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2311100000004

第4章 暗杀者的后代

陈应松

湘鄂边有一个叫塘嘴的地方,紧靠一条小河。河坎陡峭,河水常年冲刷,使塘嘴的居民越来越少,一些茅屋和墙垣半埋进崩土里,屋盖斜插进河中,几只野鸬鹚蹲在过去的窗棂上拉屎,下喙的软囊逍遥地蠕动着,它们青铜色的肩羽涂抹了这河边的沧桑。

这一天傍晚,一男一女出现在塘嘴的河边,住进一家客栈,叫避风客栈。因为这儿爱刮大风,每遇风,河渡不开,来往的孤客只好望河兴叹,极不情愿进到这家虽然热情但床枕冰冷的店里。

风恣肆起来,在路上他们就感觉到了,因为天阴,地冷,人稀,草木发出不安的噪响,男人出现了跛行,他因外伤而导致无菌性坏死的股骨头,像一团石子磨砺着不堪一击的骶骼关节。这儿一疼痛,天则大变。

对一切行动的估计,没有将风灾打算进去,如果说是因男人的骨病发着而住进旅店,不如说是因为天色。天色已晚,住下再说。

这风一个晚上也没有停的意思,早晨起来风还呜呜地号叫,像一群在树林奔蹿的恶狗,遭了天谴,百鞭在身,狂吠不已。男人从床上坐起来打了一个呵欠,听来并不舒服,不是从好梦中醒来的那种感觉。他在夜里好像听见身旁的女人呻吟了几声,几次;是几声还是几次,他有些糊涂了。现在,风把屋檐下的一块席子抬起来,又蹾下去,狠狠地蹾,像掴人的脸,蛮不讲理。几串蒜头的十几颗脑袋碰来碰去,吊在穿檩上,在风里觳觫。

起来吧,还装么事。男人说。

女人就睁开了眼睛,男人看到她眼里到处是曲张的红静脉。

你腿还疼吗?女人问。

男人在被窝里揉着腿,没有回话。过了一会,才说,你昨天哼了没?是你哼的。

我没有,女人说。我怕你的腿……女人的手就往男人骶骼关节的凹处摸来。

男人本能地挡了挡,他害怕搔痒,在白天,他不喜欢别人摸他的身子。他挡她的手时,就触到了女人的腹部。那儿又硬又高,有时候,还会出现一阵躁动。他不希望触动那儿,不希望出现不合时宜的躁动。隔着肚皮,这孩子总好表现自己,希望外面的人别忘了他。还没出生就这么骄傲狂放,肯定前世是个诗人。我的小祖宗,你好好困觉,只当是一头冬眠的獾子这该行吧。别乱踢乱打误了我们的大事。

如果风不停……他想换一个话题,想忘掉女人的肚子。这无疑于掩耳盗铃。孩子在女人的肚里盛着,这孩子精力充沛,跃跃欲试,有点憋不住想喷薄而出的感觉,让男人想起都害怕。

如果风不停船就不会过来。女人说。

船不会过来,划船人就不会过来,他们的任务就没法完成,今天晚上说什么都得将那个名字勾去,清爽地“做”了。如果风不停,只好泅渡过去。可自己股骨头坏死的腿和妻子越来越壮的肚子,能泅过这风急浪高的小河?

他从枕头胆里摸出那把勃朗宁手枪,枪身冰凉,他使劲握着,想一下子把它捂热,他用小指堵了堵枪口,再拿到自己鼻子前闻闻,那里有一丝很好闻的火药和铁锈的混合气味,像刚开封的某一种辣酱味。一闻就上瘾,早上起来,他都得这么闻闻,立刻精神振奋。这是一种老式的勃朗宁,上海仿造的,压七发子弹。枪把上刻着一些外国字母及1937年的字样,錾子錾上去的,有些模糊了,这枪出世已有十二年之久,经验老道而丰富,嗜血成性,黯旧的模样却能扬眉出鞘,辗转过各种各样的手,杀过各种各样的人,子弹一次次地撞出膛口磨出了许多细小槽痕。枪没有软蛋,在他的手里击倒过土匪地痞,地主恶霸,参议员国大代表……没有什么比枪更直接了当地解决问题,国仇家恨,一扣了之。

女人先起床了,男人还在回忆着临行前接受任务时的情景。

暗杀队暂住在柳村祠堂的暗楼里,轩辕队长正靠着一堆柴草,半个被光线描出的脸十分严肃地候着他的到来。他爬上木梯看到队长坐在一座铁钟口下,铁钟悬在队长头上,给人一种古怪的气氛。

队长给他说让他与他的女人一起去暗杀来往湘鄂渡的黄七头。听到黄七头的名字,他的心扯动了一下,好像根索子绊到了热腾腾嫩生生的心脏,发疼。

为什么要暗杀他?

这你就不要问了,有三分清楚就行了。轩辕队长的颞颥骨在铁钟割出的阴影里神经质地动了几下,笑意想冲出来,几次都没有成功。轩辕队长是个很难笑的人,队员们说,他杀十个人,才笑一次,因此,在这湘鄂边地,他有“铁观音杀手”之称。

已经快解放了,马上就要准备迎接解放军,接管旧政府了,还有什么必要去暗杀呢。该杀的人以后想杀他们,不是小菜一碟吗?莫说是黄七头,所有的人,想怎么杀,便怎么杀。

你给任何人都不要说,这是最后一个“堂客”(即目标)了,然后回来就进城。

据说轩辕队长已定为新政府的公安局长,自己将依然在他的手下;不过也很难说,他有些文化,曾给组织提出想去学校教书,当一名先生,培养新中国的接班人。但组织不予考虑,说另有安排,要服从大局。黄卷在手,清风两袖,这样的生活不光是为躲避心计太深的轩辕队长,确实是他内心的憧憬。他杀人太多,鼻子里进进出出的全是血腥味,头发里冒出来的不是汗,而是腾腾杀气。连半夜尿液打在夜壶里的声音,都喊着“杀呀杀呀杀堂客。”

他带着自己的女人出发了。他给队长们说是与女人回一趟娘家的。

这当然是一桩好事,这三分明白中可见轩辕队长已经掌握了黄七头是他家的仇人,三分明白指的正是此。另外七分队长什么也没说。黄七头既不是官,也不是霸,只能猜想他是个土匪。事实上,黄七头正是土匪,杀过他家的父母和弟弟,至于父母如何与黄七头一伙结下了仇,他不清楚。黄七头的兄弟们全被一次火并杀尽了,黄七头是一个不飞扬的小土匪,他的身份只有他知道,怎么轩辕队长掌握了呢。

报仇当然是一桩痛快事,为什么在暗杀队已经停止行动之后又分派了他的任务,队长明明清楚他的女人已有八个月身孕,而这个眉清目秀的女人曾经被罗圈腿的轩辕队长追过好几年。

种种的疑问使他有一种不祥之感。在他领了任务下楼时,他的头撞上了那口铁钟,差一点跌下木梯,那铁钟冰凉的响声和轩辕队长痉挛的颞颔烙在了他的心里。

他们悄悄地潜伏进河边的一片芦苇中。河对岸黄七头的那条渡船在波浪里,一会儿被浪头打没了,一会儿又出现了,就是没有黄七头的影子。

他们趴在一道两尺高的断墙上,脚下是一片水洼,螃蟹和癞蛤蟆在簌簌地爬着,它们的身子泛着陈年苍苔的颜色,使周围倒塌的墙基和芦苇都有一股阴惨惨的气息。虽然还没入冬,但风加上脚下的水,还有胸前湿漉漉的土墙,使人不禁嗦嗦发抖。男人的枪在他的鼻子下面,杀人的欲念使大脑和胸膛还处于亢奋和狂热之中,但从骶骼骨以下,就成了另一个人的身子,石头一样,像多余的一截躯干,痛楚还时时泛出来。

你行么?男人问女人。

女人曾是这一带立马飞刀的角色,有一次,她的一条三八盖上曾挑过五个人的人头,一律地龇着男人的烟牙,十只眼睛瞪着这个袅袅淑女的屁股:这个杨柳女人,竟能用蒋门神的屠刀砍下我们的头来,作何道理。他们死不瞑目。如今这女人因有孕在身,整个儿都没有人形了,就像一匹黄桶,臃肿、迟缓、丑陋不堪,手无缚鸡之力,一只手拿着一把十七式德国造,上面刻着M96的代号,也就是一支驳壳枪,十分粗糙,年头更久。另一只手托着贴地的腹部,眼眶浮肿,她能看到什么目标呢。

这是报复!不就是没得到你吗,让你们成亲去,做队长夫人去。要是你肚里是他的种,你这个样子他还给派活来折磨你,也折磨我吗?

男人咳嗽了两低声没咳出痰来就爆发了,一口瘀痰冲出肺管射到河里。他发狠地骂,愤怒的声音在风里打了几个滚,扫折了一排芦苇,又蹦起来跌进浪涛中。

别把人想得那样坏了。后天就进城,说不定他是给你一个机会,报了这私仇,以后这些“堂客”要杀也轮不到你了。女人说。

你少来这一套,他是你什么人,你袒护他,替他说话?没看看你是跟谁在一起,趴在哪儿,受哪样的活罪!

他的脚搅起水洼的水,他本想是挪挪腿的,就摔起了水花,故意泼到女人的身上,这样解气。

女人直愣愣地看着他,她的裤腿全湿了,她的眼里一些泪珠子就要叭嗒叭嗒地落下来了,可是一忍那泪水又回转去了,全给咽进肚子里。

你别乱嚷行吗,我是谁的老婆,跟谁在一起受哪样的罪我全知道。个把“堂客”就把你急成这个样子了,不就是个黄七头吗,我游过去把他的头提来。

女人真横,说着说着就越过断墙下了河,一直向深水走去。

你回来,回来!男人咆哮着像一头豹子去抓女人。抓到了女人就把她往回拖。女人不从,开弓不回头,两人就在河边拉扯起来。

这是十分危险的,男人只好以求情的口吻给她说,我们去找船,都别埋怨了,行吧。好歹把这个“堂客”做了,当教书先生去。

男人扶着慢慢平息了的女人,高一脚低一脚地沿着河边去找船。

他们的努力白费了。两条船,一条是自家用船,船主是个个子高高的瘦男人,他不想在这样的天气里葬送四个孩子的父亲和一个哑巴女人的丈夫,另一条渔船是两个呆头呆脑的兄弟,他们已经两天没开锅了,对这一对自称快生崽了的乡村教师拿出的一把湖北省军政府造的光洋只看了看,也没多大兴趣。除非你再拿一百块钱来,我们就把船卖给你们。

天又渐渐地沉了下去,四野都露出那种凄惶无助的冷寞,白胸脯的翡翠鸟一队队飞过河堤,这些残忍的笛手,它们狂叫不止的声音像从地狱跑出来似的,充满着警告。也许是这些尾翎发蓝而叫声急遽的鸟刺激了他,他对女人说,你等着吧,呆到客栈去。

