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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邂逅

一阵秋雨一阵寒,秋雨停时,寒气未散。丝丝缕缕,它们就蹲在各家各户的窗台下、门槛前,巴望着开门关门的那一刹,好溜到屋里取取暖。

这样的傍晚,除了极少数人在酒肆歌楼留恋鬼混之外,绝大多数长安黎民还是老老实实的呆在家里。因而,长安城内大街小巷都显得静悄悄的。屈大伯和屈大娘忙完份内之事,再到夫人房中问安一声,便挪回自己的窝。两老的屋子紧挨着侧门,离厨房很近,既便于屈大娘烧饭做菜,又方便屈大伯出门采买,顺便还方便两老管管街前街后的闲事。且说老两口一边将息,一边念叨出征的小侯爷,可还没絮叨上几句,恍惚中就听到有车马声传来。两老竖起耳朵听了听,果然是有架马车碾过水面,驱着寒气,辘辘的驶向侧门。因为清寂,马车的声音就显得格外刺耳,如果这马车一溜烟的驶过去也就算了,偏偏它就停在侧门外。按说来,如果是亲戚或是官场上的来往,马车自当停在大门处,正正当当的通报,莫名其妙的停在此处,简直就像是偷偷幽会的人选错了地方。

屈大伯生气了:“哪里来的混帐东西,不知道这是官家的底盘,不能随便停靠么?”

于是,两老爬起来,拿着灯,颤悠悠的来到侧门处,还未开门,便听到有人窸窸窣窣的自马车上下来,甚至还有一男一女的声音在门外窃窃私语。看来,还真有人把这屋檐下的小地盘当作了谈情说爱的场所。

屈大伯大怒,“哐噹”一声打开门,探出头去,恶狠狠的斥责道:“什么人,这样放肆!敢来詹事府胡闹!”

屈大娘本是想帮腔骂两句,未料,一个温软的声音开口了:“大伯,大娘,是我,花蕾。”

屈大伯和屈大娘愣了一下,忙举着灯儿照过去,欲想看清说话人的脸。没想到,投入眼帘的,竟然是一张布满鞭痕的丑脸!屈大娘大惊,“呀”的叫了一声,几乎失手弄掉手里的灯。屈大伯虽没叫出来,可也吓得不轻。他定住神,再仔细看去:确切讲来,眼前的这张脸,只有两道醒目的鞭痕,像一个马叉一样自额头拉到脸颊的两边,将脸主人的美貌全毁掉了。屈大伯倒底是男人,又上了年纪,便没那么注重外貌,他细细的辩识着,发现就在这张脸上,确实有一双水汪汪的美目——那份盼顾生辉的灵动,不是花蕾,还能是谁?屈大伯不由得痛惜起来:“闺女,你、你、你这是咋的了?”

老人颤抖的手伸出去,老泪纵横。屈大娘也认出是花蕾,声音里不由得带上哭腔:“哪个天杀的,敢这样对你啊!大娘我饶不了他!”

花蕾忙道:“大伯大娘,别着急,进去再说。”

彼时,老两口的手不约而同的抓住花蕾的细胳膊,这一摸,才发现她的衣衫是润的。瞄一眼她身后的马车,竟然是没有蓬盖的那种。想来,花蕾定是冒着雨赶来,路途那么远,她一路劳顿,此时准是又饥又寒。两老忙擦去眼泪,收起悲声,将花蕾和送她来的那个男人一并引到自己的屋内。一进屋,花蕾便小心的关上门,像是怕有人偷窥一般。待她转回身来,屈大娘已经哭了起来。花蕾几步过去,拉住大娘的手道:“大娘,快别这样。蕾儿好好的,你哭什么呢?”

