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拓》约我为文，谈自己如何通过自学而从事文学创作。这类文章以往我曾写过。在这篇短文中，我想对《开拓》的读者，我的自学道路上的朋友们，讲一点我多年自学的体会。
自学，这是一条备极艰辛的路；自学，这又是一条充满希望与欢乐的路。在这条道路上，等待你的，可能是成功，也可能是失败；你可能最终在事业上取得光辉成就，也可能半途落荒，一事无成。这全看你的性格如何。摘桂冠的手属于强者。
自修大学是强人的学校，自学是强人的学业。
像马拉松似的，自学路上，人潮汹涌，但到达终点者却寥若晨星。只有强者才能到达终点，不论早到还是迟到。决定走上自学成才之路的人，首先就要锻炼和培养自己具有强人的性格。
我们这个民族是修筑万里长城的民族，是挖掘大运河的民族，是愚公移山、精卫填海的民族，是进行过二万五千里长征的民族，作为这样一个民族的子孙，就应该具有她的顽强不屈、坚忍不拔的性格，像她那样具有强人的性格。
强人们最鲜明的性格特点，是客观而又充分地认识和相信自身的能力。对学业，对事业，不学不干则已，既学既干就必定要千方百计地学成、干成，学得漂亮，干得漂亮。强人们的共同癖好，是乐于选择崎岖不平乱石荆棘之路，攀上学业或事业的高峰，是以征服一个个难于克服的难点为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自学之路正是这样一条铺满顽石和长满荆棘的路，有志于进入人才殿堂的中青年同志，请你备有这样的性格。
我虽然还不够坚强，因而没有多大成就，但我选择自学道路之始，却是铁了心，说什么也要掌握文学创作这个专业的知识，以此为党和人民的事业贡献自己之绵力的。我知道这对于一个仅有初中文化程度的人将意味着什么，但我却偏爱这种专向困难挑战的其乐无穷的生活。几十年来，苦头是吃了不少，但在攻克一道道坚关时，却也如愿以偿地尝到了收获时节的欢乐。直至今日，虽然文坛上新秀辈出，高手如云，而我已双鬓如银，思维迟涩，但我还不想勒转马头，而是想跟精力充沛、头脑敏捷的虎将们一道，继续学习，攻关夺隘，在艰困中寻找苦战的乐趣。
要珍惜和利用一分一秒可以利用的时间。自学者同志，你的课时，就在这一分一秒可以利用的时间上。你的事业，你的成功，你未来的光荣和你的生命，就在这一分一秒可以利用的时间上。而时间是最易流逝的。你读过朱自清的《匆匆》吗？“像针尖上一滴水滴在大海里，我的日子滴在时间的流里，没有声音，也没有影子。我不禁头涔涔而泪潸潸了。”自学者在时间上是个穷人，你的时间少得可怜而又最容易流逝。无人打铃催你进教室，无人点名防止你迟到早退，你那一点可怜的时间全在你的手中，全在你的意志和习惯里。你要像珍惜自己的每一滴血似的珍惜你的一分一秒。你也需要和应当休息，娱乐，享受人世间的种种欢乐，但你应当有坚强的自控力，不使自己沉沦于嬉戏。如果你是个球迷，或影迷，或舞迷，那你就得暂时少去球场、影院、舞场，少到荧光屏前去消耗光阴，你要千方百计地适当转移自己的兴趣，使自己成为一个书迷。“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你既然追求的是学业上的成就和事业上的成功的那种快慰，那就得适当放弃一部分世俗的享乐。
