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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冠礼

秋季进入第二个月的时候,霍去病押解着四万余匈奴人,拖家携口,迤逦行来,费了许多功夫,终于回到长安。刘彻万般高兴,摆宴接风,封赏安抚,安置调度,忙得不亦乐乎。当这些喧嚣尘埃落定之后,刘彻又把霍去病、卫青、张骞、张汤、桑弘羊等人招到未央宫的高门殿喝茶叙谈。汲黯闻知之后,立刻也赶到高门殿,非要面见刘彻。戍卫的期门郎自然不许,汲黯便在台阶下与他们争执起来。这吵嚷声很大,恰好有风刮过,居于殿内的刘彻听见了,放下茶杯,问道:“谁在殿外喧哗?”

一名轮值的郎官小步急趋进来秉告:“陛下,是汲黯大人,他一定要进来。”

刘彻听是汲黯,心里大不乐意:这老头,就为河西匈奴人来归降的缘故,三翻四次,闹个不休,辩个不停,太煞风景。本意是不想见他的,张骞却悠然的笑道:“莫不是汲黯大人闻见陛下的茶香,便也想来品茶?”

刘彻想了想,遂大笑道:“好,叫他进来,赏他一盏茶。”

很快,汲黯进到殿内,行礼毕,刘彻赐坐。早有郎官端上茶盏,递与汲黯。刘彻为钳住汲黯之口,便先开言道:“汲黯,朕的茶好不好喝?”

汲黯抿过一口,放下茶杯,恭恭敬敬的道:“陛下赐的茶,初品之时,清香甘甜,然略略回味,却苦涩得很,难以下咽。”

“哦?”刘彻双目敏锐的飘汲黯一眼,预感到这老头子要借题发挥,便冷淡的道:“朕喝茶的感受恰好与你相反。这茶初入口时,其味苦涩;待咽下时,才发觉有股清香在咽喉处回甜。”

汲黯严肃的道:“陛下的感觉是对的,品茶本来就是这个样子。老臣之所以觉得茶味苦涩难咽,乃是因为老臣心头苦楚,怎么喝就怎么觉得这茶不对味儿。”

刘彻听到这里,他哼了一声,把脸撇往一边。张汤深知刘彻之意,忙打圆场道:“汲黯大人,品茶就品茶,扯什么呢?”那汲黯仿佛没听见张汤之言,他倒站起身来,跪拜于刘彻跟前,苦口婆心的道:“陛下,老臣心苦,乃是为我大汉的前景担忧,望陛下听臣一谏。”

刘彻面无表情,旁的大臣都为汲黯捏了一把汗,惟独霍去病纹丝不动,冷静得仿佛置身于世外。那汲黯倒面无惧色,侃侃而谈:“匈奴攻打我大汉,已经很多年了。过去我们要求和亲,他们不干;即便是后来真的能和亲了,他们在和亲以后又多次翻脸,屡犯中原。无奈,我大汉只好发动军队征讨他们。在历次的战争中,我大汉战死和受伤的人不计其数,而且耗费了几百万万的钱财。现在他们来投降了,老臣认为陛下不应该厚待他们,倒该把他们变做奴隶,赏赐给战死军人的家属。再有就是匈奴人的财物,我们应该夺取过来,分给百姓,以答谢天下人的辛苦,满足他们的心愿……”

刘彻听到这里,面色变了一下,张骞都忍不住直起身子,可他还来不及说话,汲黯又开始滔滔不绝的慷慨陈辞:“可是陛下恰恰相反。浑邪王率领几万人来投降,我大汉倒亏空府库赏赐他们,还强迫百姓服侍他们,就像奉养侯门公卿家的骄横子弟一般。退一步来说,陛下即使不能缴获匈奴人的资财来酬谢天下,那也不应该杀害我大汉的五百多个商人!他们卖武器给匈奴人固然不该,但是,沾满汉人鲜血的,是那些匈奴人!您现在的所作所为,正是人们所说的‘保护树叶而损伤树枝’的做法。陛下,您这样做,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面对汲黯咄咄逼人的言辞,刘彻不可思议的平静着,他端起茶碗,默默的喝茶,就是不置可否。汲黯在等待,周边的人则在察言观色。眼见刘彻品完一盏茶,又自斟了一盏,那一派陶醉其中的样子,仿佛人生的意义全在茶盏里。终于,感觉受到怠慢的汲黯忍无可忍,辞别而去。待汲黯走得远了,刘彻才长舒一口气道:“朕有一段时间没听到汲黯的话,现在他又开始胡说八道了。”随之,他转过脸对霍去病道:“去病,朕现在就挂心一件事:盼寒露那天早点来,朕要亲自给你戴给你冠。”

