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前,小屋旁有一朵长在花树顶端的茶花领衔开放了,娇滴滴的粉红迎风而立。粉红领舞者的下面是一树的绿叶和无数含苞欲放的花蕾。这是婆婆亲手种的茶花,取材于芳邻老华。这满树的花蕾让吹过的风都带着清香,我的时光就是用来等待花开。日本大画家松山魁夷说:“倘使花儿永不凋谢,我们也永存于地球上,那么两者的邂逅就不会引起什么感动了吧!”
这小屋是我们的盥洗室,也是在我的要求下伟丰的实事工程。一起造这小屋的是阿雄等朋友,尽管是三五平方的小屋,却也倾注了众志成城的努力。里面我挂了一面小镜子。那面小镜子照出来的人特别漂亮,尽管知道这镜子是骗人的,我却总是心甘情愿地长时间站在它的面前上当受骗。
冬雨自昨晚就开始下了,一点都没有停歇的意思。窗外的芭蕉总算派上用场了,点点雨声敲在芭蕉叶上,一声声都是诗韵。婆婆躺在床上,我坐在窗前,等待花开等待感动的降临。猫不安分地一会儿跳到我的书上,一会儿钻到我的腿上,一会儿睡到我面前的茶几上——不知是故意还是无意地,不时碰撞一个杯子,打翻一盏台灯,在唯有雨声的宁静世界发出突兀的撞击声。婆婆用和她的精气神不相符的洪亮声音呵斥:“你还不把它赶出去!随其个乱来!”这几天婆婆骂猫骂得特别厉害。她每次身体不舒服便会把一肚子的怨气都出到猫身上。“不骂它,有谁好让我骂呢?”有一回婆婆这样对我说。我说:“幸亏猫听不懂人话,否则心里一定很难过。”
我看着猫在婆婆的呵斥声中满不在乎地跳上跳下。“再乱动,再乱动就把你扔掉!”这是婆婆挂在嘴边的话。婆婆近来火气很大,偶有不顺便大光其火,她老人家不知“火烧功德林”一说,佛也真是白白信了!有一次婆婆又对着猫大呼小叫,我忍不住说:“寄人篱下的日子真不好过啊。”那一刻真想把这猫取名林妹妹。是啊,在那样金环翠绕的大观园,林妹妹不还是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幸亏,老屋虽老,是我的地盘我的家。我心安处是故乡,它带给我心安,带给我宁静,让我可以偏安一隅,静思己过,静候花开。
我走到门外呼吸一口清冷的空气,小雨湿衣不觉寒,眼前竹林青青随风摇曳,它们的世界里不存在冬季。仔细一看,我的院子就像植物园一样,芭蕉、腊梅、桂花、含笑、茶花、金橘星罗棋布——万物静观皆自得,一时间只觉全世界的闲都集中在我一人身上。想想看,此时此刻有多少人在旅途,有多少下海的船,有多少空中的飞机,有多少高速的动车,有多少拥挤的街道——而我,吹着细雨看着花看着树看着猫儿跳上跳下,真是闲来无事不从容。
屋里取暖器在工作,像请了个太阳进家门一样,一片和煦。做了有氧呼吸的我带着清新的好心情关上门,拉上窗帘,开起台灯,夜就这样在中午时分提前来临。“终日掩关尘境谢,有时开卷古人游。”这两句话为我的老屋时光做了最好的诠释。
我喜欢泡杯咖啡坐在小茶几前,转头向婆婆,故意逗她:给您也来一杯?问一百次,婆婆一百次正面回答:这辈子是吃不习惯了,下世人也勿晓得会吃习惯否。我问她:人会有来生吗?婆婆说:不知道啊,很奇怪呀,人怎么会死呢?死了以后都去哪里了呢?说这话时一阵迷惑淡淡地遍布婆婆满是皱纹的脸,灯光下这一道道皱纹在我眼里有着宁静的慈祥。孔圣人说:四十而不惑。怎么可能呢,婆婆的年纪是两个不惑之龄了,要惑的事依然是困惑的。只不过,一会儿工夫婆婆的惑便过去了,开始津津乐道村里那些永远在发生的新鲜事了。
