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呀~~”正在给最后一具尸体擦脸的小童跳了起来,陆兖也给吓一大跳,急转头向身后看去,结果转得太快扭得颈骨“咔嘣”一声脆响,痛得他差点没趴下,模糊中看见小煦冲自己跑了过来,似乎没什么事,心里才塌实了,他没好气地问道:“公子爷你别这么突然嚷嚷行不?可吓死我了。”小煦却并不答话,跑近前来拉着他的膀子就往前拖。
陆兖觉着有些不对了,一把攥住小煦的双手:“小公子,你怎么了?快说话呀,你怎么了???”小煦拖他不动,一张小脸憋得通红,好半响才蹦出一句:“陆大哥,快!快!”陆兖晃了晃脖子,也顾不上痛了,连忙跟着小煦来到这排最后,看小煦指着那具尸体:“陆大哥你快看看,我,我,我刚才给静容姐擦脸,觉得她睁眼看我!你快给看看!”
陆兖听得毛骨悚然,这一舱的姬家人可以说都是间接地死在了自己的手上,现在被小煦这一拉一说,心里倒比他还紧张,难道自己刚才对姬俊说的话被还没走远的鬼魂们听见了,自己刚说了一声要赔,他们就附身上来找自己清帐了?真是厉鬼呀~他越想越怕。
自己本来是个敢做敢当的人,但是从被姬俊谅解之后,埋在心中多少年的复仇愿望可能会实现反而让他有点缩手缩脚了。这会儿又遇上心里颇多歉疚,想的就多起来。只顿上一顿,手臂上就出了一层细密的毛毛汗,但是在小煦如此关注的目光下,他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只有战战兢兢地凑近点瞄了一眼,连忙起身,对小煦说:“小公子,我看没什么呀,”拉上小煦就想走开,“你大概也是累了花了眼,先去休息吧,这清洁的事儿就交给我吧。”小煦狐疑地望向地上的躯体:“可是我真的觉得静容姐有看了我一眼啊。”陆兖听得更是害怕,自己都不敢一个人呆了,急急就要和小煦回舱房去。猛地,小煦拽住他,大喊了一声:“陆大哥!静容姐!快看静容姐!她的手刚才动了一下!咱们快看看去!”陆兖听得,心跳仿佛都停止了,脑袋里一团混乱,只是想:“完了!他们回来了!找我报仇了!”刚换的布袍转眼间就被绣出一片水纹来,而且迅速地前后扩展着。小煦看他僵硬地站在那里,也不转身,也不再拉紧自己,轻轻一挣便从他手中脱开,跑过去另打了半盆清水过来,轻轻地用毛巾蘸在女尸的额前,过得一会儿,那被唤做静容的女尸睫毛微微颤动,缓缓地睁开来,怪异的气氛中一个低低的声音传来:“小少爷?”适应了舱里昏暗的灯光,还魂的女人无力地问了一声。“静容姐姐你没事吗?太好啦~”
陆兖一咬牙,心想他们这么快就来了,躲是躲不过了,转身几步走过来,跪到小煦身边,对那女尸道:“这位鬼小姐,以前都是我陆兖被猪油蒙了心,干了那伤天害理的事,你可别碰公子爷,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说着就把眼一闭,胸一挺,等着赴死。
“咳咳......小少爷,你没事吗?太好了......这人是谁呀?”
“陆大哥,你怎么了?发烧了吗?说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呀?静容姐姐可是从小带我长大的呀。我看她醒过来,高兴还来不及呢,你怎么不让她和我一起呢?福伯他们都不在了,我以后更不要和静容姐姐分开了!”小煦很奇怪陆兖的一通怪话。
陆兖听了这话更吓一大跳,心想:“公子爷呀,你怎么能和鬼说这等话呢?那不找死吗?”嘴里赶快接道:“不关小公子的事,你冲我来好了!”