“你的脸,都那样了——你叫大娘咋不伤心?”屈大娘说到这里,想起了神采飞扬的小侯爷,越发悲哀,哭得更伤心了。花蕾再看一眼屈大伯,他也正以袖试泪。花蕾知道大娘大伯是真心疼她,心内十分感动,便跪在地上,道:“大伯大娘,蕾儿真的没事。是事出突然,蕾儿不得不如此。求大伯大娘别伤心,蕾儿只要洗洗脸,就好了。”

可两老往她脸上一看,那暗红色的疤痕,鲜明得就像是才被鞭子抽打过——这哪里是水洗就可以洗得去的呢?于是,两老愈加悲伤,以至于大声抽泣起来。花蕾无法,只得开门取水,自去洗脸。

不多会工夫,门开了,花蕾亭亭玉立的倚在门边。两老可怜兮兮的望过去,立时诧异得瞪大眼——这真是方才的那个花蕾么?瞧瞧,这个花蕾脸儿光洁,肌腻柔滑,如玉生辉,恰恰就是一朵带着露珠的花骨朵儿!两老糊涂了,屈大娘踉踉跄跄的走过去,花蕾忙迎上来,她扶住大娘时,大娘老粗的手,便摸到她的脸上。屈大娘是缓缓的摸着,指尖过处,尽皆滑溜溜的下落。

怪了!难道这世上还真有将伤疤一洗就灵的妙药?屈大娘大惑不解的看着花蕾。花蕾抿嘴一笑,扶着大娘坐下,将缘由娓娓道来。

花蕾是在霍去病出征的第二天,由陈福送回家乡浣溪村。一见女儿回来,王大娘和陈老汉欢喜异常。本来在女儿回来前,陈老汉便可以下床活动,做些轻便的活儿,但真正让他身体硬朗,精神勃发的,却是女儿的到来。其实老汉得的病,大半就是心病,今见女儿一切安好,怎能不安康呢。

左邻右舍也来道贺,大家共同兴奋了几天,花蕾便又像从前一样,里里外外的帮着母亲操持家务。不过,这一次,花蕾学乖了,知道容貌会给自己带来麻烦,她就尽量呆在家里;迫不得已要和女伴外出干农活时,就用一快布帕将脸遮上,甚至连山歌也不敢唱了。按说来,她如此小心,因该是生活平淡,波澜不兴,其家和乐。谁想,就在她回到家的半个月后,陈老汉突然被县吏招去。待老汉回到家里,如霜打的茄子,里外全蔫透了。花蕾预感不妙,细细追问父亲,才知道又是那昭平君捣鬼。也不知是谁多嘴走漏了风声,昭平君很快便知道花蕾的去处。昭平君虽姬妾甚多,却始终无法忘怀花蕾。这会儿,他贼心不死,竟然通过县吏,以官家身份保煤,硬下聘礼,三日后便来抬人。

花蕾听到这里,脸色煞白,心神具乱。忽又见母亲急急忙忙的走进来,困惑的道:“怎么回事,村口多了好些人,都是从来不曾见过的。他们来这干什么?”

陈老汉有气无力的答曰:“都是昭平君家的爪牙。他们来,就是防着蕾儿逃婚的。”王大娘闻言大惊,最后总算弄懂是啥回事,不由得痛哭起来。陈老汉更是难过,道:“早知今日,你还不如不回来;回来,倒害了你。”

事已至此,说这些话还有啥意义?大家冷静下来,知道当务之急是该想出对策,如何躲开昭平君的魔爪。逃呢,是肯定逃不了的,看看那些凶悍壮实的家丁,早早晚晚,毫不懈怠的在村口巡逻,能往哪逃呢?既逃不了,抗争行不行?可放眼村里,谁能是对手?何况,这是县吏保的煤,昭平君又是皇亲国戚,巴掌大的浣溪村,难道乡民都不想安生过日子了?还能咋办?一家子泪眼望泪眼,束手无策。两天的时间就这样慢慢流逝,花蕾越想越是痛恨自己的那张脸,半夜里,她擎着灯儿,来到水缸边,瞅着水里娉婷娇美的容颜,不由得绝望的拿起剪刀,欲想将美丽的脸划破——可是,手停在半空,愣是划不下去。

貌丑之后,昭平君自然是肯罢手的,那骠骑将军呢?在有限的了解中,他总是一派正气——但是,他那样的贵公子,难道就有没有嫌丑之心?他明白自己迫不得已的苦衷么?就算明白,他又会怎样待自己?那个光芒四射的冠军侯,能有透过面貌触摸内心的慧眼么?能在她容颜尽毁之后再看她一眼么?