霍去病跪直身子,叩谢道:“谢陛下。”

刘彻微笑不语,众臣又陪着他闲说一回,方才散去。且说霍去病陪同舅舅卫青坐一架马车回府。在车上,霍去病不知为什么缘故,不由自主的看着窗外的世界笑了。卫青瞟他一眼道:“想什么呢?”

霍去病将目光转向舅舅,脸上依然保持谈谈的笑:“舅舅,你不觉得刚才汲黯那老头子很可笑吗?”

“汲黯大人位列九卿,不要‘老头子’‘老头子’的乱叫。”卫青用责备的眼神看了外甥一眼,过了一会又感慨万千的道:“汲黯大人并不可笑。当今朝廷,敢如他那样直言不讳的朝臣,已经寥寥无几。”

霍去病觉着舅舅的话里似有一丝压抑,他微微有些诧异,正想观察舅舅的神情,不曾想舅舅也在打量他。两人眉对眉来眼望眼,都呆了一下,霍去病颇觉滑稽,便转开了头。就那一刹,卫青看到外甥黑瘦的脸上不自觉的溢出神采,不由得想到:一个正春风得意的青年,要他立刻去体味为臣子的谨慎隐忍,可就难了;好在去病向来寡言罕语,在天子面前也不曾说过什么不当的话——至于自己为臣子的心得,还是留日后再说吧。因而,卫青岔开话题,道:“听说为几天后的冠礼,你已经搬出来住,你母亲没说什么吧?”

“母亲没说什么,就是在我搬出来的时候,安排屈大伯和屈大娘跟我一块走,说是让他二老替我处理家事。”

卫青听罢含颔,甚是赞同姐姐的做法,原来他也是这样想的:按祖宗的规矩,行罢冠礼便算成年。但去病和自己毕竟不一样,他素来娇生惯养,衣食起居,少不了要人照管。如今安排屈大伯和屈大娘随去,这二老都是可靠的老家人,且熟知去病的脾性,说他几句,他也能听。如此安排,甚是稳妥。

霍去病不知道舅舅在想什么,他倒是又想起一事,便有点幸奋的道:“舅舅,我记得你是十四岁进期门军,同在那年被陛下提为建章监(监督建章宫期门军的长官)。你行冠礼的时候,也是陛下戴的冠吧?”

一语勾起往事,卫青没有立刻回答外甥的问题,倒沉缅于流逝的回忆里——那时,自己便如今天的霍去病一般风华正茂,那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男子,和自己是贴心亲近。想当初,他和自己相随骑马,相伴读书;在他挥毫批示国策时,自己一直随侍在旁,被他视为左右手来栽培——如今,年华流逝,岁月无情,自己老了,他也老了……不变的,大该就是胸腔里的那份激情吧?

霍去病本来是满心期望,却见舅舅冥然兀想,不容打扰,只得灭了兴头,默默的陪着舅舅。就在他们的马车缓缓行驶于大道的同时,屈大伯乘坐的马车也驶上官道。目送马车看不见踪影后,花蕾折身进平津侯府的后门,寻找公孙玥去了。

