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类历史长河中,人的个体生命,犹如一片荷叶或一叶小舟,飘荡在茫茫大海风浪中,不知是它可能被打翻呢,还是被吹向远方?
几十年前,我们王氏家族虽经过两代人的奋力划行,但还是被风浪所袭,与北京失之交臂,直至第三代的努力加机遇,才落户北京。算来这块热土,凝聚了王氏家族四代人的情结。
20世纪30年代,父亲王丽泉到北平读书,因日本帝国主义侵略华北而逃回故乡。在他耄耋之时,因其子孙留居北京,引发了他对前门故宫等名胜的无限思念,多么想旧地重游,但又怕身体突发急病而不敢外出。
1950年夏天,家兄王亚飞作为新中国成立后第一届高中毕业生,被宁夏省政府送往东北工学院读书,赶上了国家的好时代。三年后,国家大规模的经济建设开始,苏联援建的151个大型项目上马,国家需要大量科技人才,大四学生提前一年毕业,他被重工业部选中,到北京工作。由于他精通英俄两国语言,又懂钢铁专业知识,常陪苏联专家到全国各钢铁基地工作。这是他的人生辉煌时期,延续了王氏家族的北京情结。
突然一场严酷的风暴袭卷全国,百万计的干部知识分子掉进陷阱,付出了前途和生命的代价。家兄被调往内蒙古自治区重工业厅。
北京是伟大祖国的首都,令我久久仰慕。再则,父兄的潜移默化,在我的心灵深处培植了一个遥远而向往的梦。
子承父业,我也走上了三尺讲台。对一名教师来讲,知识的积累和生活经验的取得,同样需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1961年暑假,虽然全国刚摆脱饥饿,我却独游北京,想以精神的富有来弥补物质的贫乏。
第一天夜间,在睡意朦胧中,房间的灯突然亮了,下意识地认为,刚睡下不久,怎么会天亮呢?有人叫喊:“起来起来,你是干什么的?为什么来北京?”原来是查户口的。
“‘教育者必先受教育。’为给学生讲好伟大首都这一课,所以自费来京旅游,证明放在旅馆登记处!”
“打扰了,你再睡吧!”
年轻的生命充满活力,每天早晨六点多钟出门,晚上八九点钟回旅馆。那时公共汽车不多,一些地方靠步行,7天时间,我的足迹遍布北京的主要景点。
俗话说,不知的路也要走三遍。在人生道路上,那些意想不到或者无存的路都有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走几遍。正如鲁迅先生所说:“地上本无路,走的人多了便成了路。”
后来由于工作及生活的关系,我曾多次路过北京,只要时间允许,我总爱到天安门广场——当时世界上最大的广场边上去“呆”一会儿,静静地遥望开阔蓝天、悠悠白云、飘飞风筝、各色人等。我寻梦一种超然解悟和恒远的安宁,然而有时也会闪过“一二·九”等学生运动的血雨腥风……这是一道独特风景线,在这里我遐思悠悠,无限感慨,仿佛平等自由离我那样靠近……
1987年,北京市妇产科医院受托举办学习班,爱妻罗益群被吴忠市医院委派前往。她欣喜异常,希望我利用工休假陪她圆一次京城梦。可谁知出发的前两天,单位突然派我去宁夏区党校学习两个月,没办法我只能服从领导安排。
这次学习,使她的眼界开阔了许多。新知识、新技术,让她的认识更上一层楼,越加仰视北京。学习之余,好友杨风兰陪她到香山参观,那时她已疾病缠身,却奇迹般并不十分费力地登上了香炉峰。后来她曾多次兴奋地说:“我这辈子,没爬过高山,这次香山之行,像是登上了人生的最高峰!”
1992年爱妻作古后的9月,我独自登上香炉峰,这是为追觅她留在香山的踪迹。在无限的怀念中,仿佛每级台阶上都留有她的足痕,直到山顶的坚石中。
人生中的许多偶然也许能演变成必然。1968年3月益群怀着大儿子即将临盆,她从上海返宁,乘务员怕她发生意外,建议她在济南下车,并为她联系医院,但她坚持到北京再看情况。在北京她没出站,等待转车的一段时间里,竟十分安静。后来我想,儿子是否静听着北京在召唤呢?
益群把自己未能直接升入大学的遗憾,寄希望于儿子加以弥补。众盼之下,大儿子在小学(五年制)连跳两级,10岁升入中学,16岁时,以高分考上复旦大学。他从上海寄来的第一封信中说,在东行的火车上大家畅谈一夜未睡。第二天下午到北京后更是兴奋,便由北京站到长安街,在天安门广场转悠了一整夜。这是少年们人生的第一次大转折,也是对攀登未来怀着一种向往的喜悦和期待。北京啊,北京!
1988年,20岁的儿子王霄鹏考取了国家计委经济研究所的研究生。他由西向东、由南向北的奋斗,使王氏家族第三代人的航船,终于停靠在北京这个坚实而牢靠的码头上。
北京人开玩笑说:“我们的孩子从娘胎里一落地,身价就值十五万元。”我不解其意。他们告诉我,北京卖一个城市户口就是这个数,在当时可买一到两个四合院。这使我想起了一句话:“命好的生在县城府州,命差的生在荒山沟沟。”出生地是最大的不平等。难怪许多人向往大城市,除政治、经济、文化等多方面的机遇外,还能改变家族的地位和命运。
1993年,孙子出生在北京中日友好医院,成了北京新移民的后代。三岁时带他到宜昌去玩,旅馆的阿姨逗他:“你是哪里人?怎么长得像个小姑娘?”只见他抬头挺胸,颇为自豪地说:“我是北京人,男子汉,家住北京阜成门南大街3号楼!”惹来一阵大笑。他的普通话很标准,但缺差地道老京腔的土味儿,所表现的完全是新移民后代的语音标志。
现在我的儿孙们已落户北京了,这是我们家族四代人北京情结使然。杨明在《我以为有爱》这篇文章中说:“其实,所有的故乡,原本都不是异乡吗?所谓故乡,不过是我们祖先漂泊旅程中落脚的最后一站。”此话很有道理,因为谁能先知先觉地预测到自己的生命之舟就不会再漂流呢?我家先祖从山西迁往枣园堡附近(今属宁夏中宁县)。若干代之后,又漂泊中卫县城。而我则由中卫至中宁再到吴忠,最后沦落为一个无根须的“老北漂”,这大概就叫做命运吧!
建都已800多年的北京,是个伟大的、神奇的、充满活力的圣地,我希望它成为我们家的新故乡。
1998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