“陆兖~”姬俊及时醒了,他的一声呼唤把陆兖从进退不得的尴尬中解脱出来,“外面怎么了?”小煦立马蹦了起来:“大伯!是静容姐姐,她还活着,我刚才给她擦脸的时候醒过来了。”“是吗?那可好啊,咱们又多了一个亲人啊。陆兖,快看看她伤得重不?小煦你到仓房里拿刀伤药。”
“啊??这......”陆兖睁开眼,再次仔细地打量面前的女人,才发现被小煦洗净之后,露出的是一副很秀丽的面庞,年纪也就在二十三四上下,大概是被伤后的剧痛折磨,脸上透着脱力后的无神,使得她标致的容貌有些死气沉沉的。“原来是个活人。”陆兖心中长出了一口气,刚才他就是被这女子脸上透出的那种没有生气的神态给吓住了。
“我,我没事,我没受伤。”静容突然晕红了脸,把头别向旁边去。陆兖疑惑地看着她,又不好多问,一个美丽的年青女子活生生地离着自己这么近可是他头一回,过去的岁月里他的生命早被报仇填得满满的,一种温馨突如其来地在这个粗豪的汉子心中涌起,他如同着魔一般静静地跪坐在女子身边,痴痴地看向那红透双颊的玉容。
“陆大哥,陆大哥!你没事吧?”拿着金疮药的小煦看见他一副呆相,也不回答,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这精灵的小鬼似乎明白了几分,调皮之心顿起,屈起中指,用力在他头上打了一记,陆兖这才回过神来。
“怎么样啊,陆大哥?”小煦带着点促狭和狡狤,故作真诚地问道:“我静容姐姐到底伤在哪儿啊?”“啊?哦,哦,我,我这就给她看......”方一伸手出去,就看到她侧脸上柔和的轮廓,再也不能近前些,就此尴尬地停在半空,“那个,那个,嗯......”“哪个啊,陆大哥,你还不快给看~”小煦拖长了声调,弄得陆兖的脸也刹时红了起来。其实刚才他还没走远就听见静容说自己没受伤,心里正高兴呢,见了陆兖这等表情,当然要捉弄一下。
“静姑娘说她没受伤...”陆兖看静容并不搭话,只好期期艾艾地把刚才听到的话复述一遍,“那怎么成?!刚才那么乱,静容姐姐万一真受了伤她又不知道怎么办?快看快看。”说着就把陆兖的手使劲往静容腰间按去。“啊~”静容感到一只手按在了自己腰上,一声惊呼。“小少爷!”她努力地转过头,才发现那只手是小煦的,陆兖大窘之下,早把手抽了回去。“我没受伤,真的。是那,那个鞑子坏官点了我的穴道,把我关在舱房里,说是等抓到老爷和五爷他们,再把我正,正法......”后面的话她自己实在是说不出口了。陆兖的阅历丰富,一听之下便知道是那海青卫起了色心,加上自己刚才心有所感,愧疚又多了一分。惟独姬煦还不依不饶地要问个究竟——关于那个正法,把静容羞得闭上眼不理他了。
“小煦,让你陆大哥把静容抱过来,我给她把穴道解了。”听了小煦的话,姬俊也长出了一口气,这静容原是自己当年得力部下的唯一骨血,母亲早逝,父亲也为保护上一代皇室而战死,小丫头从小被自己带回山庄,其实如同亲侄女一般。这次巨变之后能留得性命也是大幸了。当下陆兖忙另辟了一间舱房出来,但恢复活动的静容只低低地道了声谢,坚决地留在了这间舱房里。想想也是,满船都是死人,再勇敢的女孩子也不敢一个人呆着。就这样几个人或坐或躺,固定好自己的身体,随着乌月号在暴风到来时带起的浪尖波谷间来回地跳着死亡之舞,连陆兖都忍不住吐了出来,连连祈祷乌月号一定要挺过去,似乎乌月听到了他的恳求,带着自己的主人在风浪里拼命地挣扎,几次几乎灭顶的时候都靠着自己相对坚固的身体硬抗了过去,好在暴风也良心发现,看看已经折磨了他们一夜,慢慢地小了。心力交瘁的几个人也沉沉地睡了过去。第二天上午狂风又来折腾一番,有了昨晚惊心动魄的经历,这一次没能再把他们怎么样。没了人手也就没有了操控乌月的能力,大家也镇定地顺风逐流,反正只要船不沉,风越大,离追捕自己的敌人就越远,反而更安全。
眼皮微微跳了两下,似乎是感觉到了窗外又一个黑夜已抽身离去,陆兖翻身坐了起来。一夜的好睡。前晚姬俊聚起所剩无几的内力,帮他处理好了胸口的肋伤。“看来武林世家那功夫、那学问,还真不是盖的。”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陆兖也知道自己已无大碍了,只要将养一段时间,等肋骨自己长好就行了,倒是姬俊为了治好他耗光了气力,加上先前失血过多,一睡下去就没有醒转。
他转头看看,姬俊自睡过去就象回到昏迷状态,可惜自己一点也不懂,只有在边上干看着。静容也双手抱膝,头就靠在自己的膝盖上打着盹。白天亏了她还算清醒灵活,找来干粮让大家填了填大吐之后空空如也的五脏庙,小煦则抱着昨天收集的大包在另一张床上倒着,看样子还做着好梦呢。陆兖有些佩服这个孩子了,经历了这么悲惨的事,他竟然很快就适应了。想起他昨晚在静容小姐无恙后兴奋地拉着她一起清点数千财物,一边念叨着这是将来做大事的资金,陆兖突然觉得,自己将来的世界,会随着小煦那一句简单的话而整个改变,变得天翻地覆。
船外彻底地安静了。舱里则弥漫着微微的血腥和众人呕吐之后的酸臭,陆兖打开了舷窗,准备给房里透透气。正想看看外面的情况,他突然发现不对了,天不是亮了吗?怎么眼前还是乌黑一片?他揉揉眼睛再看,确实,天在亮了,有光线微弱但清楚地投射下来,只是另一件意外的事也突然出现在眼前——自己看不远的原因是:乌月号的右舷上,靠着另一艘船!从底舱的舷窗望出去看到的正是这船的外壳!
