身上,寻求着自然,寻求着美。甚至有一段时间,小城的街巷出现了许多素面朝天,不事雕琢的时尚女郎,她们那耷拉在胯部,一走一扇的坤包,也是清一色的灰布袋的形状。也有一些轻佻浅薄的男子,则从这一抬头的回眸,一低首的微笑里寻找风情别样。他们借故上前搭讪,或装成同路尾随,其中不乏三两个无聊闲人,甚至远远跟出了城门,看这漂亮的女人如何走过玉带萦绕的清沮河上的独木桥,长望一点杳渺的身影消失在逶迤的盘山道。

她是近在咫尺的观世音,虽美却不敢亵渎;她是天上的云彩,水一方的芙蓉,可望却不可及。

有一天,这位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不谙人间烟火的美人,却走进了尘世的生活。

或者这高耸云端的观房,让这个山城变得温和吧,或者只要是人们聚集的闹市,本就不会缺少他们的身影。一些流浪汉,辗转沦落到这座小城,总会停留时日。残疾的身影静静盘坐在阴湿的地上,时而木然地望一望那山顶的观房,耐心等待奇迹——人们善行的闪现;或者守候在垃圾桶旁,臭气熏天蚊蝇乱飞,扒寻着人们遗弃的冷炙残羹;或者怀着对这个世界的满腔义愤,一路滔滔不绝指向不明地咒骂,漫无目的疾走在如蚁的人群。

冬天到了,街上的行人一天比一天少。卷着枯叶的寒风到处扫荡,也驱赶着单薄褴褛的流浪汉四处躲藏。可是这不乏遮风挡雨广厦千间的小城,同样没有他们置喙的地方。因为饥饿,也曾冒了很大的风险赶到那热气腾腾,香喷扑鼻的餐馆门口,可是迎接他们的,却是棍棒火钳,气势汹汹的驱逐追打。

小城的夜晚尤其寒冷。得志的寒风不失时机在空荡的街口猖狂地耍着淫威,挥舞着饥饿和寒冷两柄尖刀,在那些无家可归的流浪汉身上疯狂宰割。杀猪般的嚎叫,毫无顾忌的呻吟,响彻在这小城夜的长街。每到冬天,早行的人们就不难看见清晨的大街上,几个民政部门的人,忙着用一辆破旧的灵车,载着晃荡着两只光脚板的尸体向火葬场驶去。

冬天说来就来了;这个冬天和往年的冬天并无什么两样,依旧是卷着枯叶的寒风扫得人睁不开眼睛,这个拖着长长的尾巴,看不见面目的狰狞魔鬼所到之处,留下的仍是一片萧瑟凄清。可是就在这年的冬天,温暖的阳光照到了小城的流浪汉身上。

那是一个中午,小城最热闹的时候。下班的,放学的,趁着中午的空档儿上街买菜的,还有牵着小孙子走出公园,回家吃饭的。空荡的街道一时人流如潮。如潮的人流突然汇向一处。出了什么稀奇事儿?摁着铃铛,骑着自行车路过的,也纷纷捏闸下车。透过围观的人群,好奇的人们看见了那个难得下一回山来的白鹤观的漂亮女道,正俯身肮脏的流浪汉,亲密地说着什么话语。

这么洁净的人儿,难得与人搭讪的清高的美人,竟然俯就这肮脏的垃圾!

