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雪阁,乃是汴京一处著名的酒楼,以雅、静闻名。此次蔡京邀请贾迪赴宴,选择这个地方,实则大有深意,大有缘故。
自从那晚蔡京向蔡确禀报了贾迪之事,蔡确等一些所谓的新党便留意了。前几天宋神宗召见贾迪,在御花园一番长谈,虽然赵琐不欲让人知晓。但此时位高权重、工于权谋的蔡确,没过几天,便通过宫中的眼线,知道了大概。蔡确请来新党另一核心人物章惇在书房秘密商议。
“蔡相,这贾迪原本只是一介书生,赖一部《西厢记》扬名,只不过因缘巧合,得到了荆国公的赠词,而且还不知道荆国公到底是何用意,皇上怎么会和他谈起新法来?”章惇听完这个来自于内侍的消息,不由觉得莫名其妙。
“子厚,如今这个问题,我等先不必考虑。要紧的是,皇上已经和他谈了,而且还着其写札子。”蔡确阴沉的对着这位暂且算作战友的门下侍郎说道。
王安石罢相之后,吕惠卿等又被贬出中枢,此刻的蔡确,官拜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可以算是新党在朝的“领军”人物。如今,有人“另起炉灶”,绕过自己,和皇上谈论新法如何推行。且不说此人是敌是友,言论有无道理,单凭其“无视”自己的“领军”地位,就让蔡确莫名恼怒。
“此人确实是胆大包天!他一个写书的,又怎么懂得治理国家的道理和难处。惇蒙荆国公赏识,忝列朝班,施行新法多年,总觉纷繁复杂、艰难重重。如今荆国公已退隐,全赖蔡相,新法方得以延续。此人年纪轻轻,身在江湖,不通政务,却也敢论变法?”章惇听蔡确的语气,知道其心中非常不快,缓缓说道。
蔡确,听得此番言语,脸色方才稍稍缓和,坐在太师椅上,一手轻扣书桌,隔了半晌,问道,“依子厚所见,此事我等该如处置?”
章惇当即拱手道,“想来蔡相已经有了主意。”
“老狐狸!”蔡确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据内侍说,贾迪此次觐见,期间虽有多次龙颜大怒,但都是不了了之,最后宋神宗还命其上札子。可见,宋神宗对贾迪还是有些好感的,对他的一些关于新法的见解还是有所认同的。自己要是贸然对“主张”新法的贾迪不利,那自己这个打着“新法”旗号的“领军”人物在宋神宗心中又会是什么形象?至少目前来说,自己不能这样做。但要是置之不理,若是让贾迪因此逐渐博取了宋神宗的信任,这无论如何是自己所不愿见到的。本想找这个章惇商量一下,或者最好能使其出手对付贾迪。谁知闹了半天,还在这里装应声虫!
章惇说完刚才那些话之后,一边看着蔡确,一边也在暗自盘算着。蔡确虽然有才干,如今又算是带头大哥。但章惇为人豪爽,颇不喜欢蔡确那套权谋。加上两人资历大致相当,所以章惇虽然为了顾全大局,诸事多以其马首是瞻,但也仅限于公事。如今蔡确想让章惇出手,对付一个属于新党的人,而且此人还“通了天”。章惇岂会应承?是以章惇此时也是“隔岸观火”,内心甚至还隐隐预约希望贾迪这个人能够冒出来。
这边,沉思了片刻的蔡确,叹了一口气,扶着太师椅的把手,对章惇沉声而道,“子厚,若论起来,此人与你我也算是同道中人。但子厚刚才也说到,此人是个十足的文人墨客,哪懂变法?如果圣上对其言一笑付之,倒也罢了。可要是圣上求变求成心切,错用其言,令我等斟酌着施行。出了纰漏。旧党就又多了一条攻击我等的借口和理由了。”
