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敢唱昆曲,连笛子也没有人敢吹,已经有14个年头了。1978年春天,江苏省昆剧院在南京成立。第一天演出,我坐在小剧场的第八排。
曲子是那般悦耳动听,身段是那般美妙婀娜,使我过去十年铅样重的心,一下变得轻松了。我抛却了十年的悲惨世界,像插上翅膀飞入了童话中的神仙世界。我飘飘然,心口又甜又酸又有点苦。我偷偷摘下眼镜,揩拭腮边的眼泪,是苦水,也是蜜水。
一句梦回莺啭,(《游园》第一句),唤醒了我60年前童年的梦。记得那年大年初二,家里人多。新年有很多玩意儿。我和大姐元和喜欢“掷状元”。可我爸爸反对赌博。他把我和大姐叫到他平日里不让我们进去的小书房里,用花花衣服和上台唱戏引诱我们。我姐妹俩就乖乖地跟尤彩云老师(全福班唱旦的)学《游园》的曲子和身段。
小书房里明窗净几。一套笨重的紫檀家具。满屋书籍,四壁字画。我们毫不理会。我有兴趣的是小书房外的一个小小院落。其中的一座太湖山石上,种着芭蕉。我喜欢那棵青翠的芭蕉,它在春夏之际,更青翠得可爱。我母亲的书房和我父亲的书房当中就是这芭蕉院子。直到现在,我记忆中的芭蕉还是那般青翠,像王维画里的“雪中芭蕉”,永远翠生生的——王维没有画错。
在南京,第一天我看完戏,已是黄昏,回到四弟宇和苜蓿园的家。夜色迷蒙中,我觉得苜蓿园是“姹紫嫣红开遍”。春天,春天毕竟来了。四弟给我一封美国四妹充和寄来的信,信上说,几年前“有人”在她演出《思凡》之后,送她两首诗,其中一首是:
一曲《思凡》百感侵,京华旧梦已沉沉。
不须更写还乡句,故国如今无此音。
我不以为然,和了“有人”两首诗:
十载连天霜雪侵,回春箫鼓起消沉。
不须更写愁肠句,故国如今有此音。
卅载相思入梦侵,金陵盛会正酣沉。
不须怕奏阳关曲,按拍归来听旧音。
张元和、张允和姐妹在美国同台演出昆曲《牡丹亭》,当时她们已是年逾七旬的老人了。我回到北京家里,很快就接到四妹的信,信里有两首诗。“答允和二姐观昆曲诗,遂名曰《不须曲》”:
委曲求全心所依,劳生上下场全非。
不须百战悬沙碛,自有笙歌扶梦归。
收尽吴歌与楚讴,皕年胜况更从头。
不须自冻阳春雪,拆得堤防纳众流。
有一天,万枚子先生寄来两首诗。“读允和姐佳作《不须曲》,奉和两首,并希哂正”:
忘却十年噩梦侵,波涛四涌几浮沉。
不须俯仰人双劲,一曲高歌济世音。
依旧阳春白雪讴,民生国计上眉头。
不须铅粉添英气,吟尽古今天地流。
我后来又和了“有人”一首:
闻歌《寄子》泪巾侵,卅载抛儿别梦沉。
万里云天无阻隔,明年花发觅知音。
这首诗也是在南京看昆曲引起的。我坐在第三排下场角,左手坐的是俞振飞先生,右手坐的是刚从美国回来的项馨吾先生。我正看到包传铎、包世蓉父女演出《浣纱记》的《寄子》,忽然感觉项馨吾老先生哭得伤心。我吓了一跳,问项老:“怎么啦?”项老抽噎说:“我去美国。把儿子斯伦寄在上海30年,30年!”项老泪痕满面,我握着他被眼泪弄湿了的手。台上正演到伍子胥的儿子晕倒后苏醒,几声哭叫“爹爹在哪里?”台上台下哭声相应。我也陪着流泪了。散戏时,在门口遇到项斯伦,看来还没有30岁。项老为我介绍。我一看,笑了:“长得很像年轻时候的朱传茗。”项老也笑了:“可是他一句昆曲也不会唱。”
我把《不须曲》寄给南京的谢也实先生,我是在南京小剧场第一次认识他的。那天,坐在我右边一位先生满口扬州话。扬州是我母亲的出生地,和镇江一江之隔。我们相互请教姓名之后,我告诉他:“1937年7月1日,我们曾在镇江江苏省立医院成立十周年纪念会上演过昆曲。”谢先生说:“不错,确有其事,就是我父亲主办的,我的弟弟还记了日记。”
当时有一个小插曲:我儿子小平,那时三岁,让保姆钟妈带去看戏,坐在第一排。那天我演《游园》中的春香,一出场,小平指着我大嚷:“妈妈!”观众大笑:怎么叫这小姑娘“妈妈”!抱小平的钟妈说:“真是他的妈妈!”
