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毒,听着像是专毒女人,其实却不尽然。此毒极恶,男人沾上了,必要受尽经脉尽断,继而五脏腐蚀至死的折磨,可若是女人沾上,性命无忧,只受些长疮的苦楚。因对女人毒性更弱,才叫女人毒。但如此穷凶极恶的毒物,怎会是好相与的?那疮长的地方,大多是女人胸脯或是大腿处,毁的是女人的名声,苦楚并不比男人伤筋断骨少,更轻微些,却是长在脸上,但对女人来说,脸比生命还重要,长在脸上不若长在身体上,最多在午夜梦回是暗暗啼哭,长在脸上,却再难以见人。
明秋中的毒本就不深,又被君远山当机立断扔进药浴桶里,脸被里三层外三层包成了一个猪头,又拿药粉香炉熏着,毒性更少,奈何还是难以根除,少许留在脸上,就成了丑陋的伤疤,虽然不大,却很醒目。明秋隔着纱布轻轻抚摸脸颊,可以感受到轻微的刺痛。她此时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心里五味陈杂。想来必定是替那人吸毒时沾染上的,又延误了去毒的时间。是她自己要多管闲事,怨不得任何人,师傅也尽力救了,如今也只能认命。许是她还没长大,没有花季少女的心思,又或者从小周围人就都不在意面貌,叫她觉得一张脸好不好看也没什么要紧,只要鼻子嘴巴还在,还能吃饭就行。
明秋一会儿就想开了,倒是卓花韵看她定定地出神,想安慰她几句,又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明秋回过神来,看着卓花韵发笑。
“花韵姐姐,我又不是绝世大美人,也不用靠脸吃饭,不碍事。”
卓花韵倒没想到她小小年纪心境如此开阔,当下对她刮目相看了一番,随即松了口气,说:“那就好了,如此只需静养几日,待伤口结了痂,再戴个面纱,你就又能到处走动了。”
“戴面纱?”是了,她自己无所谓,旁人看了肯定吓一跳,必要问个长短,不然就是同情唏嘘一番,戴上面纱能省不少事。
明秋假装成熟,深以为然地点点头,严肃的眼神把卓花韵给逗笑了。
“好了,你歇着吧,我忙去了。”
“嗯。”明秋点点头,享受起药浴来。
药浴的效果比想象的要好,不过三五日,明秋的脸已经消肿了。虽然早有准备,但是解下纱布的那一刻,她还是被自己吓了一跳。原本面黄肌瘦的小脸上,横空多了一块疤,还是肉粉色的,皱皱巴巴的,崎岖地盘坐在她的左颊,平添了几许骇人之气。卓花韵帮她把面纱戴了,这才看着好些。照理,她刚下地就该去跟师傅汇报一声。明秋谢过卓花韵后,就往师傅的门堂走去。
才刚靠近门口,明秋就听见师傅在里头大吼:“你敢?!”