一天响不了几声的手机这会儿响了,是伊老师打来的,说我那篇《受恩深处是故乡》的文章不错,同时向我说明了一下上阵子我一篇《人生难得是欢聚 有缘同事当珍惜》这篇文章为什么没用。那是11月8日记者节,单位在三联农庄搞了场活动,大家欢聚一堂猜谜、唱歌,气氛活跃,我有感而发写了这篇《人生难得是欢聚有缘同事当珍惜》。伊老师的意思是,同事怎么叫难得是欢聚呢?人家还以为我们单位的人不相往来的呢?这样理解也有一定道理,但说实在的,尽管是同事,像这样地欢聚一堂也是不多的。好多新来的同事,我连他们的名字都叫不上。“人生难得是欢聚”是我动不动就会映进脑海的一句话,同时眼前出现一位道骨仙风的人:弘一法师。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这么美丽又苍凉的诗句,只有他写得出。此生,谁曾住进过他的心里,谁让他不忍别离,谁又让他决然离去,离开这滚滚红尘来到清灯古刹。也许他觉得全世界都不了解他,也许他觉得这清灯古刹能让他发现真实的自己,有时重新认识自己,也算是找到了一个知己。无论如何,我们都走不进他的心,走不进他那过于清高过于深厚的心。“悲欣交集”四字是他的绝笔。他的人生经历过华枝春满,天晴月圆的全盛,走过了贪、嗔、痴、慢、疑、见,最终在悲欣交集中豁达。把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全都放下。“老僧已死成新塔,坏壁无由见旧题。”说到底世间事除了生死,其余的真的全都是小事。而怎样才能明心见性是人一辈子的课题,孔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这样说来,还是慢慢闻道吧。
婆婆让我帮个忙拉她一把,她穿太多了,想脱一件衣裳。我过去拉她坐起来,帮她脱去外套,顺口和她讨论起这件外套是谁买的。婆婆说她也记不清,不知是我买的还是阿良或者是陈英姿,随后婆婆长叹一声:“做人有什么意思啊,年轻的时候没有吃,现在有的吃了,牙齿不好了,吃什么都没味道了,年轻时没有穿,现在龙袍穿上去也不像太子了!”
婆婆又忆起往昔,说生阿强的时候,十二月份,两条单裤过冬,北风钻进来一样的冷,腿都冻麻了。我问:生伟丰时候呢?婆婆说,那时天还热,所以也没有苦大仇深的记忆了。看着婆婆我真心希望她能再多陪我几年,哪怕她的脾气会越来越坏,身体会越来越不灵活,有时候说的话会让我越来越反感,但我还是希望她能陪在我的身边久一些,让我觉得岁月是可以挽留的。
我寻找话题和她聊天,今天就定位在自我吹嘘上吧!以伊老师刚才那个电话为由头。“刚才是我们领导(说编辑太复杂,婆婆一时半会儿无法搞懂编辑这个名词,再说编辑也是记者的领导)打电话表扬我,说我的文章写得很好。”“哦!你们领导对你好吗?”“当然好喽,不好还会表扬我啊!”“做人要争气!”婆婆说,“我吃那么多苦头,就是想着要争口气,不能让人家说一句闲话。”我暗自惭愧,我没有婆婆那么好强,尤其对于别人的闲话我更是从来没放在心上,“眼界高时无碍物,心源开处有清波啊!”我老是这样聊以自慰。但是,我真的发自内心地尊重那些在乎别人的言论,希望自己取得一致好评的人。那些都是积极入世的人,如果人人与世无争,那么我们拿什么与世界去争呢?落后总是要挨打的,我的闲是因有无数忙的人在为我抵挡着,没有兼济天下的达人,怎能让我辈安稳独善其身,所以,真的心存感谢。
长日漫漫供清谈,既然聊了,就聊个透吧!我和婆婆描绘起这篇文章的来龙去脉,告诉她那一日是“新象山人看象山新农村活动”。那一日我也感触颇深,这些新象山人是指在象山工作的非象山籍人士,他们所工作的企业让他们进行一次游象山新农村的活动,走在他们当中,我才惊觉,我何尝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呢,我也是在象山工作的非象山人啊!只是多年来,在不知不觉中把象山当成了自己的故乡。我一时兴起,索性把那篇文章以饱满的热情向婆婆朗诵了一遍。
受恩深处是故乡
今天和两客车在象山工作的非象山籍人士来到茅洋溪东、山下叶、花墙等村庄,一睹象山新农村的风采。
这些村庄我来过不知几趟,可是每一次来依然心怀喜悦,一草一木还是让我觉得可爱又可亲。在象山生活了这么多年,有时候我都忘了自己是个非象山籍人士了,在此,真的要郑重地说一句:感谢象山多年以来对我这位非象山籍人士的接纳、包容和滋养,受恩深处是故乡。我想和我同行的绝大多数人都有同感!