十五岁的小女儿踌躇了。她再一次审视水面上的自己,心里纷乱做一团。她不得由懊丧的放下剪子,不知如何做才好。冥冥兀坐了一宿,花蕾总算想到个主意:真的伤疤要不得,做个假的总成吧!爹爹不是有很多草药么,那就来试试。

于是,拿定主意的花蕾翻出父亲的草药末儿,注水调和,以水为镜,在脸上敷弄起来。就在涂涂抹抹中,花蕾的思绪飞快的转着——还真是急中生智,连下一步瞒天过海的计划,也从她的小脑瓜子里给逼出来了。鸡鸣时分,王大娘和陈老汉自房内出来,猛然看见花蕾的脸,惊骇的程度,比屈大娘屈大伯更甚。花蕾忙把自己的主意说给父母听。王大娘是听得心悬,做声不得;陈老汉则沉吟片刻,觉得危急面前,也只能是死马当做活马医了——且将试试吧。

因而,天一透亮,陈老汉便依女儿的意思,跑到县吏那儿。说是想通了,愿将女儿许与昭平君作妾,但要昭平君将村里的尊长们全都请到他家里作证,好风风光光的将花蕾嫁出去。这个要求简直不算要求,昭平君闻言心喜,只道是乡巴佬贪图热闹好面子,自然爽快答应。果然在第二日,他打扮一新,骑着高头大马,吹吹打打,威风凛凛的来到浣溪村。

且说昭平君当着全村尊长的面,傲慢的纳过彩礼,大刺刺的就催着要抬人走。陈老汉却不依,非要他再立张婚约字据,还在旁唠叨,道:“公子,我女儿能嫁到你这样的高门大户,是她的造化。但是你府上自有大娘子操办家事,我们这种生小出野里的毛丫头,怕是不识规矩,要惹大娘子生厌;到那时,你莫不是还要退回来?不如今日立了字据,从此两不相悔!”

在场的村民本来就对陈老汉的做法感到不理解,现又见他上窜下跳,一反常态,生怕这头婚事做不成,不由得尽皆诧异,都在肚里道:陈老汉莫不是中邪了?他不担忧女儿的幸福,倒怕女儿将来会被退回来,这是何道理?

老汉的过分殷勤,也让昭平君起了疑心,他便多了个心眼。在王大娘搀扶着身穿喜服,盖着大红头巾的新娘子嬝嬝婷婷的走出来时,昭平君便迫不及待的掀开红头盖——顿时,昭平君骇呆了。那鲜红的盖头掉在地上,在场的人便都看见了花蕾那张吓死人的脸。

陈老汉装出悲痛欲绝的样子,把事先商量好的话一古脑儿的倒出来:说花蕾被卖给官府为奴后,因主人家的大娘子心生嫉妒,才被毁了容。昭平君先头还以为是陈老汉使了掉包计,可是,再三检验,此女真是花蕾,不由得羞恼交加,愤愤而去。村民们本来是半信半疑,但联想到此女自回家后,整日里都蒙着布帕,看来老汉所言不虚。于是,倒真心同情老汉一家,都来好言好语的把劝。

用计成功的逼退昭平君后,陈老汉一家人心里还是不踏实。他们肚里都明白,眼下只能算是躲过了初一,那十五过不过得去,难说着呢!昭平君早晚会懂得真相的,只怕到那时节,他会更狠!陈老汉和王大娘一合计,决定再次将花蕾送往詹事府,以求一劳永逸的躲过劫难。为避人耳目,陈老汉不敢亲自送女儿上长安,而是委托熟知内情的邻居——解二爷的儿子解难连夜将花蕾送走。

花蕾在讲叙往事时,尽量轻描淡写,可屈大伯屈大娘仍然听得心惊肉跳。待听完,两老便不住的痛骂昭平君;末了,屈大娘一面流着泪儿,一面将花费蕾揽入怀中,感慨万千的道:“蕾儿,你真是七窍玲珑心。唉,这样好的女儿,哪个有福的人才配得上啊。”

