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光之中,但见林宁突然身子一侧,挽弓搭剑,轰地一声,剑身卷起满地风雷,挟带无坚不摧的决心与气概,直向神鼎破空射去!·
说不出是从哪里涌出的一股力量,我双袖翻卷,秋水望鱼二剑凌空飞出,剑光似雪如织,那激烈冷然的罡风剑气,竟连赤光也为之微微一颤!
冯夷失声叫道:“二弟小心!这便是射伤我的射日弓!”二弟?莫非此人便是洛水河伯,宓妃夫婿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脸色一变,喝道:“大胆!不过区区一个凡人,竟敢以蚍蜉之力撼此神鼎!”
劲风激处,林宁周身青色衣衫猎猎飘舞,恍若当空飞仙一般。他淡淡一笑,青光渐渐扩展开去。显然是已全力催动真气,诛邪剑似有所感,长啸应和,充满愤激慨然之意。
平空划过一道虹光,却是诛邪剑出!神鼎陡然光芒耀目!
一种莫以匹敌的浩大气势,如天地之将崩,苍穹四野仿佛为之动摇!
果然不愧为三界神鼎!
我眼见那赤光陡然如天河倒泻,将三剑尽数困住,任三剑如何冲突,均是无法冲破赤光之围。不由得转头看林宁时,他却向着我微微一笑,牵起我的手,轻轻握在掌中。但闻他低声道:“莹儿,你怕不怕?”
温暖而舒适的感觉,自他柔和的掌中徐徐传来。刹那间,仿佛担忧惧怕之情一扫而空。我低头应道:“你不怕,我便不怕。”
一种说不出的欣喜与安详之意,突然充盈了整个心中。整个身子仿佛化作琉璃一般,通透而晶莹,周围的任何细微动静,甚至是远处那株树上绿叶的微颤,草上蝴蝶展翅划过空气的流痕,都映照得清清楚楚。
莫名的情绪在心中翻腾奔涌,有清越而悠长的啸声,突然冲出我的唇齿之间。几乎与此同时,同样高昂而慨然的啸声,自林宁口中而出。两道啸声宛转相和,紧随而行,如鸾风交集而鸣,响遏行云,声震天地,仿佛穿破了万里河山,三界八荒。
在啸声的回荡中,秋水望鱼二剑翩然飞回!我双袖招展,双剑瞬间化为无形。而诛邪剑也陡然长吟一声,竟也不再抵御那赤光之威,而是重新飞回了林宁的掌中!
空中一阵激荡,本是严密的赤光之幕四下破裂,青光弥漫之间,突然一枝青莲遥遥生出,初时不过一枝,但顷刻间便是突生无数,远望荷叶相叠,枝梗如林!
我与林宁置身莲花之中,但见四周莲枝摇曳,花瓣微颤,似有薄薄轻雾流动其间,恍若身置瑶池一般。
这莲花盛境离我们极近,看似缥缈无依,但那本是笼于我们身上的赤光竟突然敛去。那神鼎赤光一时竟是难以进入这瑶池仙境。
我与他执手而立,举目四眺,一时竟不知身处何地。但觉天地之间,恍惚便似只剩下我们二人。
但闻得夏宗岸惊叫道:“天地莲境!他们竟然幻出了天地莲境!”
林宁心念急转,低声道:“快走!我们回神庙!”
我们飞身而起,向前掠去。说来也奇,明明远处山峦地形宛若平时,偏是身边总围有这样一片荷莲。那赤光几度巡过,偏是无法再近我二人之身。
远远只听那夏宗岸恼怒啸声传来,他那样模样清雅的一个人,啸声却如老猿孤狼一般,令人卒不忍闻。
林宁低声道:“太阴玉华篇。莹儿,你所修炼的,莫非是太阴玉华篇么?”
我一怔,但听他喃喃说道:“太阴玉华,赤阳精武……唉,我原本以为,这只是讲述天地化生之时阴阳二气的结合,没想到……”
我茫然道:“你说的什么?我有些不懂……”
林宁淡淡一笑,道:“莹儿,太阴玉华篇与赤阳精武篇,出自女娲与伏羲之传,阴阳二气相合,能有开创天地之大威力……你没有听说过么?据传当初秋水圣女得秋水望鱼之剑,便习得太阴玉华篇中的仙术。你方才的啸声之中,仙气激荡,已尽得太阴玉华篇的精髓;而我……我所修炼的法术天青明罗,便是出自于……赤阳精武篇……”
女娲与伏羲之传!
