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宁元年四月,刚刚经历了一场疫情的长安城风和日丽。这次的疫情并未像以前爆发瘟疫那样引起大规模的人口逃亡和田地荒芜,骆珈的药物果然起到了奇效,全长安城的人都在传颂着王昭君这个名字,人人都说这个美丽的女子是天女下凡,手中的那把琵琶就是天帝赐于她的法器,不但治好了皇帝的离魂症而且成功的在一个月之内解除了安国公主和全城百姓的病痛之苦。然而在皇宫之中,骆珈却感受到了重重的危机。
三月二十八日,皇后王政君派人宣召昭君,言谈之间大有拉拢之意。骆珈在这宫中也已一年有余,素闻这位皇后生性淡泊,对她的这一举动大为不解。骆珈想反正自己不过是一个旁观之人,倒不如静观其变,只要没人伤害自己的性命,就一切顺其自然,若是哪一天呆不下去了,自己就带上琵琶开路的有。可是一想到要离开这里,心中不知怎的竟有许多的不舍,尤其是离开这里,自己又到哪里去呢?回到现代吗?自己早已厌倦了现代的生活,为了生存现代人已经不择手段,何况自己本就是孤儿,在那个世上也没有什么牵挂。要说牵挂吗,李克倒可以算一个,可是也不知他在这里呢还是在别的什么时代什么地方,想到李克,骆珈又想起了那个神秘的牂牁郡的术士,这个人究竟是谁呢?
四月初一日,傅、冯二位昭仪先后临盆,各生下一位小皇子。皇帝刘奭中年再得皇子,却没有表现出应有的兴奋。一向以温和谦恭为后宫所称颂的皇后王政君对此也颇为冷淡。傅、冯二妃没有因为诞育皇子而进位加封,朝堂之上,太常寺卿傅方、侍中冯廷秀与国舅王凤之间的关系一时也微妙起来。京中所有的官员都在观望着,每个人都心中都在叹息,看来历朝历代的夺嫡之争只怕在这一朝也不能幸免了,皇帝刘奭即位以来大汉朝堂之上十三年的和平局面只怕因为这两个小皇子的诞生而就要打破了。更何况,最近太后沈玉儿对那个掖庭待诏王昭君是宠爱有加,这王昭君的兄长就是去年与匈奴和谈后被封为鸿胪寺卿的王隽,看来王氏兄妹极有可能成为皇帝刘奭的新宠。官职略低一些的京官们一时不知道和哪一家走得亲近一些才好。一时之间,官员们之间的应酬往来突然间冷落了下来,弄得那些好不容易躲过了疫情重新开张的酒家们抱怨不断。
匈奴的迎亲使团于四月初二日进人了长安城,暂时住在朱雀大街的贵宾驿馆当中。乌禅幕已经递交了稽候珊亲笔所修的国书,请求大汉天子如期派送亲使团将公主送往匈奴的王庭以成和亲大礼。匈奴使团还送来了丰厚的迎亲礼,沿着朱雀大街一直排到了皇宫的正阳门。京城的百姓们都来看这满大街玲琅满目的迎亲礼物,宫中大病初愈的安国公主却是无精打采。
匈奴王庭。稽候珊望着远处青青的牧场,思绪万千。已经是四月了,乌禅幕大叔早已派来信史说国书已经呈递,大汉的送亲使团不日即将启程,让王庭这边早做行和亲大礼的准备工作。稽候珊不想关心这些,这些让巴特尔去做就行了。他关心的是,那个明月一般的姑娘会不会也在和亲的使团当中,就算她在和亲的使团当中,自己又能怎么样呢?他甚至开始后悔,为什么要修和亲的国书,汉家公主一到,自己的希望也就要随之破灭了。乌禅幕大叔总是说,为王的人要心系一方百姓,不能只想着个人的恩怨情仇,可是他自己还不是为情所困?那朵桑公主的师傅玉玲珑恐怕就是他一生的牵挂。他曾经对自己说过,待匈奴的大事一定,就去寻找一位故人,了却一生的心愿,那他当日为什么又要离开她呢?远处青青的塞草渐渐的在眼前幻化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是西海木屋中那个锦帽貂裘的少女吗?怎么又像是那个在若水边哭着离去的女子?