人人掩鼻而过的疯汉栖居的地方,今天密密麻麻地晃动着一大片看热闹的人头。托那女道人的鸿福,这个不值一提的流浪汉一时成了大家议论的主题。

这是前些日子不知从何处流落来的一个疯汉。蓬乱的头发,褴褛的衣着,弓着的脊背的一端,吊着一张藏污纳垢的脸。那一身的褴褛和遍身的污垢,仿佛刚爬出地狱的深渊;那让人恶心的脏黑的脸上,亮着一对困惑的眼,仿佛是还在茹毛饮血的猿类,突然被抛到这个已进化了的时代。他有时站在街口,拿着石头袭击过往的车辆,有时弓弯着驼背,垂着长长的两臂,探伸着头,长时间站在菜场的大门口,贪婪地望着菜场进出的人们提在手中的鼓胀的食品袋儿;突然一声大叫,惊吓了提着一袋菜的体态端庄的妇人;到了夜晚,他昏倒在楼道,檐下,街心的某一角落,把家长们牵在手中的宝贝孩子绊了一个趔趄。正好睡觉,他却杀猪似的在街上一声赶一声嚎叫;刚出笼的一笼热气腾腾的雪白的包子馒头,一个也还没有卖出去,突然就伸来了肮脏的黑爪。这个流浪汉,集疯子,残疾,乞丐为一身,要多丑有多丑,有多脏有多脏,要多可恶就有多可恶!可是,这个受人尊敬和喜爱的漂亮的坤道,竟然还对他这么亲热!

面对嗡嗡乱飞的议论,美貌的坤道充耳不闻。她眉眼安祥,目不斜视,不知与那个疯子心平气和地说了几句什么话,那个疯子,居然就受了什么魔咒,顺从地坐了下来,安静地坐在人行道上不知从哪里找来的一张废报纸上。从灰色的背袋里,年轻的女道拿出了两个扣在一起的包裹着殷实内容的大碗。

疯子一见,一把抢过来,抓着直往嘴里塞。吃得过猛,露出了哽咽痛苦的表情,伸长脖子一阵干呕。两手撑在膝盖,俯身望着疯子吃饭的女道人,脸上溢着慈祥的笑容,见了疯子可怜的模样儿,忙伸手去帮他捶了几下背。然后拿起一只空碗,站直身来,旁若无人的目光,越过了围观的人群。她观看哪里有饭店,要去为疯子化缘一碗水。

太阳升在了街道上空,阳光从当顶泼下来。人们乜斜着眼,躲闪着疯子身旁的那一碗清水里,荡漾出的烁目光芒,一面饶有兴趣地打听这位倍受坤道关照的流浪汉的身世。有人说,这驼背的疯子原来是坤道的一位亲戚,只因肇事逃逸的车辆在一个夜幕低垂的傍晚,压死了他放学回家的儿子,接儿子回家的妻子,受到了悲惨的打击,才疯了。人们从他袭击过往车辆的行为中,似乎寻找到这个说法的一点儿依据,可是硬要说还是什么亲戚,那就是扯蛋!因为在以后的救济里,这个坤道,对待小城的每一个流浪汉都像是对自己的亲人。

死抱着前面的说法不改口的人说,每天黎明最寒冷的时分,这个间歇性发作的疯子的嚎叫,其实是他在清醒的时刻呼唤已死去的亲人。回来啊!回来啊!——的确,像是喊的这么几声。可是,这个事情谁能证明?不管怎么说,人天生并不就是疯子,只因遇到了人世的不幸,才会变傻变疯。这个人人明白,却谁也不愿去想,也不愿去面对的简单不过的道理,如今被那个坤道摆到了大伙儿的面前。这个集疯子,残疾,乞丐为一身的流浪汉,原来并不是大家想象得那么可恶,反倒有些可怜。

可是人们偶尔萌生的一点儿慈悲,并没有改变流浪汉忍饥挨饿和四处驱逐的命运。改变的只有一样,那就是一年里难得下几回山的坤道,隔三岔五就出现在街上。

出现在人们眼前的坤道,总是背着鼓鼓的行囊,两手还提着沉重的方便袋,似赶车远行的旅人。她是在送救济的食物,奔走在普度的旅途。

吃罢晚饭,悠闲的小城居民,照例会牵了孩子,出门去散一散步。

路旁,华灯初放的街灯下,疯子正在很响地吃着什么。肮脏的碗抱在怀中,吃一口,警觉地四下一了望,是害怕谁来抢食。这和好不容易得到了一块骨头的野狗野猫并无什么差别。将食品散发已空的坤道,身旁靠着空空的行囊,坐在关门店铺的屋檐下,双眼微闭,双手合十,口中诵念无声。她的身旁,插着一炷袅绕着青烟的檀香。为了这几个流浪汉,喧嚣的尘世也成了深居简出的坤道修炼的禅房。