女人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就一跃投入了河中,口上衔着那把勃朗宁。

喂,喂!女人发出短促的叫唤声,但是她无法阻拦男人的孤注一掷。她只好追随男人渐行渐远的影子,沿着河边奔跑。男人的头颅起伏在风浪中,他双手击水的力量很猛很足,风声再大,也无法掩盖男人的击水声,嘭、哗、嘭、哗……

女人没命地跑,男人的头颅消失在慢慢笼罩上来的夜色中,女人一阵腹痛,倒在渡口旁的水洼里。这时,她明白动了胎,一种便秘的感觉和排泄的欲望无比强烈。她双手抓到了一把芦苇,在悄悄四合的暮色里望着河面,疼得死去活来。

男人爬上了岸,可是他不知道黄七头的住处,他迈着骶骼关节嘎嘣嘎嘣直响的坏腿,在沿河的几家铺子和茅屋里都细瞧了一遍,没有看到黄七头的影子。女人使他担心,风好像小了,浪也平缓了一些。只有偷船,他这么想,划走他的船来引出他。

这个“篾货帮”(驾船的一个帮口)的后代,能拿舵,能荡纤,能喊悠号子,划一条小渡船不在话下。主意这么定了,跳上船,解开缠得死死的缆结,故意敲击着船板,将船划离岸边。

这一天爱赌点博的黄七头去了一家茶馆搓麻将,那茶馆在堤上的一处高坡。他那天手气不好,无心恋战,觉得风打窗帘声细了,撩开帘子,看到自己的船被人划跑了,立马邀出五六个男人来,一路高喊“抓住偷船贼”,跑下河滩推出一条修理的渔船下水,追赶这位男人。

河不宽,这男人将船早已划到塘嘴岸边,他依稀看见女人在泥水里挣扎,一摸,摸到女人裆下一团肉球,还有怪难听的嘶嘶拉拉的哭声。女人早产了。

男人将孩子抱进可以避风的船舱,他脱下自己的湿衣裳包好孩子,就听得河上一阵敲锣狂喊捉偷船贼,几个火把照得河上通明,一条船也急划过来。男人捏着枪,怕误伤了无辜的群众,不敢轻易下手。跳下船就背上产后虚脱的女人,往野地里跑,救大人要紧,孩子就留在了那条渡船上。

这一对暗杀队队员,逃出了追贼人的围捕,半路上在一户农家给女人吃了四个鸡蛋。队长给他们限定的这天天亮前必须赶回柳村的时间,只能无条件遵守,这是纪律。

五更时分,大雾弥漫。已经看到了村头黑黢黢的土地庙影子,男人和女人都差不多不行了,男人的髋部一路上发出瘆人的磨砺声,坏死的骨头在疯狂地销损;而女人的下身血流不止,浑身冰凉,在男人的肩头像一捆冻硬的野蒿。

男人在想着此次没完成任务以什么理由向队长述说,女人早产,加上风急浪高,孩子生死未明,想轩辕陈长会原谅他们,生出一丝同情心来。这时,突然从大雾里挣出几条黑影来,齐声大喊:举起手来,不许动!放下武器!

哪些声音异常地熟悉,可喊声没有一丝亲切,在如细雨的浓雾里像一块块石头掷来。

这是圈套!他开始跑。女人的双腿也落到地上,他想扶着她快跑。但那些人上来就把他逮了个正着。他在地上被制服了,满口含着刚解放了的黑土,醇香清新的土腥味直逼五脏。

这一对夫妻在接下来的进城中没有享受到夹道欢迎的场面,他们以新政府第一批犯人的身份投进了监狱,而监狱牌子刚刚撤换。他们的罪名是擅自离队,公报私仇。没两天,女人因产后风死在医院里,看押她的工作人员清理出的唯一遗物是一张印着水渍迹的一元钞票,鄂西农民银行1930年发行。这在当时也是一张很难见到的钞票,通红的钞票正面还印有“此券一律通用随时照兑”。在钞票的反面有一行写上去的靛水字迹:“我儿放在黄七头的船上。”这字小巧,颜色也不鲜明,看押人员没有在意,将它一起存入此人的死亡档案中。又在某一年县里成立革命斗争纪念馆,有人想起这一张罕见的边区钞票,索了出来放进馆里,镶嵌在玻璃里,供人参观。

这一切,那个男人并不知道。五年以后,从监狱出来,遣送回乡。

黄七头当初还以为是一只雪雁的叫声,以为是避风的雪雁,无路可走了,钻进了舱里。后来那声音又变成了野猫似的叫声。黄七头掀开船板时一只野猫似的小伢儿出现在他眼前。这伢浑身嫩红,还没睁开眼睛,活脱脱一只小兽。四脚抓挠着,脐带还没缠好。那舱里干燥,还有些稻草,这伢连血带水的,一看就是个早产儿。

原来偷船的是个湖南来的女贼呢,也可怜她了,后悔不该追了人家,产后这么一跑,凶多吉少。

伢儿有一丝气,黄七头抱了回去,等候这女贼来抱回她的崽。

湖南人叫崽,湖北人叫伢。一河之隔,鸡犬相闻,叫法大不一样。冬天湖北人床上铺得软绵绵的,湖南人却喜欢卧在僵硬的竹席上,一点儿也不觉冷。这早产伢睡在湖北人的软床上,嗷嗷待哺,黄七头只好将他抱着,四处去讨奶。镇上的人都可怜摆渡的癞子黄七头捡了个野猫样的伢,有奶的,腾出一只奶来让这伢吮。这伢有奶便是娘,见稍丰满一点的女人胸脯就钻,三辈子的饿鬼,吮空了七、八个小媳妇的奶,又吮黄七头老婆的空奶。

黄七头的老婆没有生育,吮她的奶完全是形式主义。吮了三年,黄七头的老婆一病呜呼。生前黄七头的老婆爱她的癞男人捡来的这条半死不活的生命如命一样,唤她一个湘鄂合璧的名儿,叫伢崽子,没有学名。两口子没给他学名,时刻等着那偷船的女人来认领,加之这伢崽子欲壑难填,见了女人的肚脐眼也想去吮一口的样子,后来连镇上的狗奶也吃了,羊奶也吃了,都吃空了,黄七头就想着湖南那女贼尽快把这冤孽抱走。

时常听到有这里被毙的土匪,那里被抓的恶霸,黄七头一点事都没有。抱着伢崽子打噤,也就是打噤,白天将伢崽子腰用绳子系了绑在桨桩上,还是摆渡划船。清匪反霸的枪声不让他不打噤。大土匪石均富在苇荡子里躲了两年,还是搜出来给毙了。毙过之后被他睡过的一个女人活生生地用牙齿啃去了一只耳朵,另一个被强暴的女子剜去了他的两颗卵子。还有一个逃到台湾去了的土匪的小老婆爱吃人肝,这下运动来了,也给吃了枪子。被吃过人肝的家属也把她的肝给挖了,戳了几十个窟洞,等工作队的人来制止,那一具白白胖胖的尸首,变成了一堆肉酱。

黄七头跟着几个打劫的人干的事,也就是一次复仇,那“篾货帮”的船主自以为纤荡得好,荡过人家的桅也不打声招呼,结了些孽,黄七头这癞子手持利刃也的确砍了人家几刀,更多的时间是放哨的角色。那几个强人罪有应得,被地下党剿了。那一段历史也就没了见证人。被杀的船主一家杀光了,听说留了个儿子在外。十几年来,洗手不干的黄七头划着他的铲子船,心里怔怔地等着那活着的儿子来找他算账。清匪反霸想这次逃不脱了,可就是没人来找他。

不仅没来找他,还给他定了工资,归县水上交通站管了。每个月的十五号,黄七头戴上他的那顶蓝帽子,将伢崽子丢在妹妹家,去县里领工资。给伢崽说,我领饷了回来给你买水晶糕吃。伢崽子听说有吃的,就不赶这癞子爹的路。

清匪反霸过了,伢崽子没人来领走,黄七头想,这狗日的是个福星呢,就恋了他,不再想将他送人,给镇上的人说,这伢我养了,管他是啥东西。

入冬的日子,黄七头就去给伢崽子打野鸭,打氽鸡和獐鸡。入冬的河面,真是一碧万顷,除了河边有些薄冰外,其它的地方依然荡漾,芦苇枯黄而倔强地摇曳在滩渚,芦花像大朵的飞雪凝止在枝头,一律斜斜地垂着它们的雍容。

这伢崽子喜欢吃用干辣椒烹的野鸭,证明他的确是一个湖南人的崽。这伢在娘肚子里没落月,先天不足,后天就想大捞一把,吃个山呼海啸。黄七头到镇上朱二铁匠铺的大水缸里,捞了一瓢铁砂子儿,装进布袋里,就提着枪,带上伢崽子,划船去野河里寻野物。

伢崽子穿着通红的棉袄,黄七头的妹妹还给这侄儿的棉袄下摆绣了一圈避邪的花纹,四颗暗扣这伢崽子扣坏了两颗,留下中间两颗扣着,上下敞开,又露出金黄色的绒衣来,空气里到处是追鼻涕的风,伢崽子坐在船头,一双通红的耳朵像猎狗耳一样兴奋地竖着,给他的癞子爹指点猎物,然后等爹往枪筒里灌铁砂子撞火。

野鸭三三两两,可伢崽子格外挑剔,这河里的野鸭他只瞧得起一种赤颈鸭和秋沙鸭。这赤颈鸭毛色异常美丽,颈项赤褐,在冬日的阳光下斑斓似火,飞起来如一团团浮火贴水疾燃,好不壮观,它们的叫声也像火一样咝咝地发烫。这种鸭肉坨坨的煞是好吃,只是它们飞行迅速,神经过敏,想打上一两只就得在河上守候半天;另一种秋沙鸭也是好吃的东西,煮出来各种鱼腥味都有,伢崽子等于是将鸭也吃了,百十种鱼也吃了。这鸭颈项修长,羽色灰白相杂,羽绒蓬松,导向翎高挑,它们不喜欢天空,只爱呆在河面上,不过它们潜水的功夫特佳,从眼前百米处消失了,说不定在你身后百米处钻出来,为了对准它们,常弄得黄七头腰闪颈歪。

瞅准了猎物,一啄火,满腔的铁霰就轰的一声喷出去了,空气中便弥漫出一股火药味,水面上,击中的野鸭脚蹼朝天,未击中的或受了伤的,便惊惶地飞去,掠过水面,留下一阵阵凄清的叫声,这叫声将雪霁的河野涂得更旷寂。

呀,三只,三只!伢崽子叫着,黄七头还得搁枪划桨,去捡拾那些成为冤魂的水禽。

爹,你的枪法好准,爹,你是跟哪个学的?拾鸭的伢崽子手提着水淋淋的野鸭,抹着鼻涕问。

跟你爷爷学的嘛,还能跟谁学?

他也打秋沙鸭?他又跟哪个学的?

