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刚好是公休假期。
汉代政府实行的是五天工作制,上五天班就休一天假。休息的时间里可以做一些家里的私事,比如:拜师。
景帝派人来传唤刘启,想要在未央宫麒麟殿聚聚,顺便拜见老师。
帝居所内,器物以青铜和木器为主,路面均铺设有平整的木地板,内室地面和台阶正中间都呈红色,这个又叫丹墀踏步,就是所谓的“丹墀青琐”,等级非常高,属于皇帝专用通道,一般的王公大臣不能僭越,以前在考古栏目看过。
上梁下柱装修得不算很考究,但很讲求大气。到正殿外,2米就有一根廊柱,柱础石错落有致。
景帝眼眶黑黑一圈,眼中赤红血丝遍布,估计没睡好。但皇帝脸上神色冷硬,目光灼灼。
“父皇,这是彘儿我前两天请宫匠帮做的《叫兽扑克牌》,父皇不会怪彘儿乱动用工匠吧?”刘彻看到父亲神色不好,先告罪。
“哦!匠人本来就是做事用的,这牌很有趣嘛,好玩不妨就多做些。”
景帝看到刘彻小小年纪就会做这些事,虽然他不爱玩这些,但脸上也是多云转晴,笑着抱起儿子,“前日朝堂之上,群臣对你想出来的标点符号赞不绝口,尤其是大司农、太仆和少府,更是对彘儿你这数字惊叹不已,都说要来看看你这小神童。”
刘彻微笑,低头不语。掌管财务收支的官员当然喜欢这类东西,谁会和提高效率的工具过不去?
“彘儿,朕给你的奖励就在殿外,来看看!”景帝抱着刘彻就这样走了出去。
门外几人迎上来,跪下给皇帝行礼,站得最近的是一位中年人和一位魁梧少年。
景帝放下手中小刘彻,牵着他,指着面前两人道:“彘儿,朕给你介绍一下,这位长者,是中郎将卫绾,两朝元老,文武双全。从今往后,你就拜在卫卿门下习字念书吧,以后可得好好接受老师的教诲。”
刘彻按照身边宫人指点,毕恭毕敬作揖,卫绾站着受了这正式拜师礼,接过刘彻奉上的孝敬礼物束脩。
礼成后,景帝接着道:“旁边这位少年,是燕云将军王恢的小儿子王晟。现在也是拜在卫卿门下读书,算是你以后的师兄!过来行礼。”
王晟看到皇子给自己见礼,赶紧避让谦逊还礼。
“卫爱卿、王晟,你们都是朕所信任的人,以后要多照拂朕这小儿。彘儿曾对我说过想时常出游,体察民间疾苦,你们二位肱骨之臣可愿为朕做个参乘,看护皇子?”参乘是古时坐在车上担任警卫的卫队长。
“臣义不容辞!”两人齐声作答。
刘彻暗自心惊,不得了哇!景帝找的老师兼保镖,来头都好大!
眼前这位长须中年人,卫绾是西汉历史上的名人之一。
卫绾年青时剑术高超,膂力过人,任侠好义,闯荡天下结交过不少朋友。但他却不是有勇无谋之辈,也曾钻研苦读过不少经史典籍,按后世的分法算是儒家学派。不过当时的士大夫不少都学两门学说傍身,卫绾身上也有法家痕迹。
后来卫绾入朝为官,最为人称道的是他驾驶技术高超,极其平稳安全。曾历经文景二帝,几十年来深得皇家信任,出入备乘,警骅相从。
卫绾干过不少职位,但长期以来都是当中郎将,这个官职大约相当于大内侍卫总管,或者皇帝的警备处头子,职掌安排禁宫宿卫,时常贴身随行护驾,是拿两千石俸禄的高官。
前几年七王之乱,当时担任河间王太傅的卫绾,还带领一只精锐部队参战,最后战功累计获得封侯。
简单说,他可是个能文能武的人才,唯一特点就是沉默寡言。记得历史上应该是一年后才成为自己老师的,提前了吗?