这坤道不得不时常下山。隔一段时间见不到她的影子,那个疯子,被饥饿折磨的人,就会带着三五个衣衫褴褛的流浪汉,站在河边,望着那插入云宵的白鹤观,狼一样发出饥渴的呼唤。当一个灰色的身影出现在山道,走进他们饥渴的视线,这些疯子,乞丐,就会节日似地手舞足蹈,欢天喜地迎上前去。忙着散发食品,置身在你争我夺的场面里的坤道,绽放着一张宽容慈祥的笑脸。

那是哺育着一群苦难的美丽的天使;这天使的美丽,神圣不可侵犯。

可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可咒之徒,竟然对美丽的坤道动了邪念。他们以惯有的流氓手段,去满足痴心妄想的污浊欲念。结果,几个大丢了面子,觉得竟连那卑下的流浪汉也不如的风月场上的老手,恼羞成怒,将满身的怨气撒到这些可怜的对手身上。坤道刚刚转身离去,几个没有讨到半点儿便宜的二流子,就气汹汹朝疯子走去。疯子感到了危险,双手赶紧保护着食物,可是抱在胸口的碗钵还是被飞来的一脚踢去老远。一阵哈哈大笑里,流浪汉到嘴的食物被踢洒满地。

找到了流浪汉,发放了食品,坤道不再匆匆离去。她点燃了檀香,守候着流浪汉将几天才能饱一次肚子的议程进行完。在神圣的檀香前,恶魔也畏惧那肃穆的庄严。

走在大街上,如果嗅见了微风飘来的檀香味儿,不用怀疑,走不了多远,一定会看见正在进食的流浪汉,看见缭绕着青烟的檀香旁,那个正在打坐的坤道。

妈妈,她在做什么?路过的孩子扯着母亲的手,站住了。

在念经。

不,是在修道。

表现出有见识的父亲高声纠正。

什么是修道?

这可难到了很少对什么事儿探个究竟的父母。

修道……修道就是做好事,比如说,这个女道人姑姑给疯子饭吃——没有哪一个母亲,不想把自己的孩子培养成一个胸怀善心的人。

那你们为什么不做好事,还要拿棍子打他?

哈哈!人们投来的目光虽然充满善意的嘲弄,可是那年轻的母亲,还是感到了羞耻。

走!愠怒的母亲动作生硬地扯着孩子走了;大家的脸上凝固着尴尬,再回头看那疯子,那时时来救济疯子的坤道,回想着孩子天真的话语,那一炷袅袅绕绕丝丝缕缕的缥缈的檀烟,突然就有了一份沉沉的重量。

有时候,疯子在一旁吃饭,年轻的坤道就着街灯,照着书谱,手持法剑,练习一种什么舞蹈。内行的人说,那是合着道教的音乐“白鹤飞”的节拍,在步罡踏斗,也是道人修炼的一门功课。

三炷真香达玉京

天开黄道五祥云

欲把丹诚通帝阙

全凭道德香一根

在这闹市僻静的一隅,灰暗的路灯下,一个轻盈的身影且舞且吟,吟唱着大家似懂非懂的充满了檀香味儿的经文。那缭绕的檀香,那步罡踏斗的神态,让一个嬉笑的场面变得宁静,变得神圣,使舍施,这个已经麻木的举手之劳,以及许多被遗忘的美德,成了人们重新审视的对象,教子育女的善行。

这个间歇性发作的疯子,有时也是观众里的一员。胸口抱着剩下的大半钵饭,对着路人,指一指他的恩人,邀请人们观看他恩人的舞蹈;或者学着那坤道诵经时的样子,双手合十于胸,可是一双眼,一颗头,却滴溜溜转去转来,做出各种逗人的嘴脸。哈,真好笑!这个被喝来赶去的野猫野狗,竟然也还有人的喜怒哀乐!人们对这个疯子露出了笑脸,平生第一次,没有厌恶的鄙视,尖刻的咒骂,凌厉的棍棒;人们开始用另一种眼光看待这群自己的另类。