我从读书自学之日起，就放弃了不少生活的享乐，但我至今仍毫无悔意。延安整风初期，我所在的团体，上半天读整风文件，开整风会，下半天时间“自由支配”，我便一头扎进中山图书馆去读一个下午的书。大生产运动中，我们单位有乐器工厂，纺线组，还有其他生产门路，由自己报名，但我报名去八十里外的荒山野沟去开荒种地，为的是可以利用农闲空隙的点滴时间读书自学。在山上，每逢雨天，也是我读书的好机会。夜晚，在窝棚里，就着松明或火塘里的火光，匍匐在地铺上读书，做笔记，也颇为惬意。我也喜欢打百分，更爱搓麻将，但我进入这种场合的时间很少，即使去了，也特别注意控制着自己，掌握着时间，不让自己在这种围城战的战场上陷得太深。延安时代交际舞盛行，热心的同志也教会了我走几步，但我却从不去跳舞，为的是舍不得那一分一秒时间。我做演员，担任角色出台演戏，一回到后台，只要可能，就凑近油灯读书。星期天，到公园去，到郊外去，该是多么轻松、舒心、愉快啊，可是，我却多半无权享受，因为我想学习，我花不起这时间。大年初一，这该消闲一日了吧，然而，只要来客一走，我就摸上了书本，因为，这已经成了习惯。我知道我到后来做得太过分了。一个人的生活兴趣应当广泛，特别是一个文学工作者，更应广泛接触社会，我也是尽一切可能扩大自己的生活和学习视野，但在读书学习上，我又得抓紧每一分一秒钟。这一切都因为我是个穷人，是个知识上的穷人，是个时间上的穷人，为了使自己在知识上富起来（且不说“先富”），我只得利用每一分每一秒。我并非不爱玩，也并非不会玩，只是我玩不起来，因为我想学会一种专门知识，而且还不想在自己选择的行业里做一个平庸之辈，我要追求的是事业成功的欢乐，因此就甘愿付出很大一部分世俗的享受。从少年之时起，我就明白了一个很浅显的道理：既要及时行乐享受生活，又欲自学成才，这是绝对不可能的。后来读了朱自清先生的文章，就更加懂得了活着的意义。我不想发出这样的悲叹：“过去的日子如轻烟，被微风吹散了，如薄雾，被初阳蒸融了，我留着些什么痕迹呢？我何曾留着像游丝样的痕迹呢？我赤裸裸来到这世界，转眼间也将赤裸裸回去吧？但不能平的，为什么偏要白走这一遭啊？”
我们不是为读书而读书，为自学而自学，我们自学是为了“成才”。实际上，喜欢读书的人是很多的，有些人读了一辈子书，但却什么专业也没学成，什么事业也没做成，究其实，多半是在学的过程中，没有特别注意着眼于成才。读书学习不重视成才，不追求成才，是成不了才的，读过的东西，随着时间的推移，会渐渐还给老师，还给书本去的。一般说，人和人的智力总是不相上下的，只有那些有明确目标和顽强追求的人才会成才。没有这种明确追求的人，即使是个天才，也将终其一生无所作为。
成才的标志就是要拿出成果。或科学发明，或学术著作，或创作，或译著，或艺术表演，等等等等。而且要把你的成果捧献给社会，为社会作出贡献，为社会所承认。
成果是学与用结合生出的儿子。实践出成果，勇敢出成果，勤奋出成果。自学文学的人，要练笔，要天天练笔。练笔就是练脑。脑子这东西越练越灵。你如果练习和人斗心眼，你就会越斗心眼越多，鬼点子越稠。你如果练习写文章，你越练就会思想越敏捷，想像力越丰富，语言越机智，成果越丰硕。
在追求出成果的过程中，勇气常常会起极大的作用。只有敢于向社会捧出成果的人，社会才会给他的成果以鉴定，承认他，人才的殿堂才会接纳他。敢于不停顿地争取成功的人，才会成功。
雏鸡初学打鸣时，那声音是很不中听的，雏凤的鸣声比老凤美，但要说雏凤一开始学唱就比老凤唱得好，大概也不会是事实。不要因为初时鸣声不雅，就少女似的羞羞答答，就不好意思，就遮遮藏藏，就不敢出声。不练唱是永远也唱不出优美的歌的，即使是只金凤凰也是一样。像小公鸡似的，勇敢地叫吧！别理会鸡们的嘲笑，也别理会人们的不悦，跟那些呼唤黎明的老歌手们一起引颈高唱，过一段日子，你自会歌喉嘹亮，优美动听，赛过那些歌坛老手、高傲的老鸡老凤们的。想当作家，你就不要怕退稿，不要怕碰壁，要敢于像莫泊桑那样习作等身而后取得他的导师和社会的承认，成为一代又一代小说家的尊师。
1985年8月西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