刹那之间,当初西海宫中,夜光与我的一番私语,那惨烈而美丽的秋水与望鱼的传说,不禁跳入了脑海之中。
被他紧紧握于掌中的手,忍不住微微一颤。
他还是带着那样淡然的笑容,远眺那一片仿佛无边无际的美丽莲境,说道:“阴阳二气交汇,而生造化天地。你和我的真气,虽比不得当初的伏羲与女娲,造不出大千花花世界,却能暂时幻出这全新的莲境,此境似真非真,如幻不幻,远远地隔开了一段时间与空间。纵然是天帝亲来,也未必能穿越这莲境,将我二人手到擒来。”
暮色下的九嶷神庙,仍是高大而巍峨。拾阶而上,方才走到一半,林宁不禁微微一怔,停下了脚步。我也愕然抬头,一眼便见妩青立于半山腰的长廊间。心中一动,不由得悄然松开了一直紧握的林宁手掌。晚霞灿烂,如锦如火,只烧得西方天际一片血红,万物都仿佛被镀上了一层金红的残辉。
霞光映照下,那九嶷的女祭司默然而立,倚柱远眺,神情怅然冷漠。如丝般的墨黑长发迎风飞舞,映着火一样招展的衣衫,艳丽无俦的容色之中,竟有几分肃杀之意。
她陡然转过头来,一见林宁,冷冷的眸光之中,立时燃起了两束小小火苗,灼灼跳动不止。林宁却皱了皱眉,环视四周,问道:“妩青,怎么有些不对?”
妩青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声,一边飞身扑上前来,两手一揽,已是紧紧搂住了林宁的肩膀,哭叫道:“林宁哥哥!他们冲上来了!他们带走了所有的神庙弟子!陵诃哥哥他们……”
林宁大惊,叫道:“陵诃?不是有绝仙界的庇护么?”他神色一变,失声道:“莫非……她也来了么?”
妩青哽咽难言,只是连连点头。碧烟尘!那笼有黑纱的神秘女郎的影子,隐约浮起在我的心头。
妩青犹自在他怀中哭泣不已,林宁以手抚其背,轻声安慰。我站在旁边,心中却觉得甚是尴尬,隐约还有些异样的感觉。忍不住道:“大司命,我先告退了。”林宁一怔,妩青却拽紧了他的衣衫,眸光楚楚,尽是央求之意。他低头看了一眼哭得眼睛红肿的妩青,终是叹了口气,说道:“莹儿,你也累了,先去歇息罢。我随后便来。”
我穿越长廊,拾级而上。隐隐约约,只听得身后妩青的声音,远远传来:“林宁哥哥,他们留下口信,要你……”其下已悄不可闻。我心中有些莫名的酸楚,忖道:“我到底只是个局外人。”忽然眼前白影一闪,一团毛茸茸的物事横剌里跃了出来,恰恰挡在我的脚前!
我吓了一跳,低头看时,却是那只小白狐绯绯!它两只滴溜溜的小眼珠里闪动着异样的亮光,两只小爪紧紧扯住我的裙裾,死活不肯松开。
它一向与我有隙,今日却是难得的亲热。我心知有异,俯身将它抱了起来,柔声道:“绯绯!他们都被抓走了,莫非你独自逃出来了么?你真是只聪明的小白狐。”
绯绯蓬松的白尾大力摇动,呛得我不由得咳了一声。
我想起妩青尚在,便笑道:“你的妩青姐姐还在呢,你不去找她撒娇么?”绯绯本来已乖乖地趴在我的怀中,闻言小爪立刻死死抓住我的衣袖,眼珠中竟闪动有几分恐惧之意。我心中疑云顿起:绯绯向来与妩青最是要好,若是幸喜逃出大难,总得去找妩青才是。况且方才它与她近在咫尺,它却宁可跳入我这昔日捉弄过它的人怀中寻求庇护,莫非妩青有些不对?但苦于绯绯灵智未开,不能作人言语。想到此处,一种难以言明的恐惧之感,突然从心底升了起来。手上不由一动,将绯绯抱得更紧了些,问道:“绯绯,你是说妩青有些不对么?若是,你便摇摇尾巴。”
绯绯眼珠中恐慌之意愈深,那蓬松白尾,果真用力摇了两摇。
我脑中嗡地一声,立时想到:“林宁不曾防备,可是糟了!”心念一动,便待转身奔回。
但闻一人冷笑道:“东海龙女,你倒还是个聪明人,可惜发现得也未免忒晚了些!”