天是越来越冷了,可那几个流浪汉的处境似乎正在好转。被太空棉,皮大衣,帽子,围巾,各种冬装包裹起来的人们,发现一夜之间,那些流落小城的临时居民,疯子,乞丐,在一张大雪降临之前,也全部换装了。不用说,那是白鹤观坤道的杰作。可是这些已形成恶习,并不知爱惜的神智不清,或者本身就是懒堕成性的人,穿上不到一天,衣服掉了扣子,裤子沾满了泥,领口斜敞着,两只裤脚也一高一低,裆部和屁股上,浸印着来历不明的污渍;那个驼背的疯子,疯病发作的时候,提着棉裤,举着石头,仍在街上追逐狂奔,飞驰的雪水泥浆溅了新换的衣服一身。这情景,不得不让人替那个好心的坤道骂他们几声。

可是这个下了一场少有的大雪,小城多年来最寒冷的冬天,破天荒第一次,收殓尸体的灵车没有在大街上摇响死亡的铃声。

小城的流浪汉们得到了福祉,可是有几个心怀邪念的流氓地痞,被坤道义正严词地斥责和耐心规劝过的好色之徒,他们把坤道对流浪汉的关怀看成是对他们的鄙薄和挑衅。一条恶毒的报复的蛇,正悄悄爬来。

白鹤观的山麓,环绕着一条溪流,清亮的溪水常年潺湲。它三弯九曲,峰回路转,更有一架独木桥,几顶半隐水面的石凳,把一条进山的小道装点得情趣盎然。小城的先人们舞文弄墨,留下许多充满溢美之词的诗句。可是今天,这条美丽的溪流充当了邪恶不公的帮凶。

为守望几个流浪汉直至吃完饭,下山的坤道又在小城待到夜色黑定,才收了檀香上得山去。晃着手电筒过河的坤道,一只脚刚踏上桥板,只挂着一点沿边儿的木板突然坠了下去。啪的一声巨响,伏藏多时的冰冷的河水,一下伸开了恶毒的魔掌。

有一个身影紧跟着跳了下去。那是暗暗护送着她的驼背的疯子。这个疯子,当他清醒和不再受饥饿疯狂折磨的时候,理智也会蜻蜓点水似的回到他的心中,就是这停留一瞬的理智让他感到了比冬天的阳光还珍贵的温暧。他怀着感激而卑微的心,远远跟随他的恩人,充当着影子一样的侍卫。他已察觉出那几个闲荡的二流子的不怀好心,已感觉到这个救命恩人时时会来临的危险,这天恰好理智还算清醒,便一路暗中紧随;幸亏他及时发现了险情,救了那坤道一命。

接着有好多天没有看见坤道。传说她病了,且病得不轻。这些传说,人们很快得到了证实。那是在快要过年的一个阴翳的傍晚,人们在清寒的街上又嗅见了消失已久的檀香。狼吞虎咽的疯子旁,坐着的正是消失了多日的坤道。可是这次的她,分明是一身病态,既没有念经,也没有步罡踏斗,而是守着面前的一炷檀香,闭目靠坐在关门的店铺,那扇冰冷的金属拉闸门上。突然,她身子一歪,倒了下去。那一对常带着孩子从这儿路过的夫妇,和几个好心人,在身后几个疯子的吵闹中,把这个坤道送进了医院。

年关到了,街上热闹起来。大家都要忙着置办年货,流浪汉,生病的坤道,那些闲暇无聊时才用来打发时光的话题,不再是生活的主题。时见一两个老妪,提着方便袋,给那些流浪汉散发着什么食品。不知道这两个外地的香客,是不是受了那个坤道的委托?

有时,办年货的人群突然一阵骚动。人们匆忙让开一条夹道,原来是驼背的疯子又在追打几个二流子。慌慌张张跑过去的几个狼狈的家伙后面,追赶着满面怒容的疯子,他举着一块大石头,掷铅球似的,朝那跑远去的几个小流氓狠狠一掷。

年关过了,严冬退去了,到处一派草长莺飞,春天到来了。很长时间没有露面的坤道,又出现在街道上。

这是云收雨霁的一天。淅沥的春雨洗净了小城冬天的积垢,处处是悦目喜人的明亮洁净;山顶上的白鹤观度过了阴冷灰暗的冬天,又高高耸现在蓝天碧空。河岸山坡上的油菜花开到了山下;流浪汉也走出了阴暗的巢穴,丢掉了身上拖垂到地的烂衣破袋。