你哪这多话,只管捡就是了,等船近些再捡,别够到河里去了。你说都跟谁学的,这万恶的旧社会,咱这湘鄂界闹了百年土匪,你不会点刀枪棍棒,你的性命就难保,晓得吧?男人连野鸭都不会打,能是男人吗。

黄七头抠着头上的癞疤,给伢崽子这么灌输。当年他的父亲也是这么给他灌输的。

可是当伢崽子要抱起枪去瞄水禽时,黄七头就厉声制止他,让他别动。

这是凶物,别使这东西,不是小伢玩的!

我要打。

一个嘴巴掴去,把吃烹辣鸭子的欲望都打没了,哇哇地哭了起来,泪水鼻涕喷泉一样直泻进河里。

解放了,政府不让弄这家伙,我这是好不容易弄的一张猎枪证,还不是为你这狗日的,前世不是县长就是专员,专拣味重的吃。玩枪的死在枪上,老子要你明白这永世道理。

癞子黄七头的脸都紫了,看着湖南那边,看着塘嘴渡倾圮的街屋和空无一人的渡头,看着河的尽处,捏着那杆越来越冰冷陈旧的猎枪。

伢崽子恨他爹没教给他玩枪以杀了护粮队民兵,这已是六〇年的事了,六〇年小牛犊一样吃野鸭水晶糕长大的伢崽子突然变成了螳螂。这一年春天依然不解人意地绿,绿得四野肃杀,饿鹰盘旋。他的癞子爹黄七头把他赶出了河边的茅屋,对他说,呆在家里也是一死,出去也是一死,出去死了政府还给你收个尸。他的癞子爹患上了严重的风湿病,冬春发得厉害,四肢关节红肿,那疼痛像气一样沿着全身的骨头窜去窜来。被吮过空奶的姑姑黄四妹给了伢崽子一块喂猪的黄豆饼说,这个吃起来香,这是我在牲猪仓库抢的,很多人今天下乡抢苕子颠去了,你也去抢一把吧,你爹饿得,你不能饿。你是小伢,量他们不敢怎样。

伢崽子的确不能饿,有好几次在饿昏的时候把梆槌当成了狗腿,把他癞子爹红肿的手腕当成了鸭脯,面对着爹关节炎的腕子和脚踝,他禁不住流下了口水。他在姑姑的指引下汇入了那一群老人、妇女和小伢的捋苕子颠的队伍。

撑着螳螂颈的伢崽子看到了这场饥荒中的座座新坟,新坟显得小而仓促,野狗们把那些骨头和肠子从土里扒出来了,叼着在春天的田野上四处狂跑,以躲避争食的狗。

人也一样。

在恐惧中从死者安息的缝隙里往前走,他看到了一群用手,用刀子,用铲子刨着地下薯根茎块的人。那是一些有湖南人长相和湖南口音的人,他们用湖南话互相地骂着,从湖南来到湖北的地界。那块地被护粮的民兵放弃了,显然已经被挖过几次,翻来覆去的人们把浮土越挖越高,把地越挖越深。还是有人能挖到。

种过红薯的地有一股红薯的气息,它是粮食的气息,收获的气息。伢崽子挤进人堆里,跪下来用他的一双瘦手急切地插进浮土里。那些人将脚踩到他下手的地方,另一些铲子和刀子也阻挡过来了,还有人的髋骨和膀子。

伢崽子抬起头,那些蒙着黑土的脸上是一颗颗沉默而敌视的眼珠子,连小伢的眼珠子都挤得出冰凌来。

我不怕。爹黄七头浑身红肿的关节似乎给了他力量,爹在床上贴着卫生所的黑膏药,满屋都是令人作呕的气味,县水上交通站没钱给他治病了,没米没油发给他了。我得找吃的,还给爹找吃的。他用膀子抵挡着别人,手掌不停地刨,像一只发疯的土拨鼠。

你滚,你有种到湖边去,到那里去,那里有苕子颠。一个鼻子奇大的少年吼着他,拿铲刀在空中挥舞。他衣领又脏又破,敞出锁骨窝里皴黑的污垢。

苕子颠,那葳蕤的、让牛吃了哞哞叫的春料,做粑粑甜滋滋的,想起来不会比野鸭和水晶糕的味差。捋苕子颠去,他本来就是为这个来的。

可是远远地他就听见了那些护粮民兵的喝斥,那些恶狠狠的声音从湖上腾起的白雾里传来,还有女人和小孩子的尖叫声,那是病痛、反抗和控诉的声音。

他挽着篮子往前走,就看见一群人迎面而来,这是些回转的拾粮人,一些女人和小伢,他们有的头上咕噜咕噜地往外冒着血,有的瘸了腿,有的脸上的鲜肉往外翻着。

这些都是被护粮的民兵抓住了打过的,他们皮开肉绽,哭哭啼啼,好像有勾魂鬼赶来似的没命地跑。伢崽子惊惶地望着他们,想开口问问,但没有开口。

他站在空荡荡的路上,他闻到了苕子花散发的芳香。从湖边吹来的,湖风把它们吹送来了。美丽的紫云英,这就是它们,它们正嫩着呢,它们妖冶地浪送着它们的春情,好像在说,来吧,少年,来吃我吧,来掐我吧,我都等不及了。

又有几个试图接近苕子田的妇女鲜血直流地与他擦肩而过,落荒而逃,把伢崽子撞得趔趔趄趄。

他的牙齿不让他逃。牙齿野性十足,它要把这世界啃个人仰马翻。就为着这饥饿的牙齿和浑身皮包着的骨头,也没有半途退却的道理。

这是些什么人啰,我倒要看看他们是些什么人,有枪就最狠吗?

苕子花的气息越来越浓,这扑鼻的香味含满了危险的征兆。伢崽子把篮子套在头上,犹如一个头盔,他有时站起来,有时趴下,越过低矮的田塍和田塍旁一丛丛的野蔷薇及柞刺。田野上的雾气时浓时淡地流溢,他在一蓬刺棵子后面看到了比雾气高一头的那些背着枪的民兵,他们走来走去的影子像神秘古怪的老鹳。低低的咳嗽声和说话声在雾里水波一样流动。

伢崽子已经变得亢奋而不能自持,他想冲过去,结果他瞄准湖边的一个土岗想从那儿绕过来接近苕子田垅。他猴着腰,半人深的野茅划击着他的脸和手。这时候,他劈头听到了一声鬼似的牛哞,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女伢挥舞着牛鞭在牛的尾后。他猛然站起来,把那个女伢吓了一跳,她差一点就要把牛鞭扔下跑了。

喔,喔,女伢惊慌着吆喝牛停下,同时那柳枝做的牛鞭举向空中。

牛站住了,女伢拽住了拖在地上的牛绳,牛鼻桊差不多快把牛鼻拉翻了,那儿沾着一团团泡沫和粘液。他们两人隔着距离对视着,牛时不时挣着鼻桊仰天长哞一两声,那是头水牛,牛角又粗又长。牛身上的毛已经被冬天给冻光了,春天还没有长起来。这牛形销骨立,好像是一些枯树枝拼凑的。

女伢这时放下牛鞭,从她碎花的蓝小袄荷包里掏出两颗菱角来,双手捧着,战战兢兢地递到他手上。

伢崽子接过去就迫不及待地送入嘴里,用牙去剥菱壳,三把两下就把两颗肥硕的菱角吞进肚里。

女伢又给了他一颗。这可能是最后一颗了,伢崽子又把它吞进肚里。

两人再你望着我我望着你时,突然都哈哈大笑起来。

你不要去。女伢对他说。

他摇摇头。同时他卷了卷自己的裤腿,裤腿全在荒草里蹚湿了,膝盖以下全是湿漉漉的。

你不要去,他们抓住就打的。苕子颠不能吃,你们为什么要来抢苕子颠?吃了头昏的,那比打一顿还难受。

伢崽子在牛的屁股上拍了一把,没回话就跑了。他看见牛把那女伢拽拖而去。女伢用那忐忑而慌恐的颤音唱了起来:

两个枕头两头丢,

养的儿子像泥鳅;

四只角上放桂圆,

养的儿子当知县;

里边外边放枣子,

养的儿子像老子;

枕头里面放白玉,

养的儿子做皇帝……

那声音水似的,流到这荒坡湖边的每一个旮旯,摇晃着那些小树和野草。就在这时天空里忽然钻出一片阳光,顿时将这雾霭沉沉的大地洗得金黄发亮,伢崽子看到了那波浪一样层层向他涌来的紫色,真是一望无涯啊,紫色的苕子花招蜂引蝶,脉脉含情,数百只酒鬼鸟像从土里钻出似的,一下子聚集在这紫色花地的上空,它们舒展雪白的羽裘,通红的眼喙和脚爪,异常激动地叫“酒——酒——酒——”

真是醉人的时刻,盛世的景色,梦境般地绚丽。伢崽子看呆了,什么都忘了,不顾一切地冲向那紫色的云彩间,他匍匐在地,捋下一把绿色的草颠和着紫色的花蕾,全部塞进嘴里,连嚼带咽。一股苦涩中带着清香的滋味一下子弥漫了他的全身。他不捋了,就那么啃,用嘴巴下手,牛一样地偷袭。那休眠的喉管不由痉挛起来,似乎愈变愈细,他的两腮已经鼓出来了。这时,一条木棒朝他的腰际杀来,他的头脚采莲船一样地两头一翘,腰就歪斜了。接着头上又一捧。哪是棒,是枪托。还有两个蛇洞般的枪口对着他。

你小抢犯!

伢崽子眼前模糊了又清晰,清晰了又模糊,有一边眼里全是红色,眼前整个紫色的地毡通红如霞。有血,血从头发缝里流出来了。他想哭,他想骂,可他满口的苕子颠舍不得吐出来,他的手护着头,嘴里还在不停地嚼,不停地咽。

紫色的苕子花粉和红色的血把他脸上、胸前涂得花一块白一块了,他的嘴角还伸出些卷须似的苕子颠,他仰起脖子伸出了被草汁染绿的牙齿,用愤怒而无望的尖声大喊:

老子是黄七头的儿子,你们不过河的,你们过河老子用桨劈死你们!

老子是黄七头的儿子,你们不过河的,你们过河老子用桨劈死你们!

你们小心些,老子是黄七头的儿子,你们哪天过河,老子用桨劈死你们,劈死你们……

他一路叫骂到家里,骂了二十里地。

癞子黄七头再一次把伢崽子赶出门,是因为学校要开除他。这伢已经被护粮民兵抓到过好多回了,有一次还偷了他们的枪丢进粪坑里。

我把这讨债鬼过继给你吧。黄七头到他妹妹黄四妹家中去给她求情。这伢生就是湖南强盗的崽,他说。

黄四妹赶快拦住他说,这话别当着伢子的面说,他是你的儿,他还是哪个的儿呢,都成人了,你还这么外心。

我养不活他了,他尽给我气受,我还得喂他的那张嘴,哪天能到头呀!