原来,花蕾在走投无路时,想起她和公孙玥的一面之缘,便抱着侥幸心里来投奔她。公孙玥闻知真相后,极为热情的欢迎花蕾,将她安置在自己的闺房里,同宿同住,甚是亲密。为避免屈大伯和屈大娘担心,花蕾托人带信与二老,告之自己现在所处的地方。故此,屈大伯按图索骥,找上门来,终于见着花蕾。且说花蕾转了几个弯,来到公孙玥的房内,却找不着她。花蕾侧耳听了听,恍惚有时断时续的音乐飘入耳内,她会心一笑,明白该到哪里去找公孙玥。随后,花蕾绕到后花园,果然不出所料,公孙玥就靠在墙边,侧耳倾听墙外的乐声——只不知那小水跑到哪里去了。花蕾不敢惊动公孙玥,便也跟着侧耳倾听。

早在第一次听到这笛音的时候,花蕾便分辨出这是西域特有的乐器——羌笛。倒不是说她博学多才,乃是她从前跟随父亲跑西域时,见商队里曾有人横吹此物,其音欢快,如风行水面,十分动人,故尔印象深刻。彼时,中原地区也有长笛,但那是竖着吹的,其名为“箫”。箫的音质固然很好,不过箫音自来凄凉,无端就要添上一层悲声。二者之不同,俨然如白天黑夜那般鲜明。现下,这笛音缓缓吹来,一曲套一曲,曲曲都是说不尽的柔媚缠mian,缱绻神动;仿佛是天隔一方的情人借风传情,耳语滔滔,不胜依依。花蕾细看去,但见公孙玥星眸闪烁,双颊晕红,神情更是如痴如醉。

约一顿饭的功夫后,笛音停了,想是那吹笛之人也累了,去了。但公孙玥意犹未尽,兀自靠墙呆立。花蕾忍不住笑出声来:“姐姐,站了那么久,你的腰疼不疼?”

公孙玥闻言一惊,脸微红,继而大大方方的道:“圣人说:‘余音绕梁,三月不识肉味。’如今能听到这样美妙的乐声,站一站又何防。”

花蕾笑着迎上去,道:“只是那吹羌笛的人忒狠心了点。这些天来,他天天来此吹笛,莫不是有什么企图?”

“有什么企图?不过是心闲的人,吹吹解闷呗。”公孙玥淡淡说道,故意摆出满不在乎的样子。花蕾却抿嘴一笑,道:“姐姐,心闲的人吹着解闷,再有心闲的人听着解闷,岂不是另一段‘凤求凰’的千古佳话么?”

公孙玥顿时羞红了脸,她知道,花蕾是拿本朝大文人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爱情故事打趣她。那司马相如是蜀地人,年青时一贫如洗,幸而有才有貌,不但长于作文,还精通音律,在蜀地名噪一时。时逢蜀地的第一巨富(也是天下第一巨富)卓王孙宴请宾客,因慕司马相如的名声,便连他一快请去。宴席上,卓王孙请司马相如弹琴愉悦宾客,司马相如慷慨允诺,正要操琴弹唱,却窥见厅堂后的帘幕轻摇,人影绰绰,似一妙龄女子在听琴。当时,司马相如眼儿一转,便存了私心:人都说卓王孙有女名文君,年轻守寡,因不堪婆家虐待,便回到父亲家来;还听说此女美貌无双,才情卓绝,实在是椟中瑰宝。于是,司马相如及时调整思绪,弹唱一首《凤求凰》,借以传情,表达爱意。那卓文君果然是个才情女子,竟然由曲此歌听出司马相如的心意,兼之窥见司马相如仪表不凡,也心生爱意。当晚,便私奔到司马相如处,结成夫妻。后来因司马相如家徒四壁,小夫妻俩只好开酒肆卖酒。卓王孙丢不起这个脸面,没计何奈,只得多多陪送嫁妆,认司马相如为女婿。随之,借着妻子的这笔丰厚财产,司马相如开始某求仕途之路。最后,在老乡杨得意的举荐下终于以文才博得刘彻的赏识,官至九卿。然天下人谈及司马相如时,多半只记得他琴挑卓文君的这段风liu韵事。今花蕾拿这事来打趣公孙玥,自然还另有原因。原来,她们初次听到墙外羌笛吹鸣时,花蕾便对公孙玥说:羌笛只有西域人会吹,在中原还不曾听过;而且此人敢再三再四的来平津侯府吹奏,其中必有隐情。当时,她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一个人,但那也只是猜测,又没真见着面,不能妄下结论。现在,花蕾拿此来取笑公孙玥,恰触动了她的心事,怎叫她不脸红。

正在这时,小水急急穿过院落,老远嚷道:“小姐,你猜我见到谁了?”公孙玥情不自禁,失口道:“是他?”

