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气实在燥热,自我来到晏城起便一直是蝉鸣声不断,吵得我头疼。
我爪子百无聊赖地拨着一根树枝,瞅着不远处闹市区“清乐坊”的红底牌匾,眼前渐渐有些发黑。心想这人间的三伏天,果然不是我这种地狱小鬼受得住的。
我在这株合欢树上已经蹲了两天,就为了摸清这清乐坊到底是个甚么倒霉地方,经我观察了这两天,也总算是知晓了一二,这两天个毒辣的日头也没算是白挨。如今我也有法子大摇大摆走进去,不必再受这烈日烘烤之苦了。
这座精致小楼,地处闹市,“清乐”二字打得敞亮,其实也不过是个寻欢作乐,歌舞升平的烟花之地。
一曲红袖舞,夜夜莺语笑。
我心底有了主意,便从枝上飞下,寻了个无人的小巷恢复了真身,顺便在自己身上施了个障眼法换了性别,又在手上化了把竹骨扇。直至自己从头发丝至脚趾看起来都是个完完全全的年轻公子,方施施然自巷中绕出,大步向着那“清乐坊”走去。
我走得近了,瞧清楚那门口站着的面粉扑得甚厚的老鸨还是前两日拦着我那个,心里便有些发虚,我虽变化了性别,面貌却没什么大的改变,只不过是个男版的我罢了,若是她认出……
前两日的景象历历在目,那日日头更盛,我化了真身,一路寻着乐声走过来,便是找到了这座精雕小楼。小楼老鸨扯住我的袖子,拦住方一只脚踏入门槛的我,一双上挑的眼半分讥笑半分敌意,朱红的双唇上下翻飞,嗤笑道:“呦,这哪家的姑娘,闯我这清乐坊可是找哪位官人的?还是说……想加入我姐妹的行列?”
她声音尖锐,引得路人频频看来,门口的几位姑娘吃吃的掩着嘴笑,尽是风尘,尽显妩媚。
我知她说的不是什么好话,加之路上已有行人看着我窃窃私语,面上便有些挂不住,心中念了个阿弥陀佛,深觉此地不妙,便扭头匆匆离开。
虽是些弱不禁风的女子的聚集地,却让我这地府鬼差感受到这两百年来头一次的深深凉意。
我抬头看了眼红底招牌,心里暗暗叹气,鬼生中第一次进红楼,却是为了一只见也未见过的怨魂,往后路漫漫,不晓得还要与之打多少交道。
我用扇子遮住半张脸,打算迅速一脚踏进去。刚踏入一只脚,手腕便被一只手捉住。
这捉人的力道和手法……我额上浮起一层虚汗,此情此景何其熟悉,我认命的闭了闭眼,心中半是挫败半是愤慨,想我十一两百年来除却神仙洞魔鬼窟进不去,哪还有进不去不能进的地方?
如今却在这凡间小楼门口绕了两圈,凡胎老鸨面前栽了两次,实在是他爷爷的丢脸,他姥姥的时运不济!
我闭眼等她将我重新拉出来,不料那只手却忽的一转,竟自抚到我胸脯……啊不,胸膛上。我被惊得向后退了两步,那只手却是不依不饶的缠上来,圈住我的手臂,胸前二两紧紧贴着我。
“小公子瞧着眼生,可是第一回来我这乐坊?”
我扭头,老鸨白粉扑的一张脸距我鼻尖不过三寸,我用扇子遮了半张脸,咳了一声:“是第一次。”
老鸨掩唇一笑,难得有几分风情,她扯着我袖子便将我往里带:“第几次没甚关系,我这里可是个妙地儿,只怕小公子你进去了便是不想走了!”
我心想可不是个妙地儿,能让我这么一只地府鬼差栽了几次跟头。
坊内比外面瞧着更精致,可谓是莺莺燕燕好不热闹,如同阎君大人的后宫院一样。我常常在他后院厮混,这场面我稍稍还能稳得住些,扔了一靛银子打发了老鸨后,于坊内打量了两圈后,我便是片刻都不敢耽搁,寻起前两日于街上听到的乐声来。
那乐声特别,虽自打我留意以来,那乐声似怕我寻着一般不再出现,那我回忆起来却依旧记得清楚。
它一半踏入黄泉,一半留于世间,凄凄婉婉,欲留而不得,欲弃却不甘。
非冥音,非阳乐,是怨魂的乐声。
我凝神听了半晌,也未再捕捉到那日听到的乐声,但我晓得她定在这楼中,怕是我在门外合欢蹲的这几日被察觉到了地府的气息,屏息躲在了哪里。
这般小心翼翼飘荡于世,也不怪她的乐声凄婉断续不甚好听。
我食指磕了磕左手上的扳指,自打我化成人形来,炎一大人给我的锁魂玉便被我化成扳指戴在指上。
指上的黑曜石经三次敲击后,自内飘出一缕细烟,凝成发丝一般的细线,在我身边绕了两绕,扭动着瞬间不见。
只有生自冥界的东西,才最易扯住该归属冥界的亡魂。
我冲细线消失的地方眯了眯眼,悠悠然往长凳上一坐,学着阎君大人风流的样子,冲一旁偷偷瞧着我笑的小妹儿抛媚眼。
那粉衣小妹方才还面露羞怯地笑瞧着我,被我这么一瞧,便是放下掩面的丝巾,两扭三扭的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似有似无的脂粉味撩的我头晕。
我定了定神,学着阎君大人的样子轻佻地用扇子挑着粉衣小妹小巧的下巴,左右端量了一番,笑道:“齿白唇红,杏眼墨黛,是个美人儿,小妹妹想必是这坊内的花魁罢?”
那粉衣小妹掩唇娇笑道:“公子断会说些好听话逗奴开心。”
我举双手无辜道:“冤枉,我自打跨入这乐坊,巡了这一圈,就只有妹妹最娇俏可人,可不就是花魁?”
这小妹想必也是听惯了嫖客们恭维的话,面色不改道:“公子想必是头回来,这坊内姐妹百千人,哪轮到我桃雀做花魁。”
哦,原来粉衣小妹艺名桃雀。
我笑了一笑:“若公子我认定你是花魁呢?”
桃雀也是一笑:“公子若见了青瑢姊姊还这般觉着的罢,桃雀便陪公子一晚,不取分毫。”
“哦?”
我手握折扇遥遥一指,瞧着桃雀分外娇嫩的一张脸笑道:“你口中的青瑢,可是阁楼上的那位?”
扇柄对着的方向亭亭站着个戴着面纱的美人,她手扶雕栏站在那里许久,一双未遮住的杏眼正对着我的方向。
我知晓她站在那里看我许久。
锁魂玉抽出的黑色丝线在我与桃雀调笑时便已然回到了玉中。方才我取乐桃雀时不忘抽闲瞥了一眼,丝线最终进入的地方,便是青瑢身后那道紧紧关着的雕花木门。
这一趟,总是不算白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