蔡确此话一出,章惇不禁微微动容。此时的宋神宗,一方面固然没有以前的气魄和雄心,但另一方面,确实是如蔡确所说,有时候更加固执和急于求成。(人性或许都是这样具有两面性)。贾迪此人文采自不用说,凭其能初次会面就蒙能言善辩的荆国公赠以手书,就可知其更是善于说辞,精于辩论。章惇还记得,当初吕惠卿就是全凭一张嘴,常常在朝堂上弄得众大臣毫无办法。这个贾迪要是口若悬河,舌生莲花,宋神宗一时受其“蛊惑”,下旨推行。那成功了是贾迪的,失败了,这黑锅可是我们来背。蔡确最后一句,让章惇不得不重新考虑。
“这贾迪虽然表面上支持新法,可据下面讲,此人和苏东坡极为要好,而且此次进京之后,还带着苏东坡的书函准备去西京拜访司马光。此人到底是何立场?子厚兄,确现在还不敢定论。”蔡确看着神情起了变化的章惇,又把贾迪与苏东坡等人的关系给强调了一下。章惇听得“司马光”三个字,眉头一皱。
“此人前几日觐见的具体情况,确虽不了解,但据内侍说,此人隐隐约约说新法的推行有待完善,不能光靠我等这样的朝臣,还需得更多的干练之士,方可成功。此人若是真的有此番言论,子厚兄,你看会不会是司马光等人的‘暗度陈仓’之计策?”蔡确本不想说出这番话的,毕竟内侍的情报也算是自己的“核心机密”,少一个人知道,自己在以后也许就多一分优势,但为了“统一思想”和“统一战线”,进一步拉拢章惇,待到章惇神情数变之时,还是忍不住说了出来,最后更是厉声说道,“若是不靠我等忠心耿耿、勤于用事之人,天下还有谁,可以推行新法?”一副舍我其谁、大义凛然的样子。
章惇听完蔡确最后这一段,却是心中又有看法。蔡确是这样说,但贾迪这些话也可以理解成新党掌权的人太少,建议圣上多多提拔一些。就算贾迪如果真如蔡确所讲的那样,也不会傻到对支持新法的宋神宗说新党全都不好。蔡确这番话,明显有点栽赃陷害了。
章惇将蔡确这几段话翻来覆去的想了一下,突然问,“蔡相,当日那贾迪觐见时,到底和圣上谈了哪些内容?具体的,蔡相可了然于胸?”
蔡确微微不耐烦地说,“此人和圣上谈论时间较长,内侍只将大概记住。”
章惇微皱着眉头,“如此,蔡相,惇觉得,既然内侍只记住大概,恐怕不能直接就断定此人包藏祸心。如今我等推行新法,日益艰难,若是贸然对一个‘新党’出手,恐于大局不利。加之,此人又刚刚觐见圣上,暂时还是不宜大动干戈的好。”
蔡确负手说道,看了“举棋不定”的章惇一眼,“子厚所言,持正又何尝没有考虑呢?但如今事态不明,朝局晦暗,如果任由此人如此胡闹而坐壁上观。子厚,想必也不赞同吧?”
“听蔡相说,此人曾经在开封府吃过官司,多亏元长从中周旋。不如暂且让元长约此人出来一叙。一来,搞清楚此人的真实立场;二来,敲打敲打,令其不敢胡乱上札子。蔡相,您看这样如何?”章惇想了一下,说了一个暂时的折中的办法。
蔡确,见章惇是左右不肯亲自出手,还言谈中颇有顾及,心中暗恨,但一下子自己也无可奈何。想了想,又说道“那贾迪不听劝告,非要上这个札子怎么办?”
章惇当即答道,“元长可询问札子内容,若是此人包藏祸心,其必不敢以之示人,我等可先稳住他,再想办法予以惩治;若是其坦诚相告,则其当是新党无疑,我等视其情况而定。若其内容只是无稽之谈,则不必理会,他日圣上向问起,我等逐一驳斥便是;若内容有可取之处,为何不能为我等所用呢?”顿了顿,微笑着看着蔡确,加上一句,“惇就不相信,他的见解会比我等的要好。”
老奸巨猾的蔡确当然知道章惇最后一句话的言外之意,要是贾迪的札子偶尔有什么“可取之处”,那自己到时候也可上札子向圣上建议,而且说得保管比贾迪更到位!
