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杭的人大都讲究意境美,所以路上的积雪并未扫除,马车辗过去吱吱作响,空旷的大道前后六人护卫,眼中精光乍现,都是万中无一的高手。
“寒空,如今非常时期,你该谨慎一些。”车内置办着火炉,鹅毛绒垫雪白无暇,刚刚拂袖而去的都转大人对面,一名清瘦的老人端坐着,话语间并不客气。
都转运使姓王,是元始三年的经学进士,他脾气耿直,鉴于八王之乱,一心想要涤荡朝廷世家大权,自然不受人待见,这些年一路磕磕碰碰,棱角也被磨平,便被陛下任命为都转运使,还派遣皇家禁卫护持,他本就是聪明人物,自然知道其中意思,这些年也替皇帝拔除不少地方上的钉子,如今更是窥见一桩秘事,前途凶险。
“涂老,我实在有些不明白,陛下为何一直不立太子?国鼎侯如今把持了三军大权,还有什么好怕的?”王寒空说话并无顾忌,他是皇帝心腹,站的队伍自然是世家的对立面,而今国鼎侯虽是天风苏家宗正,却是皇帝生死之交,军权在握,对于那些世家自然不需要给好脸色。
十六年前先皇重病,八名皇子与世家勾结,纷纷谋逆夺嫡,太子死于京都那场战火,后来十三路勤王大军虽然诛杀了叛乱子弟,却让大魏元气大伤,直接导致西南大元攻破南方大都,夺城七十座。
若非国鼎侯临危受命,率军拼死大战,估计元军早就打到了上京城下了。
“世家……没那么简单。八王夺嫡之时,不知道多少世家参合进去,被剿灭的不过两三家而已,他们根深蒂固,便是侯爷统帅三军又能怎样,钉子太多了。”涂老咂摸了枯燥的嘴唇,叹口气道:“太子,太子,哪里有这么好立,你看那巍巍皇宫,能生下皇子的,哪一个不是世家的贵妃?你让陛下如何选择太子?便是资质足够出众,能成为一代明君,陛下敢立吗?”
王寒空双眼一睁,握拳捶在木框上,怒声道:“社稷神器之地,这些世家人的手太长了,哼,迟早一天,让他们都如同纳兰世家一样灰飞烟灭。”
涂老看了眼王寒空,心中轻叹,哪有这么容易,千年不倒的世家积累是多么庞大,人脉宽广无极,一旦联合起来,怕我堂堂大魏,五百年的社稷,朝夕之间便化为乌有。
车厢内安静半晌,王寒空心中忽然一动,开口道:“虽然不能替陛下除掉那些所谓世家,但做臣子的也该有所作为,三皇子把手伸到清河世家,这已经危及根本,我定要将他斩断!”
“崔氏是昭和贵妃娘家,陛下虽然严令禁止外戚干政,但他们还是忍不住了,想助三皇子登位,他们却是妄想。”涂老皱了皱眉,话风一转道:“不过你这些日子表现太心急了,快刀斩乱麻虽好,却太容易遭到反弹,崔家一旦警醒,便寸步难行了。”
王寒空点点头,认真道:“我这人性子便是这般,忍不住,日后还望涂老多多提醒。”
涂老点点头,正待说话,忽然脸色大变,长袖一带王寒空,磅礴的真气向后一涌,疾速越出了马车。
咚的一声闷响,若雷鸣轰动,如儿臂一般粗细的精钢弩箭,在强大的机簧反弹下,瞬间化作一道黑色的绝杀,震得空气爆裂,一条长长的雪地鸿沟从街道尽头延伸至此,地面的雪花高速旋转,强力劈开了一条通往幽冥的通道,射向那架车辆。
一名护卫最先发现异状,毫不犹豫持刀挡在那支箭前,瞬间钢刀磕飞、人死魂去,却惊醒了车厢里的涂老,带着王寒空逃过一劫。
“嘭——”马儿一声悲鸣,瞬间毙命,后面的车架被砸的粉碎,王寒空压住惊色,脸上闪过一丝戾气,平日里儒雅的面色稍显狰狞:“军部的弩箭,这群畜生还真敢!”