四月初八日,长安城四门大开,安国公主的和亲大礼将于巳时三刻举行。宫内宫外紧张而又有条不紊的忙碌着。太常寺、太仆寺、光禄寺、鸿胪寺的官员们都已各就各位。辰时一到,公主要先去太后宫中与太后拜别,然后要到含元殿拜别皇帝,接着要到太庙拜别刘氏的先祖,这些都要在一个时辰内完成,任何一个环节都不能出现差错,所以这四大职司部门的主官早在卯时就已经到达各自的岗位,只待赞礼官的通传。
皇宫之中的储秀楼内此时却乱成了一团。太后、皇后都集中在安国公主所住的储秀楼里。宫女们正在给安国公主上妆,这位公主原本是花容月貌,可此时大家看到的却是一张枯树皮一样的脸,就连那削葱一般的玉手此时也如鸡爪一般,任你什么胭脂水粉都掩盖不住,上妆的宫女们看着这样一张面孔,吓得哆哆嗦嗦,主管公主下嫁事宜的班婕妤赶紧报于太后和皇后,可是她们来了仍然束手无策。计时的沙漏里的细沙依旧悄无声息的落下,在每个人都心中却仿佛惊涛骇浪。一时间,储秀楼中的所有人急得是团团乱转,倒把安国公主弄得莫名其妙,她本是闭着眼睛面无表情的等着宫女们给她上妆,她的眼前浮现出的是年迈的父母,她在想自己远嫁之后,他们该怎么办,父亲已过花甲之年,膝下只有自己一个孩子,母亲自她被封为公主住进宫中之后,已然是病卧在床。淮南路远,自己离开故国之时,还能再见他们一面吗?储秀楼中一时的寂静让她不由自主的睁开了眼睛,她看见所有的人都在看着自己,有些莫名其妙,再看那些人有些惊恐的眼神更是不知为何,她揽过面前的铜镜,顿时“啊”的一声晕倒在地上。这一下,就连太后沈玉儿也沉不住气了。
皇后王政君小心翼翼的看着太后,说道:“母后,这可如何是好?”
太后道:“公主是什么时候开始这样的?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哀家?”
班婕妤道:“太后,公主今天起床的时候还好好的,就是刚才上妆时,她的脸不知怎的就变成这样了。一开始,小宫女们报告给臣妾,臣妾还不信,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稀奇的事,一个好端端的美人竟会在一转眼的功夫变成这样呢?”
太后道:“是啊,只是为今之计,该怎么办呢?”
班婕妤道:“臣妾以为,匈奴要娶的是汉家公主,至于美丑,他们是不会考虑的。”
皇后道:“母后,臣妾以为,公主的容貌关系到我大汉的声威。如果我们送这样一位公主去和亲,只怕会适得其反啊。”
太后道:“皇后说得有道理。可是我大汉宗室之中再无及笄之女,就是十岁以上的女孩也没有啊!何人可替安国公主和亲呢?”
皇后道:“母后,这公主本是皇家所封,您看……”
太后道:“班婕妤,你看这后宫之中,谁能担此重任呢?”
班婕妤道:“太后,其实您心中应该有一个人选吧?”
太后道:“好了,是她。你这就唤她来,哀家要亲自和她谈。”
汉竟宁元年四月初八日巳时三刻,大汉公主和亲匈奴的大礼如期隆重举行,长安城中,万人空巷,都想一睹公主的风采。一位明月一般的女子仪态雍容的端坐于凤辇之上,凤辇之后是长长的送嫁的队伍:三十六名年轻貌美的宫装女子,三百名各类工匠及他们的家属,队伍的中间是鸿胪寺卿王隽带领的送嫁仪仗,队伍的最后是威震匈奴的虎威将军陈汤率领的护卫马队,细心的官员们发现,风liu倜傥的王隽和英武俊郎的陈汤在看见凤辇上的女子的一瞬间都大惊失色、目瞪口呆。可是谁也没有注意到高高的五凤楼上那位天下至尊的大汉天子早已经失魂落魄,同样失魂落魄的还有一位跟在护卫马队的后面趿拉着一双破鞋呆呆前行的白衣少年。
名越楼。长安城中的著名酒肆。店堂里一共只有两个客人,两人一着白衣,一着黑衣,各捡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着,两人面前的桌上都摆着丰盛的酒菜。白衣人是一个人,黑衣人也是一个人。这两个人已经从中午喝到了晚上,店里的小二不敢来催,老板不想来催。今天名越楼的生意特别的好,早几天坐头就都定满了,就连回廊的空地上加的散座都坐满了人,甚至有人愿意出钱爬到回廊的柱子上待着。长安城的人们都知道今天是安国公主和亲的日子,大家都想看看皇家婚礼的排场,以前那是想看也看不到的,这一次,公主出塞,大礼要在朱雀大街上举行,而名越楼是朱雀大街上最高的酒楼,所以几乎被挤掉了窗子。可是公主的车驾一过,那些个人就逐渐的散了,连酒菜都没吃,店小二好心的提醒客人们打包酒菜,不想人人都说,不吃,我们这一世的饭都白吃了,不想再吃了。店小二去请示老板,谁知老板也是这样一副病恹恹的神气。店小二就莫名其妙了,这些人都怎么了?可是谁也不愿跟他说话,把他憋得够呛。好不容易等到下午又来了两个客人,这两人也是这样一副神情,店小二实在是憋不住了,就趁上菜的时候问道:“二位客官,您说今儿个这些人是怎么了?说是来看公主的吧,看完后,也没人说什么,说是来吃饭的吧,却也什么都没吃,就连我们老板都这样,在柜台那一动不动的都老半天了。”
那黑衣客人倒还客气,看了他半天说道:“你看见公主了吗?”