蓦然转头,但见空中云气破开,一人飘然降落道上。居然是那着泽国江牙袍的俊美男子!此时他左掌伸出,掌心托有一只大小如同香炉的小鼎,玲珑有致,精巧可爱。在他的身后,一身黑衣的冥夜冷然而立。而我的身后,隐有黑雾团团升起,悄然出现了四名蛟精,头顶蛟角已粗如儿臂,显见得法力精深。
群敌环伺,我反而冷静下来。长吐一口气,缓缓放下绯绯,眸光已落在他头顶玉冠之上,冠中镶一块澄澈光洁的龙形美玉,泛出淡淡温润的光芒。冷冷道:“洛水河伯夏宗岸?”
那俊美男子微微一愕,随即笑道:“龙女果然冰雪聪明,从未与本神见面,居然也能猜得出来。”
我也是淡淡一笑,答道:“自然。当初洛水河伯得尚天庭洞阴公主,于洛水河岸铜雀台上,举行盛大婚典。天界神仙俱往贺喜,更得东君以宫中美玉‘双清’一对为贺。那对玉名贵非常,河伯便将其中一块凤玉赠于妻子洞阴公主为饰,另一块龙玉镶于玉冠之上。敖莹虽是见识浅薄,恰好认得这块美玉呢。”
夏宗岸眸子微微收缩,但随即神色转为冰冷,冷笑一声,说道:“是么?”
我回想洛神宓妃所言,一种莫名的暴虐烦燥之意,陡然自心头升起。刹那间胸臆烦闷,恨不能尽情渲泄一般,也冷笑道:“不错!宓妃忒也心软了些,以河伯这等男子,原也只有刀枪血雨,方能洗见真章。”冥夜不悦地望我一眼,皱起了眉头。夏宗岸微有诧异,笑道:“都说东海十七公主如何娇俏温柔,如今看来,却有几分戾气!”
我心中也是微微一惊:自从我动用驭水诀后,性子竟是有些焦燥起来,时时有一种冷厉之气在体内冲撞,便似要喷薄而出一般。莫非?莫非我体内秋水姬的元灵,竟是随着驭水诀的运用,在慢慢复苏过来?
但闻“轰”地一声闷响,身后黑雾团团袭来!却是那蛟精已按捺不住,抢先发难!
“吲”!我自怀中取出双清凤玉,那玉蓦放淡绿毫光,那腥臭毒雾竟袭进不得!
唰!青光闪处,一蛟精头颅顿时落于地上,鲜血如雨般喷洒开去!我默念驭水诀,以那蛟血为媒,但见一帘血瀑平地卷起,空中扭曲变幻,化作血色细网,迎面罩将过去!
冥夜合掌念诀,周身黑衣如蓬而起,黑色云气自衣中逸出,幻作一个奇异的云纹卦象图案来,血网一滞,转向侧傍!我脑中似有一触,脱口叫道:“聚云诀?”嗖嗖!血色细网已笼入余下二蛟,血水化作的网线蓦然散开,形成无数条细长的水流,宛若灵蛇一般,凌空一绕!
两股腥红的血柱喷上半空!二蛟声息未出,头颅已齐齐被那绳状血水绞断!
冥夜神色一变,惊道:“你认得出这是聚云诀?半日不见,你对驭水诀竟已如此精通!莫非你……你……”他的深漆般的眼中,第一次闪现出恐惧的光芒:“你的元神当真要完全恢复了么?”
他回首向夏宗岸叫道:“河伯!驭水诀日渐精妙,只怕是她体内秋水姬的记忆便将醒来!如若真有那日,则她法力与今日不可同日而语,一个闪失,只怕三千多年前的惨剧,又要重新上演了!”
夏宗岸却是恍若未闻,目视那块与他冠上美玉甚是相似的凤玉,却仿佛见着蛇蝎一般,大声叫道:“这是那块双清玉!你从何处得来?你你你伤了她么?”言语间竟是大为惶急。
我手掌一挥,所有血水俱如有生命之物一般,蜿蜒汇聚而起!当下厉声道:“我伤她做甚?宓妃对你情深意重,你却一再视她为无物!她已将此物赠我,并托我转告于你——夫妻情分,自此永绝!”