那就接给我,要死大家一起死,死哪个都不公平。黄四妹说。

黄四妹虽然能干,可是有五个伢,男男女女挤作一堆,在堤下街口摆了个茶水摊,还卖点姜糖、甘蔗之类。她丈夫过去在搬运站扛包,后来闪了腰,又患上了哮喘,就只好给下河扛包的人发竹签。

黄四妹给学校校长送了一包姜糖和两根甘蔗,伢崽子就又能上学了。

伢崽子放学回来,黄七头就给他的衣裳鞋袜打好了包。

你给你姑姑做儿子去。

他姑姑黄四妹迈着矮小的步子钻进这黑古隆咚的茅屋,茅屋里一股狗皮膏药的气味。那从卫生所赊来的膏药盖满了黄七头的四肢。

还有一种煤油的气味,那是每天伢崽子用来给他爹洗膏药残迹的。膏药是用桐油和铅丹和一些扯得下皮肉来的东西熬制的,沥青一样难洗。每每天天,伢崽子就端着碗,用布筋沾上煤油给黄七头刮洗。现在,黄七头不让他干了,黄七头要把他赶到另一家屋里去。这黄七头,这癞子!

喂,问你哪,你愿意跟哥哥姐姐们睡吗,也就是三人睡一张床,你爹的这身病也不怪他了。

他未来的妈黄四妹问他。她看他夹着几本破破烂烂的书和一支铅笔站在窗户那儿,直愣愣地如一截木头左右不说话,粗大的眉眼和粗大的鼻子还有那抿着的下嘴唇给人懵懵懂懂又倔强的印象。黄四妹觉得这伢可怜,就哭起来了,这伢可爱,可怜,的的确确的。这早产的伢,天大的命,天大的福,不知道自己的亲爹娘是哪个呢,嘬百家的奶拣的一条命,命也苦。既是天大的命,就有天大的福,黄四妹信这个。哥一身的病,养不了他,我养便是了。

跟我走吧,伢,不说话就是应了。走还是不走呢?

伢崽子——他叫黄良富,从床头拿上他爹癞子黄七头给他打好的包裹,低着头先迈出了这天天穿进穿出的家门。这时候正近黄昏,门楣上一个土砖缝里的蝙蝠一只接一只地飞出来了,它们要去觅食蚊虫。那扑喇喇的翅膀每天都在黄昏里亲切地响起。伢崽子曾与它们亲密无间,小镇上空的蝙蝠群,他能清楚地辨认哪几只是他家门楣上的。从它们吱吱的叫声中也听得出来。

伢崽子要跟他的姑爹姓潘了,姑爹笑着对伢崽子说,跟我姓潘,就有得薯根吃。闪了腰而哮喘的新爹,喘得两只鼻孔又阔又大,颧骨要刺破青天的样子,他听姑妈的。去他家的那一天,伢崽子——现在叫潘良富了——一口气就喝了三碗薯根蛐蛐菜粥,他的那五个兄弟姊妹们,都空着碗提着筷子看他抢食,新妈黄四妹说,让潘良富吃饱。在新妈的怂恿下,伢崽子就添了三碗,在添第四碗的时候,锅里已经见底了。他的两个哥哥就在桌子旁瞪着仇恨的眼睛谋划着怎样在晚上算计他。这一天晚上,喝了太多稀粥的伢崽子在第二次起夜的时候,一只癞蛤蟆从夜壶里窜出来,一口咬住了他的鸡鸡。

伢崽子每天放学后要捡两篮子柴禾才有饭吃。

他一般是到河边去捡浪渣,但他不到渡口去捡,他走很远。他想躲开将他过继给人的癞子黄七头。

这是一个懒洋洋的五月的傍晚,小镇的上空织满了黑压压的蝙蝠。伢崽子提了一篮柴禾从河坎下爬上河滩。在广大的河滩上,他发现癞子黄七头正在一块洼地里挖沙。黄七头穿着一件破旧的褂子,一只脚有些使不上劲;他把一大片河滩都挖翻过来了,挖出的沙土培成很高很长的埂子。然后挑着箢箕到远处的土坎上挖来一担黄土倒在沙坑里。

看起来,黄七头做这个事已经做了很久了。他倒了一担黄土垫在沙坑之后,用箢箕擀平,抬起头来时,看到了螳螂颈的伢,在暮霞的余晖中头发像一蓬柞刺,眼珠子直勾勾地瞪着他,臂弯挽着一个沉甸甸的船形篮子。

伢崽子!

黄七头惊喜地笑起来了,他的笑声有点吃力,疙疙瘩瘩的。

是你姑爹让你捡柴禾是啵?他打不打你?你没吃是啵?你不管我了,你不管你爹了。

黄七头一个人自顾着连珠炮地说话,气呼呼地掘土,也不管伢崽子回不回答。

伢崽子不回答,黄七头知道这伢是个闷火虫,见了皇帝都不想答理的家伙,加上恨他呢。

我开荒,伢崽子,我种谷子,咱们秋后就有谷吃了,我要你回来的,我晓得你恨我,我赶你出去的。我再不赶你了,毛主席要我们自力更生奋发图强。你不恨我,恨苏修,咱们都恨苏修。食品收购站老岳说,咱们这儿收了运过去给苏修还债的鸡蛋,他用筛子筛,小一点的鸡蛋他都不要,筛下来的就打碎了倒进黑龙江里。

黄七头突然举起镢头在他开垦的河滩里咬牙切齿地呼喊起来:

打倒苏修!打倒赫鲁晓夫!

伢崽子又回来了,又成了黄良富。

于是一老一少的身影就出现在河滩上,从傍晚到深夜,这两个人,年少的拉着犁,年长的扶着犁,或者年长的拉着犁,年少的扶着犁。一直到垫出的黄土不再从沙底渗水,他们便开始耕耘、上肥,噗哧噗哧的泥水在脚下响着希望。

伢崽子回来了,他说。他头上的癞疤因为兴奋而放光。他摸着伢崽子的头,伢崽子又回来了!他站在自家门口的几棵野蓖麻旁龇着满口的烟牙齿,嗬嗬地笑着。他的脚上还沾着牛粪。他摆渡到湖南那边之后,就去寻堤坡上的牛粪,寻了一担牛粪,候渡的有了两、三个,便将臭熏熏、热腾腾的牛粪放在船尾,将过渡人划过来,然后挑上牛粪直奔河滩的谷田。这光秃秃的、火炕火燎的河滩,突然有一天长出了一块绿色,老远就能看到。又突然有一天,谷子就金黄地唱了起来,在月光下沙沙沙地歌唱着,羞怯地歌唱,热烈地显示着。那分明是滋养生命的圣餐!

黄七头终于没能逃过这一生该有的报应劫难,是在丙午年十一月的某一天早上。这小镇往西北方向两里路边处,有一座县委党校,这一年文革爆发以后,县里揪来的走资派和一些五类分子都关在党校办学习班,交待问题。当年的轩辕队长如今停职反省的公安局轩辕局长,其中报复手下革命战士将某夫妇投入冤狱之事,给揭发出来了。但轩辕局长却死咬着那对夫妇是擅自离队,公报私仇。这是一个没有证人的阴谋,虽然造反派对他施以了酷刑,三天三夜的车轮战,颈吊石头的不停批斗,打断了腿,他也不肯承认。他知道,不承认是最狠的,这是共产党胜利的法宝。造反派在重新审查那对夫妇的档案时,证实了那张“鄂西农民银行”的一元钞票背面的那行字,为暗杀队女队员的字迹。奇怪的是,在他们的交待材料里,都没有提到去“公报私仇”——轩辕队长给定的罪名——的仇人的名字,但这个“黄七头”引起了造反派的注意,轩辕队长守口如瓶,说并不知道黄七头是谁。“这事还是让世人彻底忘记的好。”轩辕局长就是这么想的,再扯出一个黄七头来,事情就会更麻烦。“我并不知道他们要杀的土匪是哪个,肯定不在我们暗杀的名单中。”轩辕局长对天发誓。那时他的腿已经打得稀烂了,红肿,溃脓,造反派还不让给治。造反派并不想深究哪个是黄七头,也不想为冤死的女暗杀队队员寻找遗子,他们只想砸烂公、检、法,抢班夺权。

这个天天传来嚎叫嘶喊的县委党校学习班里,经常有人受不了跑出去投河自杀。

这一天传来商业局的易局长投水的消息,学习班一个满脸黑胡子的负责人来到关押轩辕局长的仓库,丢给他一只拐杖,要他去河边验尸。轩辕局长在公安部门干过多年,知晓对死者死因的技术鉴定,是否自杀或他杀。不过今天仅仅是走个过场而已。一般都是自杀,不会有什么他杀,因而这些人都是“自绝于党,自绝于人民”、“死有余辜”、“死后喂狗,狗还嫌臭”。也因此学习班的造反派们摆脱了干系,是他们自己“活得不耐烦了”。有规定为:党员自杀,等于叛党。

轩辕局长挪动着疼痛难忍的一双脚,被看守人员押往河边。昔日浑黄的河水已经开始青碧了,绕着寂寞的弯子流向西南的深秋里去。河滩上大片的芦苇眨眼间就满头白发,它们的花穗在这料峭的早晨漫天飞舞,简直挟带着愤怒。从那芦花中闪出一群算命鸟,栗褐色的精灵如一阵土块砸向天空,它们“劈——劈——劈”的凄叫,给这河滩和河水增添了几分绝望的温暖,让人恍然无措。

易局长的尸首还没有捞上来,从镇上请来的一些船,有下网捞的,有施滚钩的,也有用勾篙钩戳的。在这些捞尸的船客中,轩辕局长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脑袋,几缕稀落的黄发栽在满是亮疤的头上。这就是黄七头,不过他的大名叫黄德春。当初暗杀队留下他,的确因为他不过是个从犯,加上他机灵地逃脱,退隐到这湘鄂界河的小码头以摆渡为生,不再从恶。暗杀队几起几落也没顾着追杀他。没想到在进城的最后关头,远在百多里之外的黄七头,成了轩辕队长剪除异己的工具,成全了他的心事。黄七头对这一切都蒙在鼓中,然而冤家路窄,就在又一次差一点逃脱的关口,他又一次成了这位轩辕局长手中的牌。

黄七头并不认识他。

尸体打捞上来了,黄七头他们将死人抬上岸来,昔日红光满面的人,已经惨白得像一堆见水的馍馍,似乎一碰即碎。

轩辕局长捋了一下死者湿漉漉的棕色毛衣,验看了一下胸腹,想去捋绒裤时,因水湿后贴得太紧,颈部头部并没有钝器所伤的伤痕和绳子的勒痕,但被滚钩刺穿的伤口比比皆是,皮肉外翻,一只右耳已挂得稀烂,抑或是被饿鱼所噬。

负责捞尸的黑胡子这时要几个船客去掰开死者的嘴用棍子掏嘴里的泥沙,也让轩辕局长看看嘴里以及七窍有什么异样。

多发两个包子。黑胡子诱惑说。

黄七头从退缩的船客堆里站了出来,蹲下身去,用两只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从死者的上下唇齿间使力,掰出一条缝来,塞进棍子去撬。死者紧紧咬着的悲愤的牙齿就被黄七头残忍地撬开了。

在死者的嘴里和鼻子里挖出了一大堆沙子,鼻孔的沙呈黑铁色,是呛血所渗。

不亏是土匪,轩辕局长盯着癞子黄七头沉稳地做这一切,一双手连颤都不颤一下。

当黑胡子递给他一张什么字纸签字时,他胡乱地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这一切都是心不在焉的敷衍。他想到的是自己的断腿,腿已经变黑了,他不能失去腿。腿,黄七头,他把它们联系起来。

黑胡子在给捞尸的船客发腌菜包子。黄七头发了六个,其他人只发了四个。黄七头乐嗬嗬地捧着六个黑乎乎的腌菜包子离开河滩上船去了,拄着拐杖的轩辕局长目送他,那松驰的颞颌痉挛着笑了一下,笑意闪电一样匆匆离去,他没让它停留在脸上。

一辆牛车过来,死者被扔在牛车上,赶车的人打响鞭子,牛哞叫起来,一时间,太阳钻出了浓云,把正在飞舞的点点芦花染成金色,金秋恢复了它辉煌的本相。两道泥泞的车辙也变得生机无限起来。

如果我说出黄七头来,你们准许我去荆州治腿吗?