“别说话!”涂老将他护在身后,剩余五名护卫将二人团团围在墙壁边,这些人自幼便被训练成死士,同伴死亡并不能影响其心绪,警惕的盯着四方。
寂静而黑暗的街道尽头并没有发出第二箭,却走出三个白衣人,他们各持着把伞,一路不疾不徐向前走,仿佛不是行走于黑暗的刺客,而是淮水上观光的游客,潇洒而又随意。
“第二楼!”涂老嘴里咬出三个字,冷冷喝道:“杀!”
风雪迅速飞舞着,三道模糊地人影带着一片风雪,刀尖托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尖细声,毫不留情、毫不犹豫、毫无抵挡递向白衣人的胸膛。
同样的招式,同样的决绝,同样的……以命易命。
三名护卫此时更像是荆轲刺秦的杀手,完全放弃了自身的防御,毫不顾忌自我,舍弃了一切招式的圆融变化,誓要将刀口插入对方的胸膛。
白衣杀手一退,再退,三退。
“嘭——”一道轻微的声音从上空传来,涂老眼中精光一闪,袖口的软件绷直,极为精准的对上了天外来箭,黑暗里迸发道耀眼的火花。
蹬蹬蹬,涂老连退三步,脸色青白不定,换手持剑,扶在墙上的右手不断颤抖。
“八品高手,我缠着他,你们护着大人去守备军大营……不,回去!”
“嘭——”又一声惊弦,涂老闷哼一声,踢飞脚下那块木板,挡在前面。
剩余两个护卫正待领着王寒空遁走,身后忽然一阵异响,急速向后一退,一支弩箭破墙而出,直直瞄准了王寒空!
鲜血长流,一名护卫聚集全身真气,死死抵住弩箭,挡在王寒空面前,箭尖透胸而出,终究是留在他身体内,未曾爆发更可怕的杀伤力。
此时半空中忽然闪现出一道影子,撑开的油伞忽然化成一柄长剑,悍然划过长空,笔直地刺向涂老,凌天一击,凛然杀气真气刺面而来,非人力所能敌,涂老生生向后扯了数步,被逼回原地。
这时一支匕首极为阴险的从颓败的墙壁穿过,直直刺向涂老腰部,与寻常的匕首不一样,这支匕首上涂了层黑漆,上面没有任何光泽,看上去与黑夜融在一起,而且出手那样朴实无华,速度并不快,极为稳定而刁钻,按照最初的剧本,不带一丝破风声,深深刺入了涂老的腰身。
涂老一震,雄浑的真气立即反应,一双肉掌悍然向后,鲜血淋漓的拍到那个阴险的刺客身上。
“涂老!”王寒空一声怒吼。
“快走!”涂老一奋余力,软件绷得笔直,毕生的真气毫不保留的灌注进去,宛如一道光样刺眼,带着嗡嗡声射向从空中刚落地刺客。
最后一名护卫强硬的夹着王寒空,飞身跃上一丈墙壁,这样的禁卫虽然不擅言语,却知道怎样才能更好的逃遁,舍下厮杀的伙伴,极为干脆的逃离这个是非之地。
在他们眼中,保护陛下要保护的人最重要,其他的纷纷扰扰,并无干系。
只是他只越出了十步,一缕纤细无华的金丝套住了他的脚踝,这位无名护卫古井无波的心灵忽然闪过一丝明悟,单臂一摆将王寒空扔出去,尽最大能力完成最后的任务。
一座尖刺从天而降,护卫长刀所向将其劈开,却终究没躲过身后刺客的一剑。
护卫用的柔劲,王寒空毫无凝滞得起身,脸上并无慌乱,他一生不曾习武,片刻之间护卫死的死战的战,等待他的只有死亡而已,他并不惧怕死亡,只可惜平生一腔抱负未展,空惆怅而已。
“本官为政一生,上对得起陛下,下对得起黎民,无愧于心!尔等奸邪之辈,迟早将为吾皇所剿!”
眼见一道光亮对准喉咙,王寒空眼睛死死盯住刺客,似乎要将他的样子记到心里,能够平静地面对死亡,刺客眼里也闪过一丝赞赏。
只不过仅止于赞赏而已。
剑尖抵在喉咙一寸忽然停下,王寒空惊异的向下看去,白衣刺客胸口似乎绽放了朵梅花,孤寒傲立,一张清雅如玉的脸从刺客后漏了出来。
他一阵恍惚,忽然想起刚刚那后生念得一句——
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