旁边这位刚站起身的师兄也不得了,宫中也能时常听闻他的事迹。
王晟才十六岁,就足足比常人高出一头多,和魁梧健硕的他交谈,大多数人只怕都要仰视。
这个少年冷肃的脸上,带着花岗岩般的刚毅,肩宽体壮,身形硬朗。从剽悍外表就可以看到他双臂上明显贲突的肌肉,离他近点都有种猛兽般的压迫感,简直是生人勿近的典型。
更可怕的是,曾听说过王晟双臂有千钧之力,空手加膝盖就能折断刀剑矛戈,据说他这双手连过道路上发狂的奔牛都能止住。
王晟的父亲王恢,之上也曾数代为将,父兄都是现役边境军中将领,算得上家学渊源。他的剑术弓弩尤其精擅,人称其穿云箭,常人拉不开的强弓硬弩都是他使用范围。
相互问候行礼完毕,景帝叫人拿来拜师的物品,让刘彻一一恭敬奉上,卫绾接过,就算礼成了。
刘彻再叫来后面跟着的从人,拿出两副扑克牌,恭敬的递上给卫绾和王晟,说是自己的小玩具,两人道谢,接过牌盒。
听了刘彻讲解过上游的玩法后,卫绾点头不语,王晟心里也赞叹师弟年纪幼小却有奇智。
“彘儿,以后你若要出宫玩耍,最多五日一游,地点不限,但须得这二位师长在身边陪伴,寸步不离。你可明白?”皇帝叮嘱儿子,也是告知他的师长。
“孩儿谨尊父皇之命。”刘彻既然有了出宫的权限,心中就开始盘算出游地点顺序。
接下来是拜师宴,请老师和师兄吃饭。
酒桌上容易拉近感情,培养师生关系,中国人嘛,几千年都一样。
侍从们麻利的在宫里台案上摆酒脯,有猪羊肉,鸡鸭,还有狗肉。
这已经算得上比较奢侈的酒宴了,一般人家摆尊师宴估计不会这么复杂,也就几斤肉打发。
似乎这时代的师生间,隐约有种荣辱与共的关系,等级越高越是如此。
获得越多,责任越大?刘彻不由得想起那句恶俗的名言。
“九殿下想先学什么文章?”卫绾喝了杯酒,吃几片肉,开始询问刘彻。
在这个时代,拜师后会有一个比较长的磨合过程,让师傅了解徒弟是否可教;也会让徒弟观察师傅的东西是否可学,皇家硬性指派后,大概就省略为一顿饭的问答。
实际上,卫绾是在请教皇帝,该教皇子什么路线的东西,以哪种为主。
景帝和卫绾都知道,一旦刘彻开始念书,窦太后就会打听孙子学读的都是什么文,在窦老太太眼里,除了道家的黄老学说,其他都是歪歪书,教人学坏的,早就该焚掉,教杂书的人都该埋坑里或者送进野猪圈。
“他母亲虽然教过一点字,但还是先让他多学多写字,那些诸子百家的文章到不着急。”景帝回答,但声音飘忽无力,精神萎靡,看来这两天不大舒服。
见到父亲身体不舒服,刘彻想到个招数,挺适合小孩使用。
“父皇,老师,我看见大姐正在读一篇叫《七发》的赋,是弘农都尉枚乘所著,听起来觉得辞采华美,气势壮观,它既不是百家经典也不是诸子集注,那,可不可以先学这个?”