回去后轩辕局长对造反派们说。他说,我帮你们深挖细找一个阶级敌人,我想戴罪立功。

造反派同意了他的条件,出于“革命的人道主义”,他们允许了轩辕局长去荆州医院医治开始坏死的腿脚。

伢崽子衣衫褴褛地从九江回来,才知他的父亲癞子黄七头批斗的事。

他是与镇上的一群红卫兵去井岗山串联的,同行的有他的表姐潘小玲。他们步行到汉口后,乘搭了一艘名“东方红”的小客轮。这两层的客轮挤上了几千名红卫兵,大家喘气不得,动弹不得,船吭哧吭哧地开出去几小时之后,大江入夜,寒气浸人,同镇的一个岳姓女孩突然疯了,小便失禁,敞露上衣,跳起了忠字舞。紧接着又疯了两个,这两个当中,就有伢崽子的表姐潘小玲。立马,疯病像疟疾一样快速地在这条船上蔓延,而且全是女性,大约有三十多个人,这些袒胸露乳的女孩们,谁拉都拉不住,有两位坠江身亡。船拼命地开到九江,这三十多个女孩被一个连的解放军强行架往九江医院,给她们注射镇静剂。伢崽子和镇上的同伴们只好改变了先井岗山再北京的行程,几人挟着一个疯女子,一路爬车、步行,疲惫地回到了小镇。他的姑姑黄四妹看着自己如花似玉的女儿回来已经双目神散、满头油虱、臭不可闻,哭得气噎。而这三个疯女子在病稍好一阵后,成立了三人的“中华儿女多奇志造反兵团”(鉴于县城已有“不爱红妆爱武装革司”,故委屈命名如此),自是后话,不必提起。

黄七头是土匪,是那种杀人如麻,心如蛇蝎的土匪。这不仅让伢崽子接受不了,也让他的姑姑黄四妹接受不了。“我们黄家造了什么孽哟!”黄四妹终日哭哭啼啼,面对着疯癫的女儿和时常拉出去批斗的哥哥,短短的日子,似乎各种厄运都往这清静脆弱的小镇人头上降临。

早晨起来,黄七头就翻箱倒柜地寻找他的那件土布白褂子。

早晨很早,窗外的樟树叶子还没有发出那种准备承受太阳的喜悦的嫩绿色,河滩的鹳鸟还只是在清理嗓子,吐出它们在夜露风寒中最后的呓语。伢崽子在被窝里睁着两只惶恐的眼睛,看着癞子黄七头寻物的身影在屋里移动,并听他手下发出的故意克制的响声。

他知道弄醒了伢崽子,歉意地用小声说:他们让我穿白褂子。唉!

后为他就索性点起了煤油灯,这样,木箱里破烂杂驳的衣裳就能看清了。乌黑的灯罩子发出的光从黄七头的下颏那儿射出来,使黄七头的脸上层峦叠嶂,那稀瘦的胡子、眉毛、粗大的鼻孔和一楞楞车辙般的皱纹,都给放大了,并透出一种僵死的颜色,像河滩冬日的硬泥与浪渣,被岁月丢弃的废物,可怜,哀伤,不值得怜惜。

他们硬要我穿白褂子。他一个人在那儿叨絮。

他穿上了那件白褂子,衣领已经烂了,毛滋呼啦的;他把它穿在棉背心外面。天气已经有些冷了,他们干吗让他穿白褂子呢?

然后他就去洗脸。他从缸里舀水,倒进木盆,拧毛巾。然后他又刷锅,点火。

然后,他就进房来说,伢崽子,饭我给你热在锅里了。

然后带门,沉重的脚步声消失在河堤上。

爹黄七头要去接受批斗。

伢崽子起床后吃了一碗枯剩饭就去河滩。

他再也不敢去街上了,他害怕看见人,看见熟人。如果见了,他会突然加速飞跑,他跑得比兔子还快,他身轻似燕。

河滩永远是那么一副老样子,河水夹在湘鄂两堤的裆里,呼哩哗啦地流走了,让河滩上的草绿草枯,让淤泥变成沙子,风吹来的时候,满眼都是云母细碎的光;无家可归的算命鸟、山和尚和池鹭叽叽喳喳地发着怨气,河螃蟹瘦骨嶙峋地拼命挖洞,然后藏身其间,露出两粒小眼睛幸灾乐祸地看着波飞浪卷,舟摧楫折。伢崽子踩着半干半湿的泥沙,在河边漫无目的地走着,寻找着许多年前被掩埋现在又给潮汛淘出的铜钱、铜板和子弹壳。也用那些瓦片打漂漂、砸鸟。

他回到屋里挑水、做饭,之后他的爹黄七头也回来了。他看见黄七头时,黄七头早晨穿出去的白褂子已经涂得一塌糊涂。他的前胸画了一个大圆圈,圆圈里用毛笔写着两个粗黑的大字:“黑心”;褂子的后背也斜着写了三个大字:“杀人狂”。原来造反派让他穿白大褂,是为了写字方便。

黄七头的腰伛得很低,他是害怕人看到那胸前的大字。他一回来就想藏在暗处,他朝伢崽子笑笑,却并不去脱掉那件污脏的褂子。他到床头卷了支烟抽,又从灯盏里倒出一点煤油,捋起裤腿,用煤油去擦膝盖。他的关节炎可能又犯了,没有钱买膏药。批斗是得让人站着的,不会让人坐着,而且站着很高,码两个凳子,三个凳子。你站不住摔下来,活该你倒霉。

黄七头自批斗后露出满脸的歉意,对伢崽子总是欲言又止,好像有什么话要讲的。镇上的人见了伢崽子,也是有什么话要讲的样子,但又都躲着他。他杀了什么?他杀了谁?他曾经疯狂地杀过人吗,杀红了眼,见人就杀?他是土匪中的什么头目?动不动就强奸民女?他歪戴着帽子斜背着枪,对他的上司喊二爷?他偷鸡吃,丢字喊款?像湘鄂边界那些暴虐的土匪,谁不合他的心意便把谁踩进湖底?他们杀了人还挖别人的肝吃,割人家的耳朵下酒,家有金银财宝无数,洋钱一罐罐地埋在自家檐前,穿的是绫罗绸缎,吃的是人参燕窝?

伢崽子年岁也不小了,长出了喉鹅包,两个鼻孔充满了朝气,虽然个子小点,但四肢有力,从小黄七头给他吃的野鸭,都长成了力气。他知晓这世道的事情了。他不说话,不能证明他心中无话,他在探究这突发的一切,他为何倏然成了土匪的儿子?

爹黄七头头上的癞疤越来越黯,当他操刀准备饭食时切菜的手格外小心翼翼;只要拿到锋锐的器物,他都想避开伢崽子,便尽量使这些铁器的声音小些,害怕伢崽听见似的。他穿着那件涂有大字的褂子,就为这,涂黑心和杀人狂大字的褂子,他是杀人狂,他拿菜刀不是切菜的,是割人颈的。

黄七头给镇上“征腐恶造反革司”的一个头头戴孝,这是伢崽子第一次看见他的爹在坏人堆里可怜兮兮。他是被一阵震耳的鞭炮声吸引出去的。他趁没人,爬到堤上牲猪行的穿架子屋顶。那是一个革命化的葬礼,数杆红旗引路,许多人抬着通红的棺材。镇上所有的地富反坏右分子,有二十多人,头上顶着印有“中粮”的麻袋,走几步就转过身跪下来。而这时大红棺材就搁在两条凳子上,鞭炮也就响起了。伢崽子认识的有瘸腿的熊右派,有台湾国民党的小老婆邹阿飞,有收听敌台的鲍医生,有地主子弟谢麻子,有暗藏在革命队伍里的阶段敌人、竹木社的梁社长,有小学的郭校长、他的爹土匪黄七头。几个革命小将预先弄来了几筐牛粪,在送葬队伍的前头不远,将牛粪倒在石板路上,红旗刚过,喊丧的敲锣人就将红棺木停了,刚刚跨过牛粪的五类分子,转过身就只好往牛粪中跪。这时锣便更嘶哑地响起了,爆竹在牛粪里爆炸,人群中有人喊起了口号:

继承英雄遗志!将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不达目的,誓不收兵!敌人一天天烂下去,我们一天天好起来!

接着就唱起了歌:人总是要死的,但死的意义有不同,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还重;替法西斯卖力,替剥削人民和压迫人民的人去死,就比鸿毛还轻。

伢崽子看见他的土匪爹跪在牛粪里,屁股撅得高高的,那涂满黑字的白褂子也污了一坨坨的牛粪。他跟那些坏人一起一拜,二拜,三拜。伢崽子看不见他爹黄七头的脸,只是那二十多个麻袋的尖角,齐崭崭地起来又伏地,起来又伏地,而去坟山的路上,还有人在倒着牛粪。据说这是为了使死者高兴而升天。

伢崽子溜下屋顶就跑了,他没命地在没人的堤上跑,又沿着河边食品站长长的围墙跑。那里有一丛丛的火棘,通红通红的火棘,在他的眼里恍然燃烧,燃烧成巨大的棺材,噼噼剥剥,烈焰腾空。

天黑的时候,黄七头回来了,他这下脱掉了白褂子,脱掉了裤子。他一身臭熏熏的,他悄没声息地进屋,但是牛粪的臭味和乱葬岗子的阴惨气息就全给带进来了。

他的关节肿大得非常厉害,积水。他回来后没有说话,卷了个烟卷,抽一口,呻吟一声。那种呻吟,就像被人打了的野狗,唯恐再被人发现的低低呻吟,无处诉说和安抚的呻吟。

我给你弄饭吃么?他后来说。

伢崽子躺在床上,没吭声。连眼皮都没动一下,其实他什么都看在眼里了。

他们说,发两个馒头的。黄七头说。

但是没有馒头,他的手上空空,只有两手牛屎。

他好像去袋子里抓米,那儿还有一些米。他把米抓到瓦盆里,抓了稀稀的几把。他迈步的样子让人见了也痛苦万分。

他去缸里舀水淘米。然而缸里没水,一点水都没有。

他把伛着的腰伸起来,腰还是半伛着,他的手迟疑地停在缸沿上,然后缓缓转过头来对着伢崽子。

好半天,他才说:你恨我吧?你都晓得了?他们都告诉你了,都传到你耳朵里了?我不是你的爹,我不配做你的爹!我一把屎一把尿把你养大,我还不是你的爹,你的爹是共产党,是革命干部!你去找你的爹!你走,省得难受!走哇,哪个拦你了,你走哇!