小水掏出手绢抹汗,点点头,笑嘻嘻的道:“小姐,真是上次的那个焉末人。瞧他那傻样,还挺逗的。”言罢,小水冲着花蕾挤眉弄眼。花蕾这才知道,她刚才是被公孙玥差去打探情况去了。花蕾瞟一眼公孙玥,但见她一派喜悦的样子,不由得为她高兴,便也跟着笑起来。且说公孙玥心里虽然甜滋滋的,但又怕小水叽叽呱呱说个没完,忙转移话题道:“知道是谁就好,没的瞎猜,白费心思。蕾儿,你方才送走了屈大伯,他就没对你说什么?”

花蕾垂下头,脸上也有一丝晕红,她道:“再过三天,就是骠骑将军行冠礼的日子,屈大伯说骠骑将军府缺人手,叫我去帮厨。”

小水欢天喜地的插嘴道:“那敢情好。距离他近一点,见面的机会就多一点!”公孙玥则想了想才说:“能有机会见着他,固然是好事。但是侯门府邸深似海,有很多事情,恐怕也难以预料。当然,你肯定是要回去的——你已经答应过屈大伯了吧?”

公孙玥的话触着花蕾的心事,使她一下子想起屈大伯走之前的叮咛:“假如有一天,你能和小侯爷见着面,你万万不能让他知道你是被詹事大人赶出来的。记住,你永远都欠着詹事夫人的恩情!”是的,花蕾觉着自己确实亏欠卫少儿很多,就算夫人不通过屈大伯来提醒她,她也绝计不会对霍去病说——何况,她兴许一辈子就生活在他所不知道的阴影中,何苦要让别人不心安呢?因之,她痛快的向屈大伯承诺,也觉得没有必要让公孙姐姐为她担忧,所以她淡然的笑着:“我就是去帮厨而已,没有别的。”

公孙玥和小水哪里肯信,她们兀自猜测,尽拿花蕾来打趣取笑。花蕾安静的听着,安静的笑着——她注意到,天边一丝妩媚的色彩渐渐变得平淡,一如她那缓缓起伏的心情。

日子过得飞快,眨眼间,寒露节到了。只是这一天冷风嗖嗖,寒气逼人,不过,骠骑将军府内丝毫不受影响,倒呈现出一派庄严肃穆的气象。按照宗族制度,适龄男子的冠礼当在家庙中举行,然霍去病是私生子,向来又是寄住在继父家中,故尔并无家庙可用,遂择在将军府的正厅大院内进行。又因冠礼不许女子参加,其母卫少儿及一干女眷只好尽数回避,留在左右观礼席上的皆为男客。彼时,陈掌因是霍去病的继父,当仁不让的充任冠礼的主家;其舅卫青则任赞者,为正宾助手,负责替霍去病梳发更衣;最后负责给霍去病加冠的正宾,自然是刘彻无疑。至于负责为冠礼托盘捧物的有司,则任选亲近好友三人充任。且说陈掌待宾客尽皆入席后,便上前致辞:“今日乃小儿去病行成人冠礼,敬谢各位宾朋佳友光临。现小儿去病的成人冠礼开始。”