花蕾默不作声,一个身影在她心底如蜻蜓点水一般,荡起层层涟漪。她忙摇摇头,驱散不该有的妄想,将自己身后的解难大哥介绍给屈大伯和屈大娘。两老感激解难,本来还有许多的话要说,但念及天已晚,这个两孩子路途辛苦,便张罗着让他们且去歇息。

第二日,天放晴了,解难早早的来辞行,花蕾不便出门,便由屈大伯代为送行。且说屈大娘自去找主母卫少儿,说明花蕾又回来的事情,闲不住的花蕾则主动到厨房帮忙。众厨娘重见花蕾,都大为欢喜,其中一个道:“花蕾,你来得正好,我们这儿正愁人手不够呢!”

花蕾一面答应着,一面往周围一看,四处摆满了才买来的新鲜菜,她便好奇的问:“今儿是什么日子?来贵客了么?”

一个叫柳妈的厨娘道:“夫人在后院里栽种的ju花开了,早就约了宫里的娘娘和亲戚们来赏菊,都是前些天的雨给耽搁了。今儿天晴气暖,夫人刚才吩咐了,过会儿,娘娘公主们就来到。”

花蕾倒底还是个孩子,一向又长在乡里,从未见什么娘娘公主,一听这话,心里便有种想看热闹的欣喜。于是,她一面干劲十足的忙碌着,一面又巴巴的盼着那些贵妇名媛快快驾临。

快到中午时分,平阳长公主和太仆夫人卫君孺率先到达,随后,未央宫的娘娘公主们也姗姗的来了。听着一串串银铃般的娇笑,从不远处的后院时快时慢的传来,花蕾的小心肝痒得不得了:她总想找机会去偷偷瞄一眼——那些天生娇贵享福的女人们,在大汉子民的心目中,可是与神一般尊贵;有人是仰望了一辈子,都没有亲眼目睹的机会,现在,她们就近在咫尺,不去看看,这叫人怎么受得了!

花蕾实在是耐不住了,她偷个空儿,小心的避开其他仆役,七拐八弯的来到后院的侧门。因这是家族聚会,并无外人,兼之奴仆们见惯不惊,不会有人刻意来惊扰娘娘公主夫人们,所以戒备亦不森严。这倒便宜了花蕾,她悄悄的溜进院内,躲在一块假山后边,遥遥张望。但见不远处的贵夫人们身着绸服缎袍,姹紫嫣红,更兼满头珠翠,金钗玉簪,于那行走间,配合着耳铛环配,叮当作响;再细辨众娘娘公主夫人的面目,真是人比花娇,各现媚态,风姿一个更比一个好,直看得花蕾这个乡下妹子眼花缭乱。

花蕾只顾呆看别人,却不曾想自己也正被人看着。

看着花蕾的人不是别人,乃是卫长公主。原来,卫长嫌人多扎堆,乱哄哄的,坏了赏花的情趣。因而,她抛下众人,自挑选一个僻静的角落,由着自己的性子赏玩秋菊。而花蕾溜进院子时过于急切慌乱,竟然不曾看到高贵的卫长公主就隐身在假山的另一端。

就在花蕾恋恋不舍,待要离开时,却发现退路已被堵住。她还来不及害怕,于一股清甜的幽香里,才抬起头的她,便被狠狠的震住了。

眼前站着个穿鹅黄色丝袍的女孩儿,看年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然其容貌之美,气度之高雅,几乎非任何人可比拟,就是刚才自己瞅了老半天的那些个娘娘贵妇们,在她面前亦要黯然失色——她简直就是从天上飘下来的仙女。总算花蕾还没晕头转向,她虽不知眼前的女子是谁,但猜其身份应该不低,一时记起该有的礼数,便忙忙的纳拜行礼:“民女见过……见过……”

卫长从第一眼看到花蕾,便认出她就是去年去病表哥在街头抱着的那女孩,她故意拦着她,就是要好好看看,这女孩有什么自己比不上的地方。现见这女孩竟然不知道自己是谁,心里更加有气,便哼了一声:“这府里的奴仆都知道本公主卫长的名头。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胆敢惊吓本公主!”