这个驾船的人,这个摆渡的人,他摇桨的膀子好有力,他真是土匪的架势,他把盆里的米都撒泼了,他在那儿突然吼起来,他脾气凶狠的话让伢崽子听得寒毛倒竖,头发也一根根直立起来,并且在油灯的光线里闪着绿森森的疑惑。

通往湖南的路当然是从对岸的塘嘴那儿出发。

渡口已经换了一个姓杨的老头。癞子黄七头的小船被经常命令去县城往镇上运红书、药品、请主席像。黄七头的腿关节因严重积水,只好坐在一个高凳子上划桨。

通往湖南的路由许多湖埂和荒苇组成,由许多沼泽、湿地组成。长脚秧鸡拖着响亮的叫声窜在荇藻深处,一群瘦骨伶仃的骗子鸭在狠斗一只黑鹳,两条竹竿一样青翠的大蛇盘缠在一棵死柳上,抢夺着一只铜嘴八哥的血肉,银灰色的羽毛被它们撕扯得到处飞扬。天空一碧如洗,湖风摇曳生醉。行走在这自然界互不相容的美景中,在去寻找探望生父的路上,他心里一片空白,好像过去生活的一切都不算数,都恍若梦中,人生从现在起得从头再来。

越往前走,风景越陌生,胆子越怯小,犹如做贼似的。

农舍有了炊烟,那是外省的炊烟,还有外省的狗叫,鸡鸣,缠着青帕的田佬肩背长锹,吸着烟匆匆走过,墙上到处是标语、语录和毛主席挥手的画像。河中浅浅的水,河边高高的水车,四平八稳地转动着,带起粼粼的水波;青瓦、泥房、小院落,毛主席旧居一样的房子,禾场和藕塘。这都是湖南的。伢崽子有了一丝亲切感,好像他在这儿生活过,现在是返乡,回家。

这个个子不高的十七岁小青年,东张西望,退着走路,缩着酸酸的鼻子,拖着瓦口鞋,直往一个叫袁家墚的小村子走去。它在山中,在一个楠竹千竿的坳子里。

楠竹太高了,林中的斑鸠以迷失的叫声寻找躲藏的同类。那儿没有太阳,地衣溜滑,阴潮的气息把人浸得直打寒颤。

怎么啦?愈走寒颤愈烈,这不像是去见生父,倒像是去做贼似的。太陌生了,他企图使眼前的一切亲近起来,然而心却畏退到很远。他几乎是从荒草中走近那座土屋的,他看见了倒塌的院墙,绿莠子和野蒿扑打着那雕刻复杂但已腐烂黯淡的窗棂,野物在草丛里簌簌地窜动。

没有人吗?他想,也许没有人,那个人已经走了。那个人不存在,那个人死掉了。那个人在竹篁深处挖笋,或是背着犁耙卷起裤腿在秧风中走向湖田深处。那个人,他要见到的人,或者是满脸的霸气,带穗子的驳壳枪挂在墙上,打着绑腿走天下,以溪水洗脸,以山歌润喉;乔装打扮,摸进熙熙攘攘的城里,丝绸褂子,墨丝眼镜,一声枪响,满街苹果乱滚,鸡飞狗跳。

他推开了门,在空旷的屋子里他看见了一张桌子,一个锡壶,一盏乌黑的破损马灯;他还看见了高高的横梁上面吊着装有蒜头的竹篮,蒜头的梗子干枯得像一些稻草。他看见了一张床,床在里面幽暗的偏厦中。他看见了床底的一把夜壶;一张低矮的凳子和两个扣着的碗,一个瓶子中插着的一双筷子,一张耷下一只角的毛主席头戴军帽蹲在金光万道太阳中的画像,一双帮口低矮的布鞋,一个像冬天笋衣的瘦人。那人望着伢崽子放进来的阳光和空气,胡茬子像苍耳上的毛刺在他的脸上蠕动着。那人动了动腿,他的那一双因股骨头无菌性坏死的腿早就不管用了,在被子里曲张了一下。因咳嗽而打出的一个断断续续的嗝,奋力地压缩着胸膛的废气,被野草和苔藓包围的废气。就好像是一次漫长谈话中间的一段,这个人一点都不显得落寞和可怜,面对着这个陌生的青年也不惊讶。

我的腿不行了,我的腿完全不行了,这是战争留下的创伤。他说。

你来了,唔,唉,你来不来都一样了。你应该到你妈的坟头上看看。她为了杀“堂客”,把你丢下了,你活下来,她倒死了。他说。

你想吃东西吗?你把碗揭开吃吧。他用嘴呶了呶。

伢崽子才发觉自己饿极了,饿的感觉突然回到脑海里,他上去揭开碗。

那里有两个蒸熟的干红薯,鲜红的熟皮勾起了他万般欲念。他抓起一个就往口里塞去;他吃了两口就噎住了,好像有人要把他憋死似的;他的脖子拉长了一倍,像鹤颈一样,他翻着白眼,直瞪瞪地盯着床上的那个活鬼。

他的喉咙接着发出了鸡瘟似的打鸣声。他到缸里去找水。他闻到缸里的一股塘水臭味。他顾不了那么多,用葫芦瓢舀了一瓢就猛喝起来。噎着的红薯终于慢慢地滑进胃里。

他三把两下就消灭掉了那个红薯。他还想吃另一个,他舔着嘴唇,意犹未尽地看着碗里。

吃吧,吃吧。他的生父说。

伢崽子迅雷不及掩耳地抓到了碗里的另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生怕别人夺走似的,急不可待地塞进嘴里,想用宽大的嘴巴来保卫这比糖还甜还软绵的红薯。

黄癞子把你养着,那就让他养着。我的骨头坏死了,我养不活你。你来了,再不回湖北去了吗?留在我屋里?黄癞子欠我全家的血债,你不想杀了他吗?黄癞子是“堂客”,我命令你今天晚上子时把他做了。

这个老暗杀队队员从他锈涩的牙缝里蹦出来这些话,他可能又回到了十多年以前,在无数个月黑风高的晚上,怀揣着寻求正义的仇恨,大义凛然,慷慨前行。

老暗杀队员在门隙的阳光渐渐阴沉下去时忽然又说:借刀杀人的人也多啊。我现在不过像一只杜鹃鸟,借仇人的窝来孵你这只崽啊。

伢崽子看到眼前的这个活鬼又在床上恢复了他的本相,他不再吭声,也不再动弹,像鼓起的皮球一下了瘪了下去。在那床黑乎乎的被子下,就像焐着一张芭蕉叶子,一张枯萎的、没有体积的芭蕉叶。

伢崽子惶恐地环视四周,似乎都没有人的气息,风在一些空空的瓦罐里发出荒凉的嚣声,紧接着,那嚣声愈来愈大,愈来愈大,差不多要把耳膜震破了。伢崽子再也不能忍受,双手捂着耳朵就向外跑去。

外面青绿的风,青绿的野草和天空。他站在野草丛中,他定了定神,让自己的头与脚找到实处。

喂,你是湘鄂边区暗杀队的吗?你说,你是暗杀队员?

没有回答。只有山坳里高大的楠竹林在怒号,在帮着他可着喉咙询问。

你说,你交给了我任务?你说,小鬼,仗总是有打的?

没有回声。

现在让我们来一起背诵毛主席语录。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看起来,反动派的样子是可怕的,但是实际上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从长远的观点看问题,真正强大的力量不是属于反动派,而是属于人民。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毛主席又教导我们说:如果要打,就把他们彻底消灭。事情就是这样,他来进攻,我们把他消灭了,他就会舒服。消灭一点,舒服一点;消灭得多,舒服得多;彻底消灭,彻底舒服。

伢崽子像逃离坟窟一样狂奔起来。

伢崽子的心里好像烧着火,喉管呼呼地往外冒烈焰。他跑到塘嘴渡口时,没呼唤船,就一头扎进了河里。

水强行熄灭他心里的火头,不让它蔓延,烧掉自己的眼睛、嘴巴和眉毛。恶魔在身后追赶他,梦魇一样的挣扎使他想拼命恢复明亮的意识。他从水里落汤鸡一样爬上河滩时,听见了街上的一阵叫喊声和骚动。

“抢枪啊!抢枪去啊!”

伢崽子马上随着许多人往镇上的武装部跑,那儿开始抢枪了。枪是好东西,枪能杀人。他需要枪,那小时候玩过的猎枪,叭的一下,冷管变成热管,鲜活的生灵霎时间就扑腾翅膀,魂飞魄散。

武装部在堤脚的一座小庙里。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中,伢崽子看他们肩上的红袖章,有“驱虎豹造反兵团”的,有“征腐恶”的,这是镇上最大的两个造反兵团,还有一些“换新天”、“农奴戟”、“万丈长缨”,都是很少很少的散兵游勇,不成气候,没有文化;“农奴戟”是铁木社几个黑鼻子铁匠组织的,“万丈长缨”是裁缝铺的残疾裁工们弄的。他还看到卫生所“送瘟神造反革司”的陈医生也来了,他是抓药的,手中还拿着捣药的药杵。

庙门太小,抢枪的人太多,前面的人有的给挤倒了,成了后来者的垫脚石,被踩得哇哇大叫;抢到枪的也在往外挤,并高举起枪咆哮着喊:小心老子开枪!堵在门外的却针锋相对:杀开一条血路!冲啊!

伢崽子矮小的身材这时异常机灵。他顺着墙壁往门口挤,从人的腿缝里钻了进去。

枪都放在两张木板床上,抢枪的人围成了两堆。伢崽子先是靠近一个黄桶去抢子弹,各种各样黄灿灿的子弹,他伸进手去抓了两把装进荷包里,再去伸手手就没处可伸了,围上去的人里外几层。他在地上又捡了几颗散落的子弹,就看见两堆抢枪的都是几个人争一杆枪;有的是长枪,有的是短枪。那些人各抓着枪的部位喊着,骂着,拽着;各派的援助各派。持有短枪的倒提着枪猛击对方的脑袋。许许多多的军帽被人抢了,有的连头发也被抓去了,头上血肉模糊。

打!打他个兔崽子!

打他个保皇派!