待陈掌说完,箫鼓琴瑟齐鸣,霍去病穿着缁色采衣(沐浴后,欲行冠礼时所穿的童子服)款款自东房出来。他走到场地中央,面朝南,向观礼宾客行揖礼,然后再走到冠者席,面朝西跪坐。彼时,霍去病的一举一动皆稳重肃穆,浑身上下透出一种难以言述的高贵端雅,俨然如神一般光明皎洁。在正宾席上端坐的刘彻看得热泪盈眶,心潮起伏,骄傲不已。充任赞者的卫青,早就以盥洗手,于西阶下就立。现见霍去病跪坐毕,便手持木梳,立定于他身后,为其梳头。这并不是卫青第一次给外甥梳头,还在去病小的时候,每每他打仗回来,或是罢朝回府,小去病便不声不响的蹭到舅舅身边——那时节,卫青只要看到去病脸有污泥,头发散乱,便要亲自给他洗脸梳头,次后再温言教导。如今,当年脏兮兮的浑小子已然成人,一飞冲天,堪和自己比肩,这叫卫青如何不激动?但卫青把持住了,他细致妥贴的为外甥梳好头,等候刘彻来加冠。

只见刘彻下盥净手后,捧着托盘的有司紧随其后,那刘彻高声吟颂祝辞曰:“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吟罢,刘彻便为霍去病加幅巾。加过幅巾,刘彻往边上退开一步,卫青则上来为霍去病象征性的扶正一下。待舅舅整理完毕,霍去病方才起身,刘彻和卫青便都来向他祝贺,霍去病则依礼答谢。次后,霍去病随卫青退还东房,由舅舅替他更衣,使身上的衣着与头上的幅巾相匹配。然后,焕然一新的霍去病风采翩翩的走出东房,到陈掌面前叩拜,以答谢继父的扶养之恩。

到此时,冠礼远未结束,不过是其程序中的“初加”和“一拜”而已。尔后,刘彻按部就班的再给霍去病行“再加”礼和“三加”礼,即分别是给他带上帽子和幞头。在此其间,卫青亦相应两次替外甥更衣换鞋,霍去病自然要“二拜”、“三拜”,依次表达对长辈的尊敬和报效国家的决心。这最重要的“三加”“三拜”过后,刘彻从有司的手中接过醴酒,走至冠者席前,祝辞曰:“甘醴惟厚,嘉荐令郎。拜受祭之,以定尔祥。承天之休,寿考不忘。”霍去病接过醴酒,跪着把酒撒些于地,祭过祖宗天地,再象征性的抿上一口。有司便捧上米饭,霍去病亦象征性的吃一口。接下来该是正宾为受冠者取“字”,然霍去病之名已为刘彻所取,故尔便没有再取字,直接让霍去病跪于继父面前,聆听教诲。待陈掌训斥完毕,霍去病毕恭毕敬的答曰:“儿虽不敏,敢不祗承!”最后,霍去病立于庭院中央,向所有观礼者行揖礼表示感谢,众宾客忙依礼回谢。至此,复杂而繁琐的冠礼方告结束,众宾客被邀至厅内用膳。

因今日是天子驾临,霍去病便没有邀请任何同僚,凡能入席者,皆是自家亲戚。仆役们早在屈大伯的指挥下将菜肴摆满案几,饶是如此,他们还穿梭往来,源源不断的送上精致佳肴和纯香美酒。众人围绕刘彻,庆贺去病,大块朵颐,把盏言欢。那刘彻实在开心,于宴席上率先歌舞,余的人一见天子尚且欢乐于斯,哪还肯错过,便纷纷爬起,或歌或舞,或说或笑,甚是强扭人灌酒,热闹非凡,至晚方散。第二日,朝中文武百官,不请自来,蜂拥而至。霍去病虽素来不喜欢与这些人打交道,但今行过冠礼,奉旨自立门户,自是一家之主,少不得打起精神,陪起笑脸,周旋于众人之间,又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庆贺了一天。到了第三日,涌进骠骑将军府的,全是霍去病素昔相好的弟兄和军中部属,连同舅舅家三个十余岁的表弟亦厮混进来。霍去病自然是兴致勃勃的陪坐劝酒,众人便无拘无束的快意喧哗,在骠骑将军府内惬意浑闹。

