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是行走在路上的一生。人之成长的过程,便是离家离村庄越走越远的过程。
我在很小的时候,从不敢离开我们那个河边的小村庄,而且更大的可能是,我连那个小村庄也并未真正地走遍。那里有许多人我不认识,有许多草我叫不出名,有许多狗我不知是谁家的,有一些小孩,我们没在一起玩过泥沙。总而言之,这个小小的村庄里还有许多我不曾熟悉的事物。
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照相师傅。这个青年人与我的爸爸相熟,他来到我们家,肩上背着一架很神秘的机器。这个人让我站在门前的空地上,让我对着他那架黑东西笑。小我两岁的我的弟弟站在一边,他已经迫不及待了——那时候一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我们总是要一起分享,谁也别想占到一点便宜。而我对着那个黑匣子却开始发呆,他们说这东西能把一个人的影子留在里面,但我无法断定我的身上是不是会因此少去些什么,或者,干脆我会不会从此就被关进那东西里头。这些念头总是让我担着心。但我听到身边围着许多的人,我的爸爸妈妈,我的邻居,大伯,二婶,狗儿他爷,黑狗,他们都用羡慕的眼神望着我,叫我笑呀,快笑呀,我只好笑了。这张相片上我的嘴很扁(我笑起来的时候嘴一贯很扁),嘴里还少了一颗牙,看上去就像一堵漏风的墙。在我的身后,一棵快要结果的枇杷树树影婆娑。当然,其实我刚看到那张相片的时候我死活不认识相片上的人,因为在那之前在我们那个小小村庄我未同这个人一起玩过,连面也未见过。这很有趣,一个人在许多时候会不认识自己,看着镜子中的影子觉得陌生——而这一张相片,使我第一次发现了自己的样子,并开始认识自己。
在我照过相以后,我周围的人群一个一个排着队照了相。他们都笑得很开心,许多姑娘还穿上了最漂亮的过年时才穿的新衣衫。
然后,这个神秘的青年人让我带着他到附近的村庄里去,他也要给那些人照相。我有点害怕,不是怕这个青年人,而是怕迷路,因为我从来没有到附近的村庄去过。而这个青年人说不怕的,他认识路。他的话当然很值得我怀疑,我在这个村庄长了这么大了,我都不认识,他会认识?他说他会记得走回来的路。我正是担心走到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忽然不记得了走回来的路。
但我还是出发了,像一个真正的有勇气的小向导。我们沿着那条河岸一直往下,穿过一些田野,一些山林,一些房舍,过了一些桥,一些沟。所到之处,人们蜂拥而来,脸上挂着新鲜的笑容,这就使得我带来的这个年轻的照相师忙得不亦乐乎。天终于黑了,人群也终于散去,照相师的底片也用光了。我们开始回家,一路上我开始发现,一条路,你来的时候和去的时候,风景常常是不大一样的。但我仍旧记得脚下的路,哪里有一个沟,哪里要过一座桥。但就是在一座木桥边,我与照相师发生了争执——我说要过桥的,他却坚持说不。这时候,既使我踮起脚尖,也望不见我家屋顶上袅袅而上的炊烟。前面的路有许多条,每一条似乎都通向不可知的远方。我慌起来,为当初答应这个人出来而后悔。我终于哭起来,为着年幼的心灵第一次承担不起的迷惘。
事实证明我是对的,家是在桥的那一边,而那个照相师,却是故意与我玩笑的。不知他知不知道,对于一个孩子,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家”在他的心中占有更重的地位呢?
我在岁月中渐渐大起来。我也开始知道,照相并不会让人少去一些什么;离开村庄的路,在想回来时一样可以找到;村庄之外还有村庄,而有家的那个在我的身后——我八岁时在另一个村庄上的小学,十三岁时到了四十里外的集镇上初中,十六岁时上了中专,那时候我离生我养我的村庄六百里——我们行走的一生,是离村庄越走越远的过程,而母亲是我们最初居住的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