伢崽子在人堆里被拥挤着,推搡着,碰着他鼻子的都是发馊的一张张汗背。他挤不进去,他抢不了。他感觉脚下有东西硌了他一下。那不是砖头,是枪。他踩出了枪的形状,是一只手枪。

于是他用背,用肘抵着别人,终于蹲下身子去,用手摸到了那个东西,真是枪。他抓住了它,然后把它悄悄地插进裤腰里。然后,他想赶快离开这个要把人轧扁的地方,他紧跟着几个手持长枪的大汉往外挤,终于挤了出来。

枪,我有枪了!他说。他站在河堤上手举着那把手枪,用小指头塞进枪把上的小铁环里面,然后在手上转着圈儿。这把闪着白金一样光泽的勃朗宁大威力手枪,清晰地刻着“中华民国制造”六个大字。他拉出弹匣,从荷包里掏出子弹,选择着填进去。

子弹不是太大就是太小。他把荷包全翻出来,也没找到一颗合适的。只好填进了八颗小子弹,推上弹匣。那子弹在枪里面发出低沉的碰撞声。

他握着枪,身上不由打了一个深深的寒噤,才发觉自己全身还是混漉漉的。于是他猛然想起了这一天经过的一切。漫长的芦苇路、野草遮没的小屋、活鬼一样的生父、冷冰冰的蒸红薯……

我在这儿干什么呀,我要杀人!我要杀它个人仰马翻!

他冲下河堤,冲上河滩,他要寻找力量来抵御这将人埋进十八层地狱的寒冷。他眼充血,两只耳朵也胀得通红,眉毛像愤怒的刺猬。他搜索的目标终于出现了。与那手枪的缺口和准星在一条线上。那是癞子黄七头。

黄七头的船从河湾拐过来了,他的膝盖因为积水而坐在一个高凳上划船。他的船是准备靠岸的,但是伢崽子狂奔过去,煞住脚,他的一只脚已经站在水边的软泥里了,差一点就冲进了河里。

不许停,往前面划!划呀,划呀!

黄七头看见了岸边的这个人,这人双手握着一把他并不陌生的手枪,那是真正的手枪!这人惊恐万端地向他举着枪,用枪指挥他向前划船,不准他靠近岸坎。这人后退到高坎上,踩着沙岸一脚一脚地陷塌。这人站上去了,居高临下地朝他怒吼:

划呀,划!黑心的杀人犯,我一枪毙了你!杀我全家的杀人犯!

这人是伢崽子,他是去了湖南,想瞒住的事瞒不住了,昨天是儿子,今日是仇人。然而他不知道镇上发生了什么,他手上的枪是从哪儿来的。

划呀,划呀!快点划!

划了整整一天的癞子黄七头早就耗尽了力气,他得赶紧划,有枪点着他。

我划,我划。

那两片沉重的桨在水里打出慌乱的声音。他的嘴角快要拉到下巴那儿来了,他快哭起来。他的双手完全麻木了,腹内的所有器官都扯得生疼,身子前倾着机械地推桨。

划!快划!不许停!

这么划要划向哪儿呢?催逼的声音如狼似虎,没一点软下来的意思。已经划离了小镇,划到一片开阔的河滩,四野铅云低垂,一排班头雁从天空飞过,发出不安的唳叫。

黄七头的船舱里,是三尊从县里给镇上请回的毛主席半身瓷像,瓷像在摇晃、颠簸着,时常有船头溅起的的水撒在上面。

伢崽子是在某一个时刻定眼看到毛主席瓷像的,他的眼睛被烈火烧灼了,什么都看不到。当他发现枪对准那几个毛主席头像时,他的意识一下子清楚了。他握枪的手不自觉地垂了下来,脚步也停住了。黄七头发现岸上没有了喝叱声,扭过头一看,伢崽子呆站在那儿了,雷打痴了一样,枪口朝下。黄七头这下也突然感到浑身的力气都耗尽了,整个人像一滩水似地坍化在舱里,两支桨拖在了两舷,桨桩上的绳套勒着桨把,就像折断的两只翅膀。

陡然,他们听见了枪声。

子弹划过田野的低空时发出“咝儿~咝儿~,啾啾啾~”的怪叫,犹如一张痛苦的嘴巴,哆嗦着、颤栗着,一头扎进泥土里。

这是武斗,武斗开始了!“驱虎豹”和“征腐恶”两派已经誓不两立,伢崽子因为土匪黄七头的问题哪一派都不够资格参加,他没想到武斗会这么快,在这个时刻发生了。

趴下!

黄七头在喊,黄七头趴在舱里,在那几尊毛主席像的后面,对着呆呆站在岸上的伢崽子喊。

伢崽子望着枪弹飞来的地方,想看清开仗的人。

四野静悄悄的,几声枪响过后,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连鸟的叫声也没有了。只有空气中柔软的风,在几棵歪柳树的瘦枝条上摇晃。

人都躲着了,都在用子弹试探着。

这时,伢崽子看到有一个人,鬼魂似的飘来,穿一袭白色的衣裙,那是个女的,是他的疯表姐潘小玲!

她像歪柳上的风摇摆着,头发长而零乱,她手拿着一根树枝,口里唱着歌子。她边唱边舞,在田垅里转着圈。她唱的是:飒爽英姿五尺枪,曙光初照演兵场。中华儿女多奇志,不爱红妆爱武装……

她旁若无人地跳着,唱着。她完全暴露在两派埋伏对峙的人的视野里。她的声音清脆,响亮,整个田野都能听见她的歌唱。

伢崽子看着她,看着这位表姐,他看呆了,他想说话,却发不出声,只是张大嘴巴,贪婪地看着她的表演。

小玲!她的舅舅黄七头在船上喊,小玲!

一颗子弹飞来了,又一颗子弹飞来了,子弹烫灼着这阴沉粘稠的空气,咝咝地乱窜。

潘小玲全然不顾这枪声与他人的呼唤,像一个白色的影子,飘行在田野。她好像什么都听不见。

伢崽子猴着腰,观看着远处模糊的树丛和高地,慢慢向他的表姐跑过去,他想把她拽回来,从这片危险的开阔地拽回河坎。他拨开田埂的野草,手、膝触地,小心地潜行。

然而,还没有捱近表姐,子弹就狠毒地射杀过来了,他清楚地看见表姐的后背上突然溅出鲜红的血水,在那件白衣裙上触目惊心;她的背脊像喷射而出的一朵花,一瞬间开放,一瞬间凋落破碎。然后,歌声戛然而止,她的头晃了几晃,长长的头发两边飘拂了几下,有如马尾悠扬奔放的姿态,也是一瞬间的美影,便一下扑倒在地上。

伢崽子是匍匐着爬到她跟前的。他摸摸她的脸,试试她的鼻息,又在她的胸口摁了摁。

她死了,她的脸白得那么沉静,面带微笑,嘴角似乎还残留着几个未吐出的歌曲的音符。

伢崽想哭,他瞧瞧四周,强忍着不敢哭,整个的脸腮都因为恐惧和惶然扭曲变形了,鼻子酸得好像能捏出一缸子醋来。

黄七头在船舱里看到了这一切,他在枪声过后的短暂沉寂里突然冲天而起,发亮的癞头高竖在船上,像一只秃鹫的头。他正准备高喊什么的时候,子弹顺着他的脑袋而来,他一低头,舱里的一尊毛主席像顿时被击中了,一阵碎响,瓷像四分五裂。

你们打毛主席!你们打了毛主席!你们是反革命!

黄七头上去抱着破碎的毛主席像哭喊起来。他爬上岸,高举着那尊面目全非的瓷像,跌跌撞撞迎向子弹飞来的方向。

三反分子!三反分子!打碎毛主席!

这时两派趁天黑之前的一场交火开始了,子弹划着瘆人的光弧,拖着瘆人的嚣声炒豆一样响了起来,两边的人依然伏在各自的掩体里,以枪弹说话。黄七头身中数弹,被打跪下了又爬起来,怀里还是抱着那尊破瓷像。当他几次爬起来之后,那尊瓷像连枪击带摔打,只剩下一块大碎片了。那块白色的锃亮的碎片在一片暮色中尤其耀眼,没有它,伢子根本看不到黄七头,就是那一块碎片彻底消失的时候,伢崽子才透过暮霭与硝烟,看见了黄七头扑跌在田沟里,全身痉挛地缩成一团。

伢崽子以抢枪乱军的罪名被关押进去的时候,没有谁给他送行。他一个人从那个河滩茅屋给抓走了,然后,门就落锁了。他抽出那把长柄的黄铜钥匙,听见门楣空隙的蝙蝠窝里传来蝙蝠们撕咬的阴暗叫声,有如婴孩的啼哭。

他押上船后行了一段路,他的姑妈黄四妹才出现,跟着船跑,挥手。姑妈挽着猪菜篮子,她可能是刚听人说的。伢崽子双手反绑着,几个搞专政的人各拽着他一只肩膀,以防他跳水自杀或逃跑。他这时想到应该把钥匙交给他的姑妈。这房子本来就是姓黄的,他不姓黄了,不叫黄良富。但是他不能动弹,他被按在船舱的柳条椅上,他的视线没能越过船舷,姑妈黄四妹还是半截儿在岸上跑着。他想站起来,专政的人不让他站起来。

伢崽子蹲了一个月黑屋子并且被吊打过几次之后,便进了监狱的一个小玻璃厂,整天鼓着腮吹玻璃瓶子。

这一天,监狱长把他叫了去,说是有人要见他。他跟着监狱长进了办公室,看到有个陌生的中年男人坐在那里,铁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他戴着没有帽徽的军帽,身着没有领章的军服,有一只腿的裤管里好像是空的,因为伢崽了发现了那人放在椅子旁的一支拐杖。

那人从纸烟盒里抽出一支新华烟点燃,再抽出一支,隔着桌子递给伢崽子。伢崽子站起来赶快接着。

嗯,你很像你的妈。不过你这个个头谁都不像;既不像你爹,也不像你妈。

伢崽子点着的烟没吸,拿在手上,让它燃烧。他很吃惊,这人怎么提他的爹妈呢?

你是饿狠了。那人说,在这儿吃得饱吗?

伢崽子审视着那人。他看看手上的烟,又看看那人。那人的口气是软和的,面相却极端阴险冷酷。

你喜欢枪吗?嗯,你喜欢枪,可是你喜欢得不是时候。现在,我想送一把枪给你,因为……因为么,我喜欢喜欢枪的伢子。他说。

伢崽子看那个人从兜里掏出一把枪来,放到桌上,推到伢崽子的面前。

那是一把十七式德国造,很旧的枪,好像生锈了,有缨穗,暗旧的红色。

伢崽子知道自己的罪名,他坐在那里一动不敢动。他以为这人要来捆他了,要用枪敲他的脑袋,用枪撇开他的嘴,朝他的嘴里倒火药,砰砰砰地往他的肚里塞子弹。然后往他的嘴里灌辣椒水,让他坐老虎凳,架他的飞机,给他“吃饺子”,在他的背上用石磙擀面。

你不敢拿吗?这枪不是你抢的,是我送给你的。现在物归原主。这枪是你妈当年用过的。我不过替她保存了几年而已。现在,你可以走了,出去了,回家了,听见了吗?