前厅大院里是逍遥快活,其乐无穷,后边厨房则突生变故,众厨娘叫苦不迭。原来,冠礼第一天的宴席才结束,总管厨房的屈大娘便不幸闪了腰,卧床不起。屈大娘这一躺下,她最拿手的那几样大菜便无人会做。前边紧催,后头着急,再要找人,哪里寻去?没计何耐,众厨娘只得将花蕾推到前台,要她顶替屈大娘的空,接手做那些菜。花蕾固然得到过屈大娘的精心指点,也曾试做过几次,但究竟是欠些火侯,难以以假乱真。然时间紧迫,花蕾来不及推脱,也不能推脱,只好硬着头皮,赶鸭上架,战战兢兢的把活揽下。且说众厨娘万众一心,灶台锅里,上上下下的忙碌,好歹着应付过第二日。现下,吵吵嚷嚷的第三日来了,厨娘们顾不得疲劳,打叠出十二分精神,苦费万千心思,殚精竭力的对付着。

话说前厅内,人们相互劝酒,从中午喝到傍晚,早已醉倒大半。只因众人都和霍去病真心相好,便谁也不肯散去,都强撑着猜码划拳,不管输赢,擒住霍去病就灌。要说宴席上还有没有清醒的人,那倒是有三个,恰是卫青的三个儿子:卫伉、卫不疑和卫登。这哥仨死活瞒着爹爹要来表兄家,除了好热闹以外,原也打算要偷些酒喝。初时,霍去病还处处管束,没让他们喝成。这哥仨毕竟是孩子,不给喝就不喝,连饭菜也不肯好生吃,便满府邸的乱窜,将表兄的前院后落,就是犄角旮拉亦通通玩遍。待他们各处游玩尽了,方发现天色已晚,腹中饥饿,便又蹭回大厅来。彼时,霍去病被劝酒的人团团围住,自顾不暇,哪里还记得表弟,其余众人自然也不理会这几个毛孩子。最大的卫伉见此情景,大喜过望,眼见不错,忙抱住一个酒翁,放开肚皮痛喝。两个小的毕竟年幼,看看哥哥,再拍拍小肚皮,美食的召唤远远强过酒的魅力。卫不疑眼尖,看见大厅正中的案几后没人——那是表兄的位置——他忙牵着弟弟快步走近。卫不疑前天曾随父亲来过,当时对屈大娘拿手菜之一的五味炖猪脚很是留恋,今日一见表兄的案上正摆着,便和弟弟大嚼起来。可是嚼不到两口,卫不疑就颦起眉头,恰见霍去病推开众人,摇摇晃晃的朝自己走来,他便嘟着嘴道:“表哥,这菜味不对。”

霍去病挨着表弟坐下,半睁着醉眼,笑道:“不疑,表哥这的菜都不对味的话,长安城里,还有那的菜能吃?”

卫不疑夹起一块肉,塞进霍去病的嘴,气鼓鼓的道:“表哥自己尝尝,看看是不是不疑撒谎。”

哪知霍去病因被强灌了许多酒,舌头早在第一天的时候就麻木了,别说此时要他品菜,就是要他品酒都不行了,因而他只管嚼着,其实哪里又分得出好歹。但看见小表弟又气又伤心,两眼泪汪汪的样子,霍去病不由得哈哈大笑,道:“不疑说得对,这菜确实是味不对!你说,要哥哥怎么补偿?”卫不疑虽才九岁,却也是个刁嘴至极的主,听罢表兄的话,便巴眨着眼,愤愤不平的道:“叫做菜的人来,打她屁股!”

“好,哥哥为你作主,由你来打。”霍去病听罢小表弟稚气的话,心头更乐了,他本想叫屈大伯的,不曾想左右看看,没见着老爷子,心头猜测屈大伯定是见厅上人人尽欢,没他什么事,便溜到后房看老伴去了。因而,霍去病另叫来一个家仆,恶声恶气的道:“去,把做这道菜的厨娘给我叫来!看爷怎么收拾她!”