“弟子不敢,弟子知错了。”是大师兄的声音。
师傅性情古怪,不爱麻烦,因此对帮务很不耐烦,如若不是牵扯门派生死存亡的大事,他便一概不闻不问,全交给大师兄处理。大师兄瞿漫海不是弟子中药理学的最出色的那一个,但在处理帮中事务,管理人事上绝对是一把手,他天生对权力敏锐,足智善谋,但野心太大,不愿受擎制。瞿漫海早对掌门之位有所觊觎,好在师傅不仅精通药理,而且武功深不可测,牢牢压了大师兄一头,也维持了表面的平和。
“师傅。”明秋踏进门槛,对着师傅行礼,直起身时,正好看见大师兄来不及掩去的咬牙切齿,他见明秋发现了,也不躲藏,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师傅对什么事都不热乎,单单对明秋这个小丫头片子爱护有加,因此门中上下也有不少眼热心酸的人,其中便有这位恃才傲物的大师兄。
君远山对着明秋微微点头,脸上的怒气隐去了些,重又坐回太师椅上。“我说不可便是不可,此事到此为止,不必再议,你下去吧。”
瞿漫海心里腾腾上泛怒气,按压了好一会才忍住,沉声道了声是,神色阴暗地走了,临走前还剜了眼明秋。
明秋被他怼的一脸莫名其妙,正发愣,就听师傅对她说:“明秋,你过来。”
明秋靠近君远山,但不敢放肆,也不敢多问,仍恭敬地站在他两尺之外。
君远山的声音里显现出难得地疲惫,他揉着太阳穴,眉头皱成一个“川”字,若是此刻有只蚊子不识好歹敢来停留,必会被夹得一命呜呼。他叹了一口气,像是对明秋说话,又像是喃喃自语:“已经十三载了啊,时间过得太快了。”语罢,像是想起什么,顿了一会,“明秋,春草阁的书,你背了多少了。”
“回师傅,一二楼的书卷背了个大致。”明秋不敢迟疑,小心说出实话。
“嗯——三楼的呢?”
闻言明秋有些难堪:“三楼的还不甚理解,读的很艰难。”
君远山的眉头皱地更紧了,良久他都不说话,明秋都怀疑他成了一座雕像。
过了许久,他口中轻轻吐气:“来不及了。”他望着山下的方向,目光晦暗难明。
明秋回房后仍是不解,师傅难得不让她采药不让她捣药杵,放她几天假,叫她好好收拾细软。她从小在这里长大,不事生产,吃穿不愁,那有什么细软?最多有些装药物的瓶瓶罐罐,也都是些平日做的半成品——还没试验过成效。她把这些宝贝瓶罐堆到麻布上,一并系了丢在床上,就开始发呆。
门派里说不出哪里不对,但气氛里有一股明显的凝重,人来人往间更加步履匆匆,究竟忙些什么,明秋也看不出所以然来。自从那日在师傅的门堂里见过大师兄后,他便再也没有露面,师傅也更加神神叨叨,躲在房里不出门。就连卓花韵都察觉出不对来。
“明秋,过来换药了。”
明秋仍沉浸在冥思里,卓花韵叫她,她便把右脸往上一凑。
“……”卓花韵好脾气地叹了口气,轻轻掰过她的左脸来,将她的面纱卸下。
药物也敷了些日子了,伤疤上的嫩肉就成了紫红色的痂,更衬得明秋面色有些可怖,但她浑不在意,半垂的睫毛下,是清澈的眼神,倒和这疤相得益彰,显出极强的对比来。
卓花韵替她换了药,重又把面纱覆上。窗外突然响起一声凄厉的鹤啼,明秋像是被人一棒子戳醒了,轻呼一声不好,不管不顾地向门外冲去。
鹤是灵鸟,养在门派后院的幽池里,据说是师傅早年相交的朋友送的,平日连正眼都不会看人,吃饱了就吊个脚在池子里睡觉,高兴了飞两圈,从来不会叫。此刻开口,偏偏还如此凄厉……
明秋冲到门派中央广场的时候,看见乌泱泱的一群人从山下而来,将山门围了个水泄不通,师兄弟们纷纷聚集起来,一脸警惕地看着这些不速之客。领头的人也不客气,冲着大家伙虚抱一拳,自报家门是苍翠山凌义山庄的庄主裘高探,大喇喇地说来找君掌门商议事情。
好不知礼数。
明秋个头小,三五下窜进人群,偷眼看那位狂妄的领头人。
含笑派虽然是个草药派,但也不是不习武术,多少懂些自保的路数,因此也不怵。领头人一脸假笑,看样子连表面上的尊敬都懒得装,连傻子都知道他们来者不善,门派里的人个个脸上带怒,正待要赶人,却听那笑地欠揍的老头突然冒口说:“贵派掌门干的那些杀生作孽的好事,难道还能瞒到黄土里去吗?”
什么?师傅?杀生作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