店小二道:“我忙着招呼客人呢,没看见。”
黑衣人道:“那就是了,你看见你也这样。”
这时,那个白衣人也说话了:“兄台说得是啊,看来你我也是同道中人,就请喝一杯如何?”
就这样,这两个人你敬我一杯,我敬你一杯,从下午一直喝到了晚上。竟是没有要走的样子。眼看着一弯新月已经升起来了,店小二实在是困的不行了,拼了两张长凳躺了下去。等他再睁开眼的时候,月光已经洒满屋子,那两个喝酒的人却不见了。店小二揉揉眼睛,以为自己看错了,却见两桌酒菜依然还在,桌上还放着几串铜钱。
朱雀大街上。此时已是夜静更深,柔和的月光洒在大街上,映着青石板的路面如一弯碧水。两个人,一黑一白,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的行走。
白说:“兄台,你是认得那公主的?”
黑说:“岂止认得。”
白说:“那公主和我一块长大的,她怎么就成了公主了呢?她为什么要成为公主呢?”
黑说:“胡说吧你,你和她一块长大,那你知道她叫什么?”
白说:“叫什么?她小名叫皓月,官名叫王昭君,南郡秭归人,我说错了吗?”
黑说:“没错,没错,那你是谁啊?”
白说:“我是丹青生手毛延寿啊,我以为把她画得丑一些,那皇帝就不会看上她了,谁知道竟会被匈奴人给娶走了呢?”
黑说:“你是毛延寿?我不信,你有什么证据?”
白说:“不信?那你随我来。”
皇帝刘奭此时早已清醒过来,或者说他本来也没有喝醉。他只是伤心而已,他现在才明白她说的她终究不是这宫中的人是什么意思。她走了,为了她的自由,还是为了他的天下?也许只是因为她想走?一直以来,他都想找到这个毛延寿,将他治罪,以泄心头之愤,现在见了才明白就算毛延寿没有画笔欺君,她也不是他的,更何况,这个毛延寿也是一个伤心之人?
两个人说着来到了一个小院。毛延寿推开了虚掩的房门,点燃了屋内的清油灯,这屋里的灯真多,四周的每个角落里都有。借着跳动的灯火,刘奭看见在这个宽敞的大厅的四壁上挂满了同一个女子的画像,这些画像有的是绢帛的,有的是毛纸的,有的是直接画在墙上。画上的女子或微笑,或嗔怒,或欢喜,或忧伤……刘奭流连在这些画作之中,一时间便随着那画上的女子微笑、嗔怒、欢喜、忧伤起来。
“画得真好!”刘奭不由赞叹道。
“兄台,我这丹青圣手可不是浪得虚名,你看这些画,看这些画,她走了,我要永远陪着她,永远陪着,永远……”
刘奭看着这个痴情的画师,再也不想治他的罪了,世上万般都可以权力禁止,唯独这一片深情,任你有通天的权势,又如何去禁止?你可以消灭这个人,可是他的情意自会长留人间,若不然,千古一帝秦始皇为什么会给那个历尽十年之苦,万里寻夫,哭倒长城的孟姜女树碑立传,令人们世代传颂?