花蕾一听这话就慌了,她虽没见过大场面,但是公主话里的意思她明白得很——惊吓了当今天子的爱女卫长公主,这个罪名可大了!小小一个花蕾,还不得被公主左右的人给打死——她赶紧跪拜于地,可怜兮兮的求饶:“民女该死!惊扰了卫长公主,还望公主高抬贵手,宽恕民女。”

卫长慢条斯理的理理裙袍,道:“民女?谁是民女?到这来的,便都是詹事府的奴婢。你以为你是谁呢?”

花蕾有些吃惊,她感觉到这个才第一次见面的卫长公主,对她仿佛有些敌意。她自屈大娘口里听说过一些宫里的事,但是没有谁告诉过她,卫长多年来对去病表哥的思慕。于是,花蕾只能猜测是自己的莽撞惹恼了公主,她便小心的斟酌词语,但求公主息怒:“回公主的话,民女还不够资格做詹事府的奴婢。只因无处容身,会弄些小菜,才来府里帮佣的。适才民女见公主艳光逼人,貌若天仙,就看呆了。不想为此冲撞了公主,还请公主见谅。”

花蕾最后的那几句话是肺腑之言,丝毫没有奉承之意,可在十五岁的卫长听来,心头十分受用,嫉妒之意顿时消了大半。其实卫长本来就不是那起小肚鸡肠的小家碧玉,她自从明白去病表哥的真实心意后,这几个月来也慢慢想开了;只因她年岁尚小,总有些公主脾气,所以才想吓唬吓唬花蕾,出出心头的怨气。现下气消,她便仔细的审核着花蕾:但见此女脂粉不施,只穿着粗布衣衫,然其丽质天成,竟比父皇最宠爱的王夫人更为明媚鲜丽;尤其是那种温婉纯净的气质,仿若受过诗书的熏陶,比之大家闺秀,毫不逊色。卫长再又想到,此女不若自己的地方,不过是身份地位,服饰钗裙,不免恼意又上来,拿定主意要继续作弄花蕾。她缓缓靠近花蕾,纤纤小手抬起花蕾的脸,故意叹息道:“可惜啊,可惜了!”

花蕾被卫长的故作深沉弄得莫名其妙,她转着眼珠,愣愣的瞧着公主。

卫长背过身去,继续叹曰:“美人如玉比花娇,位卑命贱似纸薄。可惜你如此容颜,却委屈在这样的小地方。花开芬芳,无人赏识。”

花蕾只道是公主同情她,待要称谢,不料卫长又道:“不过,凭你的容貌,早晚可以麻雀飞上枝头变凤凰,做个侍妾什么的。”

花蕾一下子想起了昭平君的事,她低下头,轻声曰:“多谢公主贵言。民女不敢有非份之想,但求能保住现在的样子,就满足了。”

卫长轻甩衣袖,柔柔一笑:“做老头子的侍妾自然没什么意思,但若做得那冠军侯的侍妾,怕也是你的心愿吧?”

花蕾就听见“冠军侯”三字,脸便红透了。卫长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冷笑,她俯下身子,直视花蕾的眼,一字一句的道:“不过,自古以来,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不知你可有手段,能让自己一辈子享用冠军侯的专宠!”

言罢,卫长再不看花蕾一眼,她飘然而去。花蕾一时呆住,动也动不得,脸色却如稿素一般苍白。良久,她才垂头丧气的返回厨房。花蕾才来到门边,就听见柳妈一面忙着抄菜,一面跟另一个厨娘林婶扯闲。那柳妈道:“都说皇帝如今最宠王夫人,可据我看来,那王夫人的容貌还是不及皇后。”

“哎呀,柳妈。女人从前再美,只要上了年纪,那还不是像菜筐里的老菜叶,谁稀罕啦!谁不想着那水灵灵的嫩叶子?”

柳妈连声感叹:“说的也是。不独君王喜新厌旧,你看看那些官府人家,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就拿咱们的夫人来说吧,詹事大人这些年纳的那些个小妾,又有哪个比得上夫人美貌呢?”