开春后第一次下山来的坤道,面色有些苍白,却仍是一脸的亲切温煦。除了背上鼓着一大包行囊,双手还提了几大瓶用绳子串起来的矿泉水。她的身后,跟了两个帮手,一个中年妇女,那是一位来朝观的外地香客,还有一个就是高兴得抓耳搔腮蹦蹦跳跳的驼背疯子。站在河边仰望过多少回了,今天终于迎来了这位恩人。

气温升高,也是褥疮,流行病发作的时候。坤道寻找到小城角落里的每一个流浪汉,在中年妇女的帮助下,脱掉他们身上麻袋似的脏衣物,用一条毛巾浇上她配制的矿泉水瓶里的药水,一上一下擦搓着那一面脏兮兮的脊背。然后给他们换上带来的新衣,又从一个瓶里倒出几颗药丸,笑吟吟地望着他们喝下喉咙。那个驼背的疯子,也一旁喜癫癫跑前忙后。

这个笑吟吟的喂流浪汉喝预防药的坤道,是小城的人们见到的最后一面。当她把一切忙碌好,挎上空瘪的行囊,告别那个帮助她的女香客,出城进山时,高耸云霄的白鹤观隐进了夜色;一场惨不忍睹的灾难悄悄降临了。

绕着白鹤观山脚的明净的溪河,一年里总有几天变得狂暴凶悍。那是接连几天的雨后发生的洪汛。这一天,天刚放晴,一直病卧的坤道就再也呆不住了,她似乎听见了那山下一天比一天凄绝的呼唤,执意要下山。她放心不下那几个流浪汉,一想起他们时常站在河边,对着白鹤观的饥饿的叫声和饥渴的眼睛,就会坐卧不安,更无心念经治病。他们让她想起自己苦难的童年,想起自己疯子的母亲,想起自己曾经期盼施舍的挣扎的灵魂。她本想脱离回首往事的苦海,于这高高在上离天很近的观院,寻找通往天国的途径,可是自她上街见到疯子的那一双似曾相识的饥饿悲惨的眼睛,一颗脱尘修行的心再也无法安宁。经过一个不眠之夜后,她轻快地走下了山去。帮助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着的生命,才是通往天开祥道的路途,让身心安宁的极终修行。

她感谢几个道友的劝告,执意走出了观门。当她找着了几个流浪汉后擦背喂药,一番辛苦劳累后,抹去脸上的汗水回观时,在星光稀微里刚跨上独木桥,河的上游突然奔涌而来的呼啸的春汛,不分青红皂白卷走了这位善良的女子;或者这生活在凡间的女子已完成了她的修行,那奔涌天边的洪流,便是迎接她铺往天国的红毯。

这一次,跟在后面护送出城的疯子没能把落水的坤道救上岸来。他顺着河堤,望着河中那一点起伏的身影狂奔呼喊,但是他面对的不再是只要自己一拚命对方就会退却的同类,而是强大的不可抵御的自然。

那天的夜晚,小城的流浪汉分外安静,这反常的宁静,让小城的人们感到了一种不祥的气氛。

天亮了。在朝阳初照的十字路口,在坤道打坐诵经和步罡踏斗的地方,静静躺着一个年轻女子的尸首。咆哮的山汛掠去了她的道帽,她的云鞋,她的对苦难中的人伸出关怀之手的生命;长长的一把秀发铺散在地,宛如袅绕的一炷香影;仰对苍天长眠的脸,依旧安祥,美丽,凝固着淡淡的笑意。这个脱去了道士装束的坤道,原来并不神秘,看她那样年轻,年轻得就像谁家在这里睡着了的孩子!