《七发》是汉景帝手下,文豪枚乘老先生近年创作的一篇华丽美文,超一流水平的汉赋代表作,标志了汉散体大赋的正式形成。
当然,以前大学时,刘彻也偶然读过枚乘的《七发》,教科书里当然说这是讽喻封建阶层荒淫享乐的代表作。
用后世文人那种狭隘心胸去看待,什么好文章都会被专家灌以:揭示社会黑暗,讽刺贵族腐朽奢侈享乐生活;再怎么漂亮的文字,都给教授们将其穿凿附会成暗含讥嘲的作品。
人云亦云、不学无数的他们,也只会用这些个化石理论糊弄大众。
汉代人,尤其是士大夫们的思想,不可能像后世文人那么猥亵,根本不需要把文章写成密码本。
汉高祖来自楚地,他好楚声、楚舞、楚衣、楚辞,其功臣旧将也多为楚人。原楚地文化北上,对汉代精神影响深远。从生活习俗到兼容并蓄的大气度,再到铺陈夸张的汉赋,甚至政治上一度盛行的黄老之术,都可以看到楚文化中磅礴大气的影子。
汉人不屑于这种鸡零狗碎的手段,或者说士族文化阶层也不认为这种文字里夹杂讽刺有什么作用,汉武以前的皇帝几乎不乱杀大臣,手下爱说什么都可以。
要知道,枚乘本人就是做文学侍从和弘农都尉的,相当于总统幕僚和函谷关城主,作为贵族的他会不要脸的弄篇东西出来,骂自己和老板腐败黑暗?当那个时代的文人脑壳都给门板夹过了?以为别人都不识字?
那种红日东升时代的大文学家,我们没有资料证明其心胸开阔,但枚乘的为人,可以从他于七国之乱前,曾上书劝谏阻止吴王起兵;叛乱中,又上书劝谏吴王罢兵这些事例中看出来。如果这样的一代文豪都需要在文赋里搞小动作,那么也太诬蔑、太小看人了。
和许多汉赋一样,《七发》以恢宏的结构,华丽的词藻大量描绘山河川海,宫廷生活,最多算是一篇展示自己文采的宣传精品,类似散文。
有劝喻的意思,但也是善意规劝君主树立一种健康的人生观和精神,也可以当做一种心理疗法的典范。
所以刘彻见到景帝脸色不好,身体不适,就特别选取这篇文章说要学习,让父亲想起这它的内容,宽宽心。
景帝虽然不喜爱文学,但手下大臣有大作,还是会送上来让皇帝先过目的。
果然,景帝见儿子居然知道《七发》,笑问道:“彘儿,你居然知道这篇文赋?不错啊!来说说,你知道里面都有什么?”
“嗯……唔……”刘彻想了一会道:“若有病了,开心就会好得快!”
景帝刘启一听之下哈哈大笑,心怀大畅,“好!好孩子!讲得真是简单直接啊!难得彘儿如此好学,只怕将来宫里要出个有文才的皇子。”
其实这个回答,成人说了叫无知,没文化,不读书,但六岁刘彻这么答就很可爱,这就叫童言无忌,巧语胜于直言。
“好吧!朕同意了,卫卿,你就在教小儿识字的时候,也读读《七发》!”刘彻稚嫩的话语逗得皇帝心情放松,精神提振之下,大笑声不绝于耳,回绕殿梁。
“是。”卫绾答应。他早前就有耳闻,九皇子天资聪慧,机敏稳重,远超一般儿童,但受陛下礼聘做他的老师也只是服从于陛下对工作的安排。
今天看到《叫兽扑克牌》,面上虽然淡定,但心中惊觉此子非同一般,或许自己真是找到个好弟子了。
现在见他能察言观色,用枚乘的赋让皇帝开怀,这种从未见过的伶俐学生,只怕值得花心思教导了……
刘彻坐在景帝身边,起身给父皇添酒,然后按筵席规矩,遥敬老师和师兄,示意旁边侍从斟酒,但他站起身才发现他们的酒杯里还有酒没喝完。
看来,老师和师兄也是谨慎的人呵!很好,刘彻心中也在仔细衡量。
酒饱饭足后,也才刚到中午。
刘彻向父亲提议今天就和师长出去,在城里集市逛逛,也不去很远,熟悉街市。
景帝应许后,卫绾王晟起身告别皇帝,师徒一行三人上马车离开皇宫。
王晟问:“皇子殿下今天想去哪里?”
“师兄请不要叫我殿下,显得分生了。既然我们同拜于一师,在宫外又没有言官侍从,我俩不如以师兄弟相称就好啦!行不行,师兄?”
刘彻以尊师重道来论两人关系,属于曲意结交,在老师卫绾点头首肯之下,王晟也只能同意。
“老师,我想先随便看看,先到城里认认路,再随便找一间竹器作坊如何?”刘彻问卫绾。
卫绾当然没意见,驾车出了未央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