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老虎未离去之前,太阳总是毒辣的,江南的天空也完全失却了温柔。秋凉将来未来,此时的辣椒是饱含了辣味精华,它个头不大,红里透着紫黑——是辣椒树到中年、夏意正酷之时方才开花结果,心力不济,且成长中实在缺乏雨水滋润——自然不复有“兄长”们的水灵饱满和多汁;又多饱受阳光烤验,禀赋尤显坚毅,性格暴烈,像是隐匿了愤怒的野火。
这和那些“下山椒”又是不一样的,“下山椒”是辣椒树们用尽最后的青春开花,一粒粒青青的小椒挂在叶子渐疏的枝头,还来不及蓄势成长,季节就要逝去了——这些小秋椒还是青涩的;村人们将辣椒连树拔起,节俭而懂生活的村妇会一粒一粒摘下小秋椒,用一点点的菜油干煸起来,是辣椒树奉献出来的最后一碗风味小菜,供男人们傍晚在树下滋味悠长地咂酒。
而红掉的小秋椒是绝不敢这样烧来吃的,那种极度的辣,即使是最嗜辣的人也要被它辣出汗来。将辣椒树的日子再往前移,我们会在向阳的辣椒地里看见,那挂满了耀眼红色的迷人图画。是正宗的“中国红”,和鲜艳饱满的姑娘们一样亮眼,是点燃了乡村的最浓情的颜色。
这样的红椒适合“煎”了吃。它完全地成熟了,肉质肥厚,辣味里会有一种甘甜。这样的红椒,适合在清晨或傍晚时采摘,井水里洗净,剖开,用刀面轻轻一拍,无数的辣椒籽就跌落了。这是讲究一点的做法。村人们烧菜,是不去籽的,因它恰好可以增进辣味;只用刀面将整颗的辣椒拍扁,油锅烧热,辣椒下锅不停煸炒,搁点盐,略略加点水,几分钟后即可起锅。煸炒辣椒,村人是老远就知道谁家烧这一碗菜的,因那油烟弥漫的辣味,一直从高大的瓦椤间钻出,在村庄里持久不散。我烧这个菜,先把去籽的辣椒在不放油的锅里不断干煸,煸得它软了绵了没有脾气了,再下油锅去炒——这招是从古清生那里学来,他也是辣椒的超级“粉丝”。然后放盐,放一丁点水,再放调好的糖醋略略收味,即可起锅。
每年夏天,我家餐桌上时常会有这一道“煎红椒”,是外边饭店酒家都吃不到的美味。我所用红椒,都是正宗的土味,老家隔三岔五地派人捎来;菜场买来的红椒,不是形状干瘪死气沉沉食而无味,就是只有一味的辣,完全没有新鲜红椒特有的丝丝甘甜。若干年前我住在乡下时,顿顿离不了煎红椒,后来在杭州生活几年,极少能够吃上辣椒,即使吃上也是有名无实的菜椒——竟然味蕾从此退化,再回来时已经不太敢吃辣了——只有煎红椒,是无论如何也舍弃不了,估计已经成为个人味觉的私房密语,或者密码——用它可以一下打开逝去的光阴。
前次回老家,母亲装好了满满一袋的红椒,让我带回。母亲说,我十六七岁时的暑假,每天傍晚,和弟弟一起从门前的深井里提水,那水十分清凉;一趟一趟地拎到后院的菜园,为辣椒浇水——每天总要浇一二百桶水吧。那时光着膀子,天天浇完水后不忘测量肱二头肌的尺寸,这和浇水一样,也是十分有趣的事。后来上学、工作,离家越来越远,就再没有为辣椒浇过水了。
那一年,辣椒丰收——母亲整担整担地用自行车拉到城里去卖,傍晚时仍旧整担整担地拉回——我疑惑,城里人难道不吃辣椒吗?因此我们天天吃煎红椒,十分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