驼背的疯子立在她的面前,驼着的背弯得更低,篷乱的头垂得更深了,仿佛深深的鞠躬,长长的默哀。几个流浪汉,那些神智不太清的疯男疯女,却在坤道的尸首旁护围成一圈儿,胆小怕事的他们现在却个个凶神恶煞,对任何企图走近那沉睡了的人,都是一副呲牙咧齿的凶狠,一副低哮警告随时会拼命的架式。最后,从白鹤观下来了两个穿着和坤道同样衣着的人,他们才安静了。

就在这年的春天,人们发现了一个奇迹,消失了多年的白鹤出现在小城的上空。

让人不解的是,白鹤总是与疯子同时出现。不知从哪里,疯子找来了一炷檀香,不分白天夜晚,高举一炷檀烟,沿着那一条河流上上下下地奔跑,一边回来啊回来地喊叫着;仿佛高擎着一盏明灯,在无尽寻找。

他头顶的上空,盘旋着一只白鹤。不知是疯子跟随着白鹤,还是白鹤跟随着疯子,这个世界,本来就有太多的事情说不清。

几天以后,疯子从这个小城消失了。有人说,那个疯子被白鹤引进了深山,也有人说,疯子举着一炷早已被风雨熄灭的檀香,沿着河堤一路呼唤,奔走在车辆呼啸的大道上。走了就走吧,人生本身就是过客;只有那重现小城的白鹤,再也没有离去。一只,两只,三只——白鹤一天天多多起来,人们一抬头,就会看见几片洁白的云彩,执着盘旋的身影,缥缈在小城的上空。

来朝拜的香客依旧络绎不绝,不过他们挎着的黄布包袱里,除了檀香黄表纸,那些供奉神的东西,还多了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施舍,一袋食品,一碗饭,或者一件陈旧的衣物;那个坤道的故事早已不胫而走,人们的朝拜,除了对神,对自身美好未来的祈祷,还有对比自己更苦难的生命真诚的祝福。有时碰不到流浪汉,那些施舍的衣物就摆放在朝拜的路上,和那些燃着的檀香一起,成了通往白鹤观的一道路途风景。

小城里的人们,对那些流落来的临时居民依旧是讨厌;可是望见了那一副可怜样,有时也会丢去两个馒头,倒给他们半碗饭;夜来关门闭户,见檐下蜷缩着一团瑟缩的影子,驱赶的声音还没有开口呢,啪嗒一声窗口的灯亮了,接着就传出老人,或是妇人为这些流浪汉们开脱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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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任何小伎俩都没有用!不满这个世界的规则,就只有获得打破规则的力量!一次次的背叛离别中,走上另一条路,似乎,越来越远,没有尽头。由少年到强者,他为何始终抱剑而行,这其中,又有着怎么不为人知不故事。而我们所讲的,只一个故事,一个为生存而斗的故事,人活一世,不就是为了生存么?
  • 年少遇你苍老别离

    年少遇你苍老别离

    每个人的青春里,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的存在,连着最晴朗的天空,最温暖的风月,驻足在你年少的心尖,成为你此生低头微笑的缘由……黑夜里第一次的失眠,课堂上不住的思想游离,漂亮信纸上斟酌再三的言语,点点滴滴青春里最懵懂也最纯真的爱情片段,都是你或微笑的眉眼,或生气的嘴角,以及走路时轻狂而孤傲的样子……多么希望,你就一直这样,从我年少的余光里,到我漫长的余生里,陪我走完这段最美的青春,渡我去到生命的彼岸,一起去看大千世界的喜怒哀乐,待我们两鬓斑白时,我看见你眼里,满满的,还是只有我一人的身影……
  • 续集的贴身校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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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我的贴身校花》已经结束,但我相信多数书迷都不愿看到这个结局,我就给大家来一个续写的
  • 天书夜谈:流云佩

    天书夜谈:流云佩

    多少离人化作蒹葭?半朝遗恨埋进诗画。是谁打开枷锁又锁了它?浩荡江湖不够冲一壶茶?落花潮水为谁恨?多少梦醉付泪痕?踏绝桑田,独历练,争华年;少年影翩,峥嵘间,修罗迁;千秋夜,枯骨卸,涅槃生死劫;翻云间,苍穹赋,龙印传诗篇!铁马染霜痕,将军白发生。千军踏黄昏,此生化湮尘。一世痴傻,为他!一生戎马,无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