想到了这一层,蔡确和章惇在书房里相视而笑。
于是,便有了蔡京这张请柬。
贾迪到了快雪阁,进了包厢,大吃一惊,竟然只有蔡京一人!这蔡京要给自己“接风”,不说叫几个有头有脸的官员,至少也要找几个所谓的名人雅士,撑撑场面,壮壮声色,怎么包厢就他一人,太没有礼貌了吧??贾迪和蔡京一边寒暄,一边打量着四周。这包厢,小巧玲珑型,窗框上糊的不是纸,竟然丝绸,怪不得安静的很,外面只听得到轻微稀疏的脚步声,想来里面的声音也极少能被外面听到,除非你纵声高歌。静室中,后来被称之为“一代奸相”的蔡京,这让贾迪不由“胡乱”联想到了什么密室杀人案之类的恐怖。
蔡京却是神色自然得很,显然常常经历这种场面,待贾迪坐下之后,亲热的嘘寒问暖,宛如多年旧友一朝重逢,关爱之请溢于言表。等到酒菜上齐之后,蔡京打发了伙计,举杯说道,“子虚到京都已多日,京多次欲设宴接风,无奈公事繁忙,案牍劳形,直待今日方有片刻之暇,是以急命人持贴相邀,不周之处,还望雅谅。”贾迪也举杯,连声客气话,与之共饮。
两人就这么一边喝着美酒,一边小心谨慎的“攀谈”着。贾迪见蔡京老是这样,不咸不淡的“胡侃”,忍不住说道,“蔡大人,平日在京都颇有声望,是一等一的风liu人物。今日设宴,却没有二三名人雅士,独独相邀子虚。如此,太抬举子虚了。”
呵呵,年轻人就是年轻人,忍不住了吧?蔡京也不理会贾迪言语中的不满,放下酒杯,捻着颌下长须,笑吟吟的看了贾迪片刻,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然后才说道,“呵呵,子虚到底还是青年才俊,血气方刚。”顿了顿,看了贾迪一眼,又说道,“子虚太过自谦了,初到汴京没几日便得圣上接见,还论之以新法。短短数日便一鸣惊人,可谓前程似锦啊。”
贾迪听到“初到汴京没几日便得圣上接见,还论之以新法”这句,便愣住了,这么“隐秘的事情”都被他知道?自己与那赵琐在御花园“独对”,临走之时,赵琐还下了“封口令”,想不到啊!蔡京这些官员的能量也这么大!同时,贾迪也隐隐约约明白这次所谓的“接风”背后有什么玄机了。当下,贾迪“诚惶诚恐”回答了一番,谦虚之中带有解释。
蔡京将事情说“开”之后,听完贾迪“温顺”回话,在一旁稍作沉吟,就斟酌着将蔡确和章惇的意思委婉的说了出来,且“善意”的轻轻点了一下其间的利害关系。贾迪越听越惊诧,到了后来,差点就出冷汗了。想不到自己莫名其妙的就把这些新党“带头大哥”给狠狠的得罪了!那蔡确,还有那章惇,且不说他们的官职有多大,据自己在史料上所看到的,此二人无不是“对待敌人如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宋史》中有记载,蔡确任御史中丞期间,“太学生虞蕃讼学官,确深探其狱,连引朝士,自翰林学士许将以下皆逮捕械系,令狱卒与同寝处,饮食旋溷共为一室,设大盆于前,凡羹饭饼胾举投其中,以杓混搅,分饲之如犬豕。久系不问,幸而得问,无一事不承。”
那章惇在以后的绍圣年间,担任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对那些凡是反对或得罪过他的人,无不是“往死里整”,甚至还曾经想刨司马光等人的坟茔,来个暴晒鞭尸!