夏宗岸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刹时变得灰白,强笑一声,说道:“不!不可能!她一直对我爱慕甚重,即使我一直那样折磨她,她都从来对我一心一意!”但说到最后一句话时,他声音微微一颤,仿佛自己也有了几分将信将疑。
我冷笑道:“你如何懂得女子的真心?你虽淫乱无度,年年借着河伯取亲的名头,攫取那些凡间女子的魂魄作为鬼妾!但她知道你并不喜欢那些女子,不过是借此泄忿而已!当时她虽心痛,却也能体谅你的苦处!然而此次你完全置她于不顾,明知她为冯夷掠去,险遭侮辱,却仍是置若罔闻。则你心中,已无她丝毫位置。哀莫大于心死,她也是堂堂的天帝之女,岂是人间那些死缠不休的泼妇?”
夏宗岸后退几步,突然喝道:“我不信!我不信!你这妖女胡说八道!”
刷!他举起掌中小鼎,小鼎于空中急速旋转,瞬间已涨大数倍,与寻常铜鼎无异!鼎内赤光如瀑泻出,顿时将我牢牢罩住!
夏宗岸也会驱用神鼎?只是其威力虽不如那黑纱女郎,却也颇为可观。
驭水诀威力恰发于此,但见血水凌空变幻,化作万千水箭,嗖地破空而出!二人慌忙各施法力宝器抵挡,但闻扑扑扑扑!数声轻响,四下里腥气扑鼻,夏宗岸终是挪腾不及,惨叫一声,腿部早被洞穿两孔!
他忍痛念诀,鼎中赤光大盛,我蓦觉身上一软,仙气在经脉中急速退去,竟是难以发动!扑通一声,我再也难以站稳,当即跌倒地上,身上酸软瘫麻,竟连站起的力气也没有半分。
绯绯也被笼于赤光之中,不过它原无多少法力,倒也无甚大碍,在我脚边焦急转动,发出声声哀鸣,显然这灵狐也看出我处于难中,只是它法力低微,实难对我施以援手。
赤光笼罩之下,我强提残余真气,连换几个法诀,想要运气相抗,但觉无限气力渐渐离体而去。夏宗岸已失去先前那安然若素的儒雅风范,血红着眼睛,喝道:“你将玉佩还我!”“扑”我拼着吐出一口鲜血,强自运起太阴玉华篇中所载之诀,冷冷道:“休想得逞。”指尖弹出,喝一声:“疾!”
云雾弥漫,幻生出数朵荷莲,清香隐隐,似是扑鼻而来!隔了那飘缈的荷香,这些人似乎离我远了许多,而林宁微笑的面容,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有关山重重,隐隔其间。
我心中一喜,待要再催法力,蓦觉丹田一空,终是无力跌坐下来,那莲境无法支撑,我亦只得眼睁睁地看其渐渐淡去。
夏宗岸冷笑一声,袖中飞出一束金光,形如绳索,只在空中绕得几绕,顷刻间将我已捆得严严实实。
绯绯扑入我怀抱当中,连连哀鸣。
冥夜见我法力消散,且为捆仙绳所伏,已无抵抗之力,不禁神色一松,仿佛有些宽慰,又仿佛有些失落。但他旋即冷笑道:“怎么,你还指望着会有你的大司命来救你么?”
我抱紧绯绯,却是又惊又急,叫道:“林宁怎样了?你们……你们……”
夏宗岸口中诵念咒语,但见空间一阵扭曲模糊,跃出一只独角金水犀来,那水兽多生海中,为贵侯坐骑。然这只金水犀遍体金甲,角如铁青,其身躯高大厚重,高过人头,竟逾骏马体格,却是异常少见,夏宗岸将掌中小鼎挂于犀角之上,格格笑道:“不错,孤阳不长,独阴不生。没有赤阳精武之力,仅凭太阴玉华之气,这天地莲境也难以支撑!你想念你的大司命,且让你瞧瞧如何?”
独角金水犀后退一步,带着那小小神鼎,瞬间消失在虚空之中。
夏宗岸拍了拍手,似乎对我的惊惧之情大为受用,冷笑着将袖往道旁山石上轻轻一拂,但见石上光芒一闪,原有的粗糙石面缓缓化去,显出一面极晶亮的明镜来:
镜中是一片我所熟悉的后山荒野,四下无人,远远但见草藤连墙,崖壁如削。
山岚雾气之中,有一个女子衣袂飘拂,踏草而来。遍地草长过膝,半绿半黄,在风中轻轻摇曳,有如无数青黄波浪涌来一般。
那女子遍体红妆,长发如墨,那一对灿然金环套于她赤足踝上。
她踏于草浪之上,翩然如烟,身姿轻盈,仿佛是凌波的水神,又仿佛是将要随风而去的仙子,有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缥缈之美。
那女子,竟是妩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