谢先生很快回了诗两首:
何期一曲识知音,提起京江丝竹情。
白发红颜惊梦里,莺声犹绕牡丹亭。
点点秋霜岁月侵,京江旧友几升沉。
鱼书寄语天涯客,莫负天波赏佳音。
另有一首是胡忌先生写的,他是我的昆曲师兄弟。我那时住上海山阴路东照里,胡住山阴路恒盛里。由赵景深先生介绍,他到我家跟我的老师张传芳学昆曲。他20多岁时写了一本《宋金杂剧考》,现在他正在美国研究昆曲史。诗中“平桥”就是苏州我的娘家所在地。胡忌诗步我四妹的韵,如下:
俚曲俗词无所依,狂歌醉草是邪非。
年来百物催霜鬓,惟愿平桥踏月归。
要解开“有人”的谜,且看当年(1978)11月17日我的日记:
我向不送往迎来,今天破例去送傅汉思(四妹充和的夫婿,洋人,耶鲁大学东方语言文学系主任),同去送行的有周有光和张之佩。我们是下午二点三刻到了飞机场,三点半到了接待室,见到刘仰峤、夏鼐等人。四点半,汉思最后来,他在外面找我们,不知道我们已先被接待了。汉思是美国汉代文学代表团的副团长,他介绍了他们的团长余英时教授。我就坐在两位团长的中间,和余团长讲了不到十分钟的话,他们就上飞机了。
余英时教授一见到我,说我很像四妹。我说:“我今天一半来送汉思,一半来拜望您!我知道您太忙,在您访问的时候,不敢打扰。”他说:“是的,我在来飞机场的汽车上就睡着了。”我说:“我糊里糊涂和了您三首诗,直到今年8月四妹充和回来探亲时,才知‘有人’就是您,我真是胆大妄为!”他说:“那是十年前——中国‘文化大革命’时——写的,您的诗和得很好。”他又问:“您是老几?”我告诉他,“我是老二。老三兆和,她的丈夫是沈从文;今天他们派儿媳来送汉思。”我介绍了他们的儿媳张之佩。余教授又问:“近来写诗没有?”我笑了:“我十年写不上十首诗,我不会做诗,四妹能写。近来我写了一篇《全福班走江湖》,已交汉思带给四妹,请您指教。”
八年之后,我又收到第十二首《不须曲》,是扬州曲社郁念纯先生写的。“次韵允和先生《不须曲》,敬奉郢正。郁念纯呈稿,1986年3月”:
九畹才苏暴雨侵,钧天广乐十年沉。
不须重话昆池劫,梁魏于今有嗣音。
《不须曲》的首创者是哈佛大学—耶鲁大学的余英时教授。和者络绎,这是国内外昆曲爱好者谱写的心声,道出对祖国昆曲艺术的关心和希望。愿昆曲艺术传之后代,愿兰花香溢海内外。
1985年8月1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