他心里一紧:会是谁?别是被水师给追上了吧?没可能啊?那么大的风浪应该把整支舰队都吹散了,自己刚醒的时候就看不到别的船了,不可能有这么坏的运气给追到的。但外面的船是实实在在停着呢,怎么办?在这里只能看到对方的船壳,他们是谁,想干什么都无法知道,而乌月号上现在又只剩了这几个人,姬俊重伤是动不了手了,一个姑娘一个小孩就更不够看,只有自己了。他看看舱房里大家都还安静地睡着,决定自己先上去查探一下。
等陆兖蹑手蹑脚地上到主舱,才发现舱门已被人撞开过。他紧张起来,也埋怨自己昨晚睡得太死,但四下看看,东西好象和自己扶姬俊下去前一样,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姬俊的惊虹剑还静静地躺在桌边,桌上的海图滑落在甲板上,有几处已被鲜血浸透;死去的几个家丁散乱地倒在窗边——也许就是这满地的死人和鲜血把来人给吓了出去吧?陆兖暗自庆幸自己前晚整理好下面后,没有力气再上来清理。握住惊虹他心中也镇定下来,有了它至少能多拼三五个水兵——也许还可能是普通人,那就更妙了。
背靠住门边的舱壁,陆兖不敢大意,只慢慢地侧出半个脑袋,用左眼去观察外面的情况。他惊讶地看到一大群人或背靠船舷坐,或躺在甲板上——不是水兵,更不是普通人!这些人跟自己完全不同!他们头发有黄有红,就是没有黑色的——原来是一群洋人!
陆兖在水师呆得久了,也见过到中国来的外国船,有些还是送外国高鼻子官来的兵船,那都是带着红夷大炮的,张着十数面白帆(*注3),走起来神气活现的。不过,只要不是水师那就好了,起码自己不用想怎么救姬俊两人脱险。但这么多洋人到自己船上来干什么?数一数足有十六个。陆兖心下有点犯嘀咕,怎么办?打跑他们?人太多。再仔细查看,陆兖发现这些人都没带武器,除了一个身披斗篷的年青人不能确定以外,只有两个人身上挂着不足一尺的小弯刀。其中一个比其他人整个圆了一圈,穿得也最齐整,怀里鼓鼓囊囊的象揣着不少东西,看样子是这些人的头儿。
发现了这个情况可让陆兖胆子壮了不少,自己有惊虹在手,要对付一帮子手无寸铁的洋人也未必是件难事儿。想到这里,陆兖有了计较:姬家叔侄也帮不上什么忙,不如先趁这帮人都没醒,先过去制住那胖子,拖过来堵住门口再和他们慢慢理会,万一有什么意外就退下去挡住舱门,船上的兵刃都被集中到自己睡觉的房里了,也不怕他们来拼命。
看他们还在熟睡,陆兖一步跨出舱门,就欲冲着那胖子奔去。谁知道就在这时一个小个子的洋人突然站了起来,伸了个懒腰,把自己盯了个正着!两人皆是一楞!
*注3:十八世纪欧洲使用的帆船和中国的不同,在中国船上一般使用硬帆,即一根桅杆上悬挂一张大帆,而欧洲船多用组合帆,在中国水手看去象用了十几张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