家仆忙答应一声,自向厨房寻来。彼时,厨房的众厨娘们眼看着天已黑将下来,按前两天的规律来看,此时无须再添加菜肴,只上一道汤便完事了,因而先头负责做大菜的厨娘们便借机歇歇。花蕾也在此之列。一连三天,她累得腰酸背痛,连睡觉都不安稳,现下歇着,不免眼皮打架,昏昏索睡。然她想到等会还要洗刷锅碗瓢盆,没精神怎成?因而只得挣扎着站起来,到水缸边洗把脸,好让自己清醒一点。却说那家仆来到厨房,嚷道:“适才是谁炖的五味猪脚?快快出来!”

柳妈见问得奇怪,忙道:“大兄弟,怎么了?还要再添么?”

“哼哼!添?侯爷生气了,说味不对,叫做这道菜的厨娘去呢!”

众厨娘闻言大惊,都一溜眼的望着花蕾。花蕾方洗脸完毕,正在围布帕,听了这话,吓得手脚发软,心儿发颤,几乎惊厥扑地:谁都知道这个侯爷素来刁嘴,何况又是他的好日子——节骨眼上触霉头,不是死路一条么?花蕾顿时如热锅上的蚂蚁,兀自着急。那家仆自众人的眼神中看出究竟,又见花蕾瑟瑟发抖,甚是可怜,便也生出恻隐之心,因而走到花蕾面前道:“这位大姐,在这里怕有什么用!赶紧到爷面前求求,或许爷一高兴,什么事都没有。快随我去,爷等久了,更要恼的。”

花蕾失魂落魄,望望众人,见大家也是这般意思,只得跟着来人往前头去。且说花蕾来到大厅,但见灯火通明,四壁生辉,满座的人吵吵嚷嚷,皆醉得不成样子。她低着头,紧跟着那家仆蹩进大厅,小心行走,生怕又出什么差错。且说众人恣意寻欢,谁得空管她——就是霍去病也忘了这事,只顾和苏武一边喝酒,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扯庄子。倒是卫不疑看见了,扯着表兄的衣袖道:“表哥,那个坏厨娘来了。”

霍去病微微抬起头,第一眼就看见花蕾蒙着布帕,不由得嗤笑:“爷又不是老虎,你不敢见我,我还不爱看你!不疑,你想怎样就怎样。”

卫不疑笑嘻嘻的爬起来,跑到花蕾面前,神气十足的喝斥:“跪下!”

花蕾并不认识卫不疑,突然见个小孩神气活现的在她面前摆款,她哭笑不得。正在踌躇间,同来的家仆低声催促道:“快跪下,这是大将军府的二公子!”花蕾一愣,随即跪下。卫不疑得意的一笑,突然一把扯下花蕾的布帕——他的另一只小手高高举起,欲要狠狠刮花蕾几个耳光,可猛然看清花蕾的脸,卫不疑呆了,那举起的手缓缓落下。

“表哥,这个厨娘是个姐姐。”卫不疑回过头来,纯真无邪的眼里溢满疑惑:“还打不打?”霍去病被表弟逗乐了,大笑道:“不疑,你才多大一点,就懂怜香惜玉了?也罢,你爱的话,哥哥把她赏给你。”

闻听此语,花蕾的心被揪痛了:难道,自己苦苦思慕的人也如那些贵公子一般,只把女子当作随意添换的衣裳?花蕾抬起头,痛苦的直视霍去病,刚好霍去病也懒洋洋的望过来,就那么漫不经心的一望,他呆住了——突然,他几乎是猛然弹起,立足还不稳,便跌跌撞撞的扑向花蕾。花蕾眼见霍去病仿佛要摔倒在地,忙下意识的伸出手,想扶住他,哪知霍去病偏偏不倒,反而抓住她的双肩,一下子便将她提了起来。不知是不是喝多了的缘故,霍去病眼里布满血丝,其喜极欲狂的眼神,像及了饥饿的狼,仿若再多看谁两眼,便能将那人给生吞活剥了。花蕾双肩被钳得生痛,她竭尽全力,意欲挣扎,但力量对比悬殊,她哪里是霍去病的对手。就在花蕾痛得无法言语,几欲昏厥时,恍惚听见霍去病喃喃自语:“你是花蕾?”花蕾她张了张嘴,想答又不知如何答。那霍去病痴痴的看着她,目光渐渐变得迷离虚幻,如醉如狂,是喜还悲。突然,他紧紧的抱住花蕾,喃喃道:“你是花蕾。你就是花蕾!”