伢崽子树桩一样坐在那里。直到那人拄着拐杖过来,将那把枪塞进他的口袋里,直到进来了监狱长,说,我们轩辕局长亲自来处理你的事,懂吗?说完发给了他一张盖有县公安局革命委员会的释放通知书。

剃着光头的伢崽子背着行李卷走出了监狱大门。他走了很远还不敢动一下兜里的那把德国老驳壳枪。

走了很远,他发觉自己不知道往哪儿走。他往哪儿走呢?他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看天,看地。他走一会,歇一会。他明白他自己是在沿着一条小河朝南走,朝河的下游走。

有一阵船歌飘来,在一个避风的河湾,在许多芦苇的尽头。那儿是县党校学习班有些人跑出来投河自尽的地方。几个虾子似的船工在拉纤,正向他走来。他们唱的是小调:

拜上姐来拜上乖,

拜上乖乖郎不来,

鹅卵鼓开岔“石”(识)破了,

咸蛋无盐淡了心,

劝姐好好交别人。

劝声郎来劝声哥,

劝哥不要把心多,

你不要浇筒打水听人家“咚”,

楠竹下坡由人家“唆”,

瓦落檐前打破的多……

阴沉沉的天空到处是群鸦的乱叫,渐渐压倒了那在河沿蹒跚匍匐的船歌。

他在抬头端视的那一刻看到了河滩上一溜的乱坟,和一块巨大的粗糙的石碑,上写着:

×年×月×日武斗死难者之墓

为有牺牲多壮志,敢叫日月换新天

——那里有他的表姐,有他的养父。

他这时才从兜里掏出那把枪来。他端在手上,然后放到鼻子下闻闻,依稀闻到了铁腥味、火药味和一丝微弱的母性的气味。他循着这一丝从历史深罅中透出来的气味去寻找辨认他的亲人,生下他的那个人,曾经在她的暖怀中只呆上了片刻;母亲的气息,一个女暗杀队队员的气息,凶狠,但充满柔情,嫉恶如仇,对爱情忠贞不二;痛苦的死亡,永远的冤魂,在另一个世界张大期待的眼睛,看着她无家可归的儿子。

娘——,娘——

他终于哭着喊了起来。他一手抓住枪头,一手抓住枪柄,死劲地掰,像掰一块瓦似地想把它掰成两截。

他扑在癞子黄七头的坟上,哭着呼唤。那时候没有人,大野低垂,他的声音刺穿所有的云层和空寂,连乌鸦的翅膀也在打颤,风东倒西歪,河水流得更加仓惶凶猛。他在黄七头的坟上扒呀扒呀,扒了个大洞,手指都扒出血了。然后他把那支德国撸子埋进洞里,把浮土堆起来。

娘——,娘——

他的嗓子已经哑了。

十一

镇里的领导给伢崽子两把桨,要他顶他养父的班,划船摆渡。

他一天十几趟来往于湖南湖北之间,像一只蜘蛛,用他的渡船织着无形的网。后来塘嘴那边停止了崩岸,而小镇这边的河沿却出现了大面积坍陷,有五家人家的房子一夜之间就扎进了河心,这五家人家的二十几号人也不知去向,无影无踪了。都是半夜梦中发生的事情。

伢崽子得小心河中的那些墙壁,那些歪斜的院落。不管怎样,河还是那么宽,不过是彼消此长,航道一时间改变,慢慢地就摸熟了,桨声也十分娴静,犹如黄七头当年划桨的姿势,只是少了一杯酒,一个癞头而已。

过了几年,伢崽子再一次顶职——顶他平反改正了的亲生父母的职,到县公安局当了一名警察。不过没多久他就回来了,主要的问题是出现了夜盲症状,医生说他是晚期青光眼,小时严重的营养不良所致,完全不能胜任警察工作。回来继续干他摆渡的活,眼疾也慢慢好了。

在他养父坟上埋下的那支枪,后来出了笋,长成一蓬箭竹,锐气逼人,绿叶蓊翳。并且在每天傍晚时分散发出一股呛人的火药味。有研究这丛怪竹的人竟在竹叶间发现叶子自然排列组合成一行汉字:枪杆子里面出政权。

同类推荐
  • 理智与情感

    理智与情感

    《理智与情感》简·奥斯丁最富幽默情趣的作品之一,主要讲述的是生活在英国乡绅家庭中的艾利洛和梅莉爱两姐妹曲折复杂的恋爱结婚的故事。姐姐艾利洛善于用理智控制感情,妹妹梅莉爱对爱情充满幻想,也因此两人面对爱情的时候,做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小说通过这种“理智与情感”的幽默对比,提出了道德与行为的规范问题,引人深思。《理智与情感》与作者的另一名作《傲慢与偏见》堪称姐妹篇,曾多次被搬上大银幕。
  •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2册)

    福尔摩斯探案全集(2册)

    福尔摩斯是英国作家亚瑟·柯南·道尔塑造的一个典型的私人侦探形象,具有神秘莫测的探案本领和令人叹为观止的逻辑推理能力,深受不同时代、不同肤色、不同文化背景的读者喜爱。本书精选了最具代表性的福尔摩斯探案故事,生动再现了福尔摩斯在侦破为爱寻仇、因财生恨、族人相残等一桩桩血案和阴谋中所表现的智慧、勇气和力量,形象展示了正义与邪恶的激烈交锋,良知与罪恶的灵肉搏斗,亲情和法律的两难抉择,爱情和金钱的现实考验……故事的地域背景广阔,横跨欧美,情节曲折紧张,悬念丛生,对话机警利落,对理解欧洲文化、培养观察能力和逻辑推理能力将大有帮助。
  • 一代枭雄与名媛的爱恨纠葛:如初

    一代枭雄与名媛的爱恨纠葛:如初

    青帮少当家仇少白风华正茂、仪表不凡,黄浦商会会长之女于初阳温婉可人、聪明乖巧,两人因意外结识并陷入热恋,谁曾想两人之间竟然还藏着一段不为人知的家仇,荒谬无常的命运让人啼笑皆非,曾经深信不疑的一段良缘无奈成了一段孽缘。几经坎坷,物是人非,彼时动荡不安的上海,命运岂是说逃便能逃得了的?一代枭雄与上海名媛的爱恨纠葛将如何继续?回首百年事,独忆如初人……
  • 操控

    操控

    官场操控商场,商场操控情场,情场反操控商场和官场……人与人、人与资本、人与权位之间,是否都在玩着“操控”与“反操控”的戏码?女主角岑惊即将研究生毕业时,进入“滚金国际”工作,自此,人生就开始惊险“过山车”。前男友、天才操盘手范腾;初恋情人、未婚夫,商业奇才魏杰;隐形金融巨鳄“钱隆系”掌舵人林新天;滚金国际董事长范晓华;自己的母亲、原天南省大昭地区检察院副检察长赵释兵;养父、原天南省大昭地区地委书记岑仲原……各色人等以岑惊为交点展开争斗,情场、商场、官场,每个“战场”的战争都如火如荼。
  • 母亲的幸福树

    母亲的幸福树

    王海椿编著的《母亲的幸福树》是冰心儿童图书奖获奖作品之一,《母亲的幸福树》讲述了:尽管人们可以对“微型小说”这一名称提出不同的意见,微型小说的存在却是一个事实。它是一种机智,一种敏感,一种对生活中的某个场景、某个瞬间、某个侧面的忽然抓住,抓住了就表现出来的本领。因而,它是一种眼光,一种艺术神经。一种一眼望到底的穿透力,一种一针见血、一语中的的叙述能力。它是一种情绪、怅惘、惊叹、留连、幽默,只此一点。它是一种智慧。简练是才能的姐妹。微型小说应该是小说中的警句。含蓄甚至还代表了一种品格:不想强加于人,不想当教师爷,充分地信任读者。
热门推荐
  • 九龙珮

    九龙珮

    十八年前,龙凤令令主追魂雷霆雷鹏,在少林武当、各大门派,以及清廷爪牙的围攻之下,坠入深渊,生死不明。
  • 独门专宠,老公,请止步

    独门专宠,老公,请止步

    她,被人卖掉,卖给了他。他,不知不觉,爱上了她。因一个约定,她和他在一起,开始了一场注定遍体鳞伤的爱情。他暗恋一个女孩19年,因这个女孩而将她的真心践踏。终于有一天,她向他提出了离开,远走高飞。因为爱,所以不敢继续爱。然而不久以后他竟然发觉自己一直爱错了人。几年后,她又遇见了他,再也没逃出过他的禁锢。晚年记者会上,他说:“我这辈子做的最对的事,就是当时把她留在了我的身边。”
  • 星河璀璨不及你

    星河璀璨不及你

    订婚前一晚梁溪音险些与某男有了露水情缘,幸好她理智,某男也绅士,还将她带出酒店。本以为再无交集,她带着目的嫁进傅家,却发现这人竟是未婚夫的叔叔!傅家的私生子!可,总时不时的出现在她面前是什么情况?
  • 你不乖哦

    你不乖哦

    单亲家庭的伊韩从小就个性孤独,他没见过他的父亲,只听他的母亲说不幸车祸死亡从小长到大的哥哥突然回来,伊莉会如此反对,平时古灵精怪让人摸不透每次一次偶遇他遇到了冰一样的总裁康子轩他从小接受上层社会散发这冰冷王者气魄他从小就开始创造他的黑道风云他从小父母就不在身边没有父母的陪伴他遇到了伊韩以后,她用他的天真融化了他的冰冷的心,他们在幸福路很艰难困苦,他们是否能艰难度过呢
  • 少女随心笔记

    少女随心笔记

    一个18岁少女成长路上的随心笔记,记录每天的心情,不知道会不会与你产生共鸣。一本披着普通少女外壳,却总发生狗血事件的天才女孩。
  • 另类神邸

    另类神邸

    轻舟难跃万重山,平地塔楼可飞天。一人一刀一大宝,小酒小菜小烧烤。梦想、信念、铁血、荣耀,别急等我吃饱咱们接着唠
  • 重生财富自由

    重生财富自由

    如果人生能够重来,我还是不愿过那种朝九晚五,一眼就能望到头的日子。不愿活得卑微,不要诗和远方。我是一个俗人,只想实现财富自由!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苏宁管理模式

    苏宁管理模式

    本书20年前,苏宁还只是南京宁海路上一个仅有10万元资产、十几名员工的小小专卖店,今天一跃成为家电连锁业的龙头老大,连锁网络覆盖全国30个省、300多个城市,并进军海外市场。苏宁电器究竟是如何创造这个商业神话的?苏宁的迅速崛起,对中国企业的成长有何借鉴?
  • 邪羽破天

    邪羽破天

    她,邪羽上一世为高高在上的邪皇。却因某天晚上睡了一觉就华华丽丽地穿了!魂穿,穿到了一个从小被人欺负的公主身上。不过这个大陆还很和邪羽的胃口,强者为尊。当曾经的邪皇穿到了一个从小被人欺负的公主身上会发生什么事呢?且看她是如何一步一步登上世界巅峰!她护短。只要是她认定的人或兽就只能她欺负。当人与兽看到她第一感觉是冷死寂的冷可是又冷得美丽。像那不似凡尘的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