“就是嘛。听说当年,还是詹事大人削尖了脑袋,才娶得夫人,倒头来也不过是恩爱六年,侍妾就娶进家门了。”

“还好,夫人家底硬朗,詹事大人也不敢冷落夫人。万一是娶了像花蕾那样家底浅薄的女子,只怕要不了三年,花蕾就被人扔到了脑脖子背后去了。”

“怕也不见得吧。万一她命好,摊上个像博望侯那样痴心的男子——唉,那样的男子真是世所罕见!柳妈,你见过博望侯的夫人没?哎哟,不是我说闲话,那个匈奴女人跟咱们大汉女人一比,还真是又粗糙又老相!可是博望侯不单带她回来,还十几年如一日,不纳任何侍妾,就只疼爱那女人。唉,福气啊,真是有福气的女人!”

“是啊。天下的女人哪里都有那样的命水。要我说,好看的女人还是嫁平头百姓,苦是苦点,起码夫妻恩爱,不会今儿朝东,明儿朝西的……”

听到此处,花蕾踏在门槛上的脚缩了回来,悄悄的,她转身走了。

是夜,花蕾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卫长公主的话,柳妈和林婶的话,在她脑里交替浮现,她不可能不受触动。从前,她满足于默默的爱恋,现在,她却不得不痛苦的发现:假如屈大伯屈大娘平日的种种暗示是真的,那么,冠军侯喜欢的是自己的哪一点?那些从来都不大敢翻捡的点滴往事,便在脑中悠悠升起,细细过滤后,这才发现,他和自己,竟然才见过三次面!而且,其中一次还只是自己在背后看着他;仅有的那一次交谈,他明白自己多少?难道,他喜欢自己,也只是因为容貌?

花蕾的心沉甸甸的往下坠,从不曾有过的心痛,一时都从心之底处窜出来,肆意蔓延。她哭了!在这漫漫长夜里,才十五岁的女孩,为她那缥缈的爱情,只能是哭了!

一大早,花蕾就向屈大娘告假,蒙上布帕出了门,一路打听着来到博望侯的邸府。花蕾自己也知道,像她这样卑微的女子,别说是见博望侯,就连他家的门槛,她都不配踏一踏。但是,她固执的守候在府门外,就只是想见见那对甘苦与共的夫妻,瞧瞧他们恩爱的模样,于她小小的心里,好有一丝安慰。为此,她足足在门外守候了两个时辰(即今天的四个小时),才见一老家人开门出来。花蕾鼓起勇气,怯生生的上前问话,这才知晓博望侯因为不久前的失机(古代战争中错失战机就称之为“失机”),被削去爵位,夫妇俩索性到乡下养病去了。

花蕾大失所望,只好怏怏不乐的原路返回。她才走到官道,便见街的两旁围满人众。待要问个究竟,却见人人掂起脚尖,尽力向里张望,更本没人有空答理她。就在人众的推搡拉扯中,花蕾蒙在脸上的布帕不知什么时候掉了,而她浑然不觉,一双眼睛,如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牢牢的定格在前方——那个人,竟然已经搬师回朝,近在眼前!

且说霍去病意气风发的骑着“骝紫”,领着部属,昂首阔步的向未央宫迈进。官道两边的民众一面对队伍中的俘虏指指点点,一面欢呼不绝,更有不少人跟着骠骑将军前进的速度往前挤,希图将将军的面貌看得更清楚一点。看到百姓欢呼雀跃,霍去病内心亦是非常骄傲,他露出笑容,转动着的脑袋,微微向百姓致意。忽然,他的笑容凝固了!在攒动摇晃的人头中,他看见了一张朝思暮想的脸——那个人,就在混乱而拥挤的人群中,脉脉深情的仰望着他!

霍去病恨不能立刻跳下马来,分开人众,将那人一把揽入怀中!就在他拿定主意,预备行动时,才一眨眼的工夫,那个娇俏的影子,便没入人群,再也寻觅不到。

冠军侯左顾右盼,徒劳的找寻,最后自然是一无所获。他怅惘至极,郁闷的仰望苍穹:难道,他和她,就总是这样擦肩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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