花蕾好容易才得到机会动一下,略略能侧了侧头,眼角的余光便瞟见屈大伯匆匆跨进大厅。屈大伯是得了柳妈的报信,急忙赶来,想见机行事,然他一看见这一幕,迈出的步子便停住了。那一刻,他心里不免长声叹息:看来,无论怎样处心积虑的阻拦,还是扭不过命运的安排!也罢,早见面也有早见面的好处,省得自己提心吊胆,有情人苦难相思!随之,他不待小侯爷吩咐,便自去安排。

乍然相见,本已宛如梦中,而霍去病的过激反应,更搅得花蕾头脑一片混乱:是喜邪?是惊邪?她已然难辩。恍恍惚惚中,她被屈大伯带了下去,迂回过许多曲折的走廊,她被带到一间陌生的房子。还没等她明白过来,又来了许多服饰华贵的美丽侍女,她们给她沐浴更衣,梳妆打扮,然后将焕然一新的她送到一间宽大的卧室,就在她疑惑间,那些同来的人把门一关,皆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花蕾惶惑难安,她睁大眼,竭力让自己镇静下来。她快速的四处打量,发现这屋子器物精美,装饰华丽,气派非凡。她暗暗心惊:这难道是给她住的?然目光刚落在卧榻上,她便看见旁有兵器陈列,顿时心如明镜,两片红云爬上面颊,心头如小鹿乱撞。她急急走到门边,待要开门离去,门却“哐当”一声被打开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夹着浓重的酒气扑面而来。花蕾哑然无语,不由自主的后退几步。霍去病的动作更快,长臂一伸,花蕾便被他楼住。花蕾大窘,又挣扎不过,只觉着耳根痒痒,便听见霍去病得意的道:“从前的那只白狼,是不是这样抓住小兔的?”

花蕾心一动,也一痛:原来,那些孩子气的话,他都记得!她仰起脸来,红红的烛光,把眼前的这张脸照得格外深情。一时,花蕾柔情万千,百样情感聚集胸间,往日的种种畏惧和疏离感皆抛到脑后,她幸福的笑了,轻轻将头靠在霍去病的胸前。霍去病醉归醉,心里的甜味则一丝不少,他待要抚mo花蕾的脸,却觉得头晕目旋,肚内翻江倒海,胸紧气闷,再也站不住,身子不由自主的重重压在花蕾身上。花蕾不知霍去病是何意思,甚是惊慌;霍去病是想说话的,可刚一张口,一股呛鼻的酸味便从嘴里喷出,黑天抢地的吐了起来。花蕾急得手足无措,想去要水,又怕霍去病跌到,只得朝门外叫唤:“来人,快来人!”

很快,外边伺候的侍女们鱼贯而入,捧盆捧罐,前来服侍。待霍去病呕吐完毕,他也四肢绵软,体内虚空,众人忙将他扶到榻上安歇。余的人打水的打水,拖地的拖地,忙而不乱。不消片刻,屋内打扫干净,香也焚上,酒气驱散,花蕾看看霍去病呼吸均匀,正想和侍女们轻手蹑脚的退出去,霍去病却睁开眼,抓住她,气息微弱的道:“你留下来。”

花蕾红了脸,她长至十五岁,还从未和青年男子独处一室。旁的侍女则不管她想啥,都道:“侯爷体虚,今晚就烦劳妹妹辛苦了。”

言罢,众人齐齐退出,又把她和他关在屋里。

是夜,油灯不灭,闪闪烁烁,她调理出柔和温润的光,细心的将它们散在两个孩子的脸上,身上。霍去病侧卧榻上,花蕾跪坐于地毯,一只大手紧握着另一只小手,在灯光的呵护里,都甜甜的坠入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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