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一醒来，就听见城中有人大喊城破了，然后高叔叔一身是血冲进我家，说突厥进犯，父亲蒙难了，让我和母亲赶紧走。母亲让我先跟着高叔叔走了，自己带了家里的丫头们去了前线，后来才知道，她在父亲的遗体前自杀了。”悦文平静地说着这一切，仿佛这些是发生在旁人身上的事情。
“后来高叔叔带着我连着在附近的山里潜伏了七日七夜，等到敌军警惕性降低了，我们才从山里出来，从敌人手里夺了一匹马，没日没夜往京城跑。连着在马背上过了好几天，才遇见了肯收留我们的农户，那时候高叔叔身体已经虚脱了，就是靠着精神一直支撑着。”
“那为什么不找官府呢？官府可以派兵护送你们回京啊，也可以一路保护你们的安全。”旁边的敬敏问道。
悦文咬了咬嘴唇，道：“附近的官府都忙于迎战，无暇顾及我们，我们也怕耽搁了被后面的突厥兵赶上。离得稍远的州府，因为我们离开得匆忙，没有带什么能证明身份的东西，都不相信我们的经历，又素来和我父亲没有多少交情，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都不肯相帮。”
敬敏叹了口气：“我原说我们成日里担心需要离宫避难就已经很不容易了，没想到你经历过这么多。不过你的性格依旧这么活泼，真是难得。”
悦文笑道：“你又这么婆婆妈妈了。我们武将之家的女儿们，从小就是在打打杀杀中过的，见多了也就习惯了，不瞒你说，之前我的丫头们，那是个个都会几下子的，寻常男人近不了身。若是我们被困住了，单凭我带着丫头们，也能杀几十号子贼人，定不让贼人讨了好。”悦文一边说着，一边比比划划，脚下也不由得加快了，仿佛就处身于乱军之中，带着自己的娘子军杀敌。
敬敏拖着沉重的步子赶上去，一身的首饰叮叮当当乱响，笑道：“你的武艺想必也不弱吧？真可算得上是现代版的窦红线了，或是高宗皇帝的平阳公主。所谓巾帼不让须眉，我是见识到了。”
悦文乐了：“你说的这可是开国时候的名人，我哪里敢比。不过丰州附近几个州守将的女儿们倒是经常互相串门，交流武艺，我还从来没有输给过同辈人呢。”两人正穿过花园，悦文随手折了一支梅花，道：“这些人的绝活我可是都知道。就像韩蓉儿，她惯用的是这招——”花枝过处，松针纷纷落下。“你看，她的下盘就空了，于是我用这招——”花瓣无声无息地碎成小片。“就能轻易制服她，屡试不爽的。”
一个洒扫的小丫头战战兢兢跟在敬敏身后，半晌也不说话。敬敏发现了之后笑着对她说：“不过是折了支花，就说是我折的，我平日也不少掐花，也没见你这么紧张。我们不毁这里了，你把这里重新打扫一下吧。”敬敏回头，发现好像来的一路都被悦文毁了，于是令自己的丫头塞给了这小丫头一点赏钱，带了悦文离开了这些有花木的地方。
敬敏接着问：“你将来怎么打算的？定亲了吗？”
悦文挠了挠头，道：“原本幼时订过一门亲事的，男方是父亲朋友的孩子，也是长在军队里，听说生得不错，也聪明。后来由于战争，便断了音讯，听说男方的父亲几年前死于乱军中了，其他的就都不清楚了。将来……将来应该是一直住在宫里吧，伺候娘娘，过些年脱了孝由娘娘指一门婚事。”说着又撇撇嘴：“现在哪里想得了那么远，趁着这些年没嫁人，好好享受几年才是要紧的。”
敬敏带着悦文“皇宫一日游”，领着她看过自己的院子以及几个兄弟姐妹的处所，和几个位尊的妃子们的宫室，边游玩边介绍自己的“家人”，并且装作不在意地打听悦文的家事。一整天的运动，又要在各处施礼、问安、向人介绍悦文，敬敏累得腰酸背痛，连丫头们都是替换着侍候。悦文却是不见一点倦容，精神抖擞地逛了一处逛一处，只是抱怨某些繁琐的礼节。