他们都是来自象山壹美集团的员工,都是来自象山以外的五湖四海。有些来象山十多年,有些才几个月,有些已经在象山安居乐业,有些对自己的归宿还举棋不定。然而不管他们将来何去何从,此时此刻他们都在象山这块土地上奉献着自己的青春、才华和热情。
人力资源部的臧仁刚告诉记者,他们集团有1000名员工,其中400名来自外地,这400名外地员工中有技术研发、物流仓库、销售人员,更多的是在生产线上操作的一线工人。他们的工作环境相对比较封闭,平常时候去的最多的地方是象山的一些景点,比如松兰山、影视城等,像这样来象山的农村走走看看还真是一件新鲜事。
来自安徽的张春谊是铁线车间的工人,他说象山的农村富裕又美丽,空气清新,不是不爱家乡,但真的是他乡胜故乡。
来自四川的刘传红长得娇小甜美,她一脸甜蜜地告诉记者:“我已在象山安居乐业了,老公也在乔明公司上班,9岁的男孩在象山上学,这里已真真切切地成了自己的第二故乡。”
我看着他们,其中有许多年轻的脸庞,想必家乡有牵挂着他们的父母和亲朋好友们。也许他们只是工厂里最普通的一名工人,但是再普通的人在父母的眼里都是掌上明珠,都是这个世上独一无二最最珍贵的人。儿行千里母担忧,他们的母亲一定想着那个叫象山的地方人情温暖吗?那里的人对我的孩子好吗?我的孩子在那里工作得愉快吗?生活得幸福吗?如果每一个象山人看待每一个来象山工作的外地人都有这样母性的情怀,那么我们象山的包容性就会越来越大,爱上象山愿意来到象山的人也会越来越多。企业的灵魂和城市的灵魂都在于人,愿意为之奉献的人越多,这个企业和城市必将走向更美的未来!
我衷心地希望这些非象山籍人士在工作之余能拥有更多的休闲时光,遍游象山,发现象山之美,让自己有更多爱上象山留驻象山的理由!也希望象山人能以更宽广的心胸、更善意的微笑对待每一个异乡人!
朗诵完毕,婆婆没有反映,我回头看了看,好像起了催眠的作用,她老人家处于半梦半醒之中。雨下得更大了,我于是问了一个应景的问题:你年轻的时候下雨天干什么呢?这话又让婆婆振作精神了,半梦没了变全醒了。“下雨天还能像这样闲坐啊,做鞋做衣裳,哪一件衣裳不是双手做的,哪有现在这么爽快,什么都有卖,那个时候,没有钱也没有货……”雨打芭蕉显得雨声更大,“这芭蕉好烦,一下雨就像敲铜鼓一样!”婆婆心里涌上凄风苦雨怨起芭蕉来了,凄风苦雨中婆婆越发觉得忆往昔苦如莲,“像我这样苦的人是没有了。”她老人家又老调重弹。
“怎么会没有呢?想想‘文化大革命’时,好端端做老师的被拉去洗厕所,唱戏的被拉去扫大街,科学家剃了阴阳头——还有红军爬雪山过草地那个苦,你怎么知道哦!还有抗日战争时多少人流血牺牲啊!还有汶川地震一夜之间多少人成了孤儿,多少人失去了家园,多少人从此不在人间——”心理学上说安慰的最高境界是不加干预、不给见解,倾听、了解并认同其苦恼,我不认同。我独创一派,我觉得安慰人就是要让对方觉得世上永远有人比你更不幸,不能总是用她的眼光看她本身的遭遇,一滴墨倒进一个杯子里,杯子的水会变黑,而一滴墨倒进海里,海水怎会变黑呢?心胸,安慰人就是要敞开他的心胸。
记得有一回,我和一朋友说起我家那位,“他那个人情商几乎就是零!”我控诉道。朋友看了我一眼不以为然地接过话头:“零还算不错了!”“零了还不错?”我静听下文。“我们家那位,根本就是负数!”这个对白我铭记在心,当时就让因“零”愤懑的我豁然开朗,后来每次看到“零”,想起“负数”都深感安慰!
“讲起来也是个,他们和我一样也是前世欠修哦!”最终婆婆用宿命论理解一切、包容一切,所以,人怎么能没有信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