这二人要是想对付我,只怕不用按什么罪名,就找几个曹三那样的泼皮,几木棍子就把我这个无组织无纪律的愣头青给敲了。。。。。。。还好,宋神宗刚刚接见我,又等着自己上札子。要不然,搞不好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成了个后世无法考证的宋代无名烈士!。。。。。。
贾迪心中确实有点惊慌,此刻在包厢里那更是表现出一副“惊恐万分”的神情,向着蔡京长揖之后,“六神无主”的说,“在下确实是太鲁莽了。年纪轻轻,不明事理,还望大人提点一二。”
蔡京看到贾迪这么一番表演,又联想到贾迪到汴京第一天就打架斗殴,不由真的叹了一口气,好言宽慰了几句,待贾迪坐下之后,慢慢的问起札子的事情。贾迪当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只不过暗中留了个心眼,将札子的内容选择几条,说了个大概。
蔡京微昂着头,端坐在那里,几乎一动不动,等到贾迪“坦白交代”完毕,“眼巴巴”的看着自己,又沉思了片刻,才笑着说道,“子虚何必如此紧张,子虚蒙圣上垂询,不敢稍有隐匿,这也是做臣子的本分。何况子虚不顾安危,冒死恳请圣上坚持新法,广开言路、增选志士,殊为难得。蔡相和章大人都是主持新法的重臣,气度恢宏,眼界不凡。京随后禀明实情,二位大人怕是不但不会责怪,反而会赞赏有加。子虚大可放心。呵呵,今日,特地设宴为子虚接风,却不想絮絮叨叨扯到了一些捕风捉影的事情上头,真是不该。来,京再与子虚把酒论文。”说罢,蔡京又笑眯眯的举起自己胸前的小玉杯。
贾迪一副“心有余悸”又“如释重负”的样子,赶紧端起自己的酒杯,连连恭声,千恩万谢之后,方才喝下这快雪阁雅致包厢里面的碧绿玉杯中的陈年老酒。
蔡京“正事”办完之后,又谈笑风生起来,问了一下贾迪在王府住的可好?这汴京八景是否曾去游历?最近又有什么绝妙好词,又有什么好的戏曲?。。。。。。
贾迪更是“感动莫名”,一一回答。那蔡京听说贾迪最近又写了几篇喜剧剧本,顿时来了兴趣,拈着胡须,笑道,“子虚献喜剧,分君忧,端的是一片忠心、一片苦心啊。改日,京一定至王府来一睹为快。”贾迪当然是“求之不得”,忙说“些许杂耍,本难登大雅之堂,蒙大人错爱,在下真是惶恐至极。大人公务繁巨,若得闲,想解解闷,只需着人吩咐一声,在下领人到府上献丑便是,怎敢劳动大人。”蔡京笑着,摆摆手。
蔡京因为自己的有些心思还想着落在贾迪身上,贾迪听了那一番“提醒”之后又“刻意逢迎”,两人又喝了几杯酒,宾主尽欢之后,方才作别。
且说贾迪离开那快雪阁,心里真是暗道惊险,这次算是蔡确他们手下留情么?自己无官无职,既非达官,又非贵人,到了汴京,第一次觐见,就贸贸然然向宋神宗讲那些,行为确实是幼稚了一点。不知道为什么,贾迪在那个包厢听到蔡京的“真话”之后,脑海里不时的出现初到汴京,夜市中遭遇骗子、泼皮,午夜狂奔的情景。自己在黄州那个小地方,靠着苏东坡,还有自己所谓的“才情”,开办学堂,讲授白话文,搞这搞那,好像一切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其间,偶有不满,也是轻松化解,不曾遇到如此的骗子和泼皮了,更不用说那深沉的濮阳郡王,笑里藏刀的蔡京,“狠毒”的蔡确等人了。自己如今到了汴京,且不说搞什么新文化运动等等,如何保住小命,就需要自己去认真思考了。
想着想着,那一夜在王府泡澡的想法,似乎逐渐在贾迪脑海里清晰起来。回到王府,贾迪吩咐婢女,“有劳二位姑娘,备些热水。”日子一久,那两名婢女也混得很熟了,一边咯咯笑,一边问“公子可要我等在一旁侍奉。”贾迪一个天真的苦笑,“不用了,我想静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