“敏妹妹，我总是忘记是应该对什么人行什么礼。对有些人要拜，对有些人要福，对有些人还要受她们的礼，真是烦人啊。”悦文皱着眉头说：“若不是有你在一旁指点，今天非让人看了笑话不可。”
“敏妹妹，怎么我在慧妹妹那里吃茶的时候，慧妹妹不高兴啊？我在别的几处也是这样。娘娘们不喜欢我，也不说出来。”
“文姐姐慢慢就习惯了，你的举止在宫里显得比较独特。公主们的一言一行都有准则约束，就像我们从小不能像你一般大声说笑，吃茶的时候端起和放下杯子的姿势都有规矩。”
“合着我被人当成了乡巴佬了？我还看不上这些人酸文假醋呢。那我怎么看你不在意这些，没有因为我这些你们认为粗俗的表现看不起我呢？你有时候也会大笑啊？”悦文诧异。
“我……”敬敏有些郁闷：“难道就自己不像个淑女么？让人一眼就看出来了？”于是硬着头皮说：“其实大家都是在人前会注意一些，若是过些日子和你熟了也就不会在意了。其实她们也是和我熟了，所以习惯了。”
一天的时间，敬敏感觉到悦文实在是宫中除了她之外的第二个另类：心思单纯，不爱受宫规和等级尊卑的约束，实在是宫中不可多得的一宝。和她说话，不用想太多暗示和引申的技巧，也不用反复观察她的脸色，实在是一件乐事。从来把生活当作演戏，没事便通过逃避度日的她，也居然有了一丝归属感，发现了一个和她有着同样叛逆气息的女孩子。
于是在敬敏的坚持下，崔氏同意悦文在敬敏的院里暂住几日，好让两个孩子交流一下感情。
当晚，两张床靠在了一起，虽然两个人很累，可是两个人谁都睡不着。悦文第一次在宫里见到肯耐心听她讲话的人，希望在一个晚上说完所有的话。敬敏对悦文说的每一句话都很认真地去听。听她说民间的故事；听她说作为独生女从小如何受父母的宠爱；听她说父亲马望和母亲文氏如何恩爱，甚至给她起名字直接就叫做“马悦文”；听她说和伙伴一起听戏、野炊、游泳的日子；听她说如何从小接受军事训练，和男孩子一样习武，用痞子的语言骂阵，采摘野菜野果做饭。
敬敏作为一个公主，除了曾经在蜀地逃难的日子，就没有什么野外的经历了。她只是静静地听着，分享悦文曾经的乐趣，听得很入神，仿佛也融入了她的故事。
“敏妹妹，皇上和崔妃也有过甜蜜的日子吧？”
“恩……”敬敏含糊地应对。
“敏妹妹，公主们好像都没有什么朋友，很孤独吧？”
“唔……”敬敏装作困倦。
“敏妹妹，公主们很少和父亲在一起吧？”
“哦……”敬敏继续回避。
说着说着，悦文也累了，逐渐沉入了梦乡，敬敏还在回味悦文的故事。
“悦文，不是每个公主都没有得到过父爱，不是每个公主都没有过朋友，不是每个公主都没有过自由自在的童年，也不是每个公主都没有过放肆的日子。只不过，在顶着公主名号的日子里，这些是都得不到的……”
敬敏想着想着，分不清这些话究竟是想说给悦文还是说给自己的了：“我也想追求自由，也想纵情于江湖，只不过在这个世界上，若是没有了‘公主’二字，我就成了蝼蚁，什么也做不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才能找回原来的我，那个敢拼敢闯的我，那个无忧无虑的我……或许，我本来就是这个我，那个我才是错误的存在？”
敬敏叹了一口气，听了听悦文粗重的呼吸声，心里说：“悦文，你也踏进了这个宫门，希望你永远是这么纯真这么快乐吧，希望你能保持你的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