竟宁元年四月初九日,皇帝刘奭再次病倒。这一次大病来势汹汹,整个皇宫陷入了哀愁之中。太后深悔不该送王昭君去匈奴,皇后王政君虽则哀戚,却照常主理后宫事务。四月十六日,皇帝刘奭驾崩,遗诏太子刘骜即位,封傅、冯二妃所生的皇子刘康为定陶王,刘敏为襄阳王,加封远嫁匈奴和亲的王昭君为西海长公主。依成例,皇后王政君被尊为皇太后,太后沈玉儿被尊为太皇太后。皇帝驾崩三日后,沈玉儿在万寿宫无疾而终,据贴身宫女来报,她死前只说了一句话“先皇、云姐姐,我的任务完成了。”说完便含笑而逝。整个皇宫一片素白,皇帝、太后两重国丧使整个长安城一时肃静下来,人们早已忘记了不久前安国公主的和亲大礼,全都沉浸在两重国丧的压抑之中。谁也没有注意到朱雀大街的一个小院的门前停了一辆马车,不久那马车又离开了。谁也没有注意到淮南王是什么时候离开领地的,等属官们上堂理事报告太皇太后驾崩的消息时才发现淮南王早已经不见了。
此时,王昭君的仪仗已经跟随着匈奴的迎亲使团行进至了弱水之滨。四月十六日,骆珈莫名的感到心里空荡荡的,忽然对这场游戏失去了兴趣。四月二十六日,长安城派来的加急快马赶上了送亲的仪仗,虎威将军陈汤率全体成员面向长安方向跪倒,遥遥举哀。骆珈发现,这位声威显赫的大将军竟流下了泪水。她忽然想起西海胡杨林中的那个小木屋,遂道:“大将军节哀吧。不如我们和乌禅幕大叔商量商量,绕道西海打一站如何?”
长安通往蜀郡的官道上,一辆马车正缓缓的行驶。驾车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这小伙子长得太柔弱了,以至于路人见了都不免回头。小伙子好像特别怕人看他似的,把头上的帽子压得低了又低。他想让那马快一些走,可马呢好像不听他的话,偏偏要磨磨蹭蹭,弄得他汗都下来了。正走着呢,忽听车内有人说话:“红云妹妹,你这是要把我啦到哪去啊?”
赶车的小伙子惊喜的回过头去,说道:“长生哥哥,你醒了?你还认得我?”
车里的人一掀车帘,钻了出来,接过缰绳道:“什么叫我醒了?我压根就没睡。我来驾车吧,你还是坐进去把衣服换了吧,免得人家看你。”
四月三十日,和亲的队伍到达了西海沿子。乌禅幕尊重大汉公主的意思要在这里修整一日。陈汤知道这里是汉匈杂处之地,命手下人加紧了戒备。一行人马在日落前扎好了营帐。
骆珈一个人站在西海的边上呆呆的看着蓝蓝的海水,这时正是鸟类繁殖的季节,湖面上大群的鸟儿在飞翔、盘旋,忽又落下,一尾鱼儿便衔在了口中,急急的飞向湖边的长草丛中去。骆珈想天下万物皆是如此,为了生存忙忙碌碌,为了自己的生存,有时便要剥夺别个的生命。胡杨林中,早已不是那时的景象,不知怎的,骆珈觉得冯焕就在自己的左右,她之所以要到这里来,就是想确认这一点。骆珈知道,尽管自己不是真心的要和什么亲,但是她不想给和亲队伍中的其他人带来麻烦,她要等到了匈奴,和稽候珊亲自谈,她要告诉他自己的想法,她想稽候珊既肯赠她绿玉狼首,想来也该是个豁达之人,不至于像那个刘奭一样想不开,汉匈远隔万里,只要稽候珊同意自己的想法,那么就算这场和亲有名无实,汉匈的关系也不会受什么影响。骆珈知道,虽然自己所经历的事情与历史记载相去甚远,但此时的匈奴与汉朝都无力发动战争一定是千真万确的,王昭君的和亲只是一个民族友好象征,并非是必要之举。这几日与兄长王隽闲谈之中,骆珈也知道那匈奴三印除了是匈奴王族的象征外还隐含着一个极大的秘密,这秘密连乌禅幕大叔也不知道,那么一心想要得到三印的乌珠留若是否知道?稽候珊虽统一了匈奴,然而乌珠留若却下落不明,这终究是个隐患。若是他们知道三印在自己的手中,会不会对自己下手呢?
骆珈正想得出神,忽听有人召唤“公主——公主——”,抬头一看,是陈汤和乌禅幕正向自己走来。骆珈刚欲举步,却觉得脚下一空,整个人便掉了下去。陈汤和乌禅幕眼看着公主就地消失,这一惊非同小可,两人飞快的跑了过来,可是刚刚公主站着的地方竟然什么也没有,一个大活人就这样凭空消失在两个人的面前,陈汤用脚使劲的跺着地面,可是地面却纹丝不动。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都呆在了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