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窈主婢早被李瑜的反常惊呆,站在一边不知所措。此刻眼见李瑜吐血,何窈忽的跑上前来扶住他:“公子!你怎么啦?!”
李瑜缓缓抬起头来,看到一双满含担忧和关切的眼睛,不由喃喃唤道:“清清……”何窈焦急的唤着:“公子!”李瑜终于看清眼前的面孔,是一个美丽而陌生的女子,他眸中的火焰倏的熄灭,伸出手来,将何窈的手从自己胳臂上推开。
何窈的脸色微微一白,她咬着嘴唇低下头去,半晌又猛的抬头看着李瑜,柔声劝道:“公子,请保重身体!”轻柔的话语好像利剑一般刺入李瑜的心脏,李瑜的嘴角浮上一丝凄厉的笑意:是啊,我得保重身体!这是清清的心愿,是她用自己换来的!我不能有事,她还在等我重逢!
李瑜只觉得胸口气血翻腾,一股腥味在口腔弥漫,又有什么东西涌上喉头。秦清皎洁清丽的面孔浮上脑海,她温柔带笑的看住他:“李瑜,我们一起努力!未来一定会很好的!”银玲一般的笑声似乎还在耳边回响,李瑜抚住胸口,内心慢慢平静下来。
腿上还在流血,他蹒跚着走回马车,将牛福五花大绑的捆紧,扔在车的一角,转头对两人说道:“上车吧,去吴郡!”
何窈一直担心李瑜问起是怎么和她们在一起的,寺庙里发生的事让她怎么开口呢?她心里七上八下的,不时拿眼偷偷看一下李瑜。可是一路上李瑜不发一言,甚至看也没有看过她们一眼,她虽然松了口气,却又不由得失望。
牛福作恶的密林离吴郡并不远,三人终于在北门下锁之前入了城。史迁夫妇闻讯迎出府来,史夫人大惊失色:“窈儿,发生什么事了?”何窈想起两日来的经历,紧张、失望、恐惧、委屈通通涌上心头,扑进舅母怀里失声痛哭。史夫人又是吃惊又是心痛,顾不得询问,抱住何窈不住口的安抚。
史迁吩咐下人将牛福关进柴房,而后将其他人请到了客厅。他身形挺拔,容貌端方,既有文人的儒雅,又有武将的英气,言谈举止间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何窈和史夫人哭作一团,他却不徐不紧的对李瑜笑道:“让公子见笑了!不知公子怎么称呼?”
李瑜上前:“晚生李瑜,见过史司马。”虽然经历惨变,形容狼狈,他的一言一行还是彬彬有礼,不卑不亢。史迁眼中划过一丝赞许之色:“李公子能否告知史某,路上究竟发生何事?”李瑜将牛福试图行凶之事简要说了,史迁面色微沉,向李瑜行礼道:“此次鄙外甥女能保全清白性命,全凭公子仗义相救,史某谢过!”他在言谈间毫无官僚作势之态,对李瑜的来历不闻不问,神色间全无见疑之色。
史夫人却突然问道:“不知公子为何会在窈儿车中?!”李瑜微愕,沉默不语,何窈低下头去。画儿抢道:“李公子受伤昏迷,本是济人堂的弟子将他送来吴郡,谁知那人路上碰到急事,见我们顺路,便将李公子托给我们了。”
史夫人虽觉此事与礼不合,也没有再追问,只是目光中带着一丝不赞成的意思。史迁却说道:“不知李公子在京城究竟遇到何事?身上的伤口从何而来?如果信得过史某,不妨相告,史某或许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他的神色坦然,眼色澹宁,李瑜略微犹豫了一下,忽然行下大礼:“晚生家逢惨变,求告无门,还请史司马指点迷津!”
李瑜沉声将那日之事缓缓道出。说到秦清诱使自己作出承诺并迷晕自己的时候,他握紧了双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不要颤抖:“我不知她是如何将我送出京城的,醒来时已然身在何小姐马车之中……”他死死攥住怀里的东西:“她将我们所有的积蓄都放在我身上,必是知道自己万万不能幸免了……”语音再也无法继续。
厅中一片安静,何窈呆呆的望住李瑜,心里百味杂呈,复杂难言;画儿眼珠微微转动;史夫人红了眼眶;史迁沉默半晌,歉然说道:“李公子,此事涉及卢侍郎公子、长沙王世子还有冯太尉公子,史某官微言轻,恐怕帮不了你。”不待李瑜反应,他又续道:“不过史某却有一个提议,或可救出尊夫人,但是机会甚微、费时甚长,且全靠公子自己。不知公子可有兴趣一听?”
李瑜猛地抬起头来:“史司马请讲!只要有一线希望,我都要试一试!”
史迁看着他:“你们夫妻勤恳度日,却忽然遭此横祸,你可想过为什么?”
李瑜一愣:“因为那卢良玉怀恨在心,谢广林好色成性,冯思昭推波助澜,三人勾结无法无天。”
史迁微微摇头:“他们为何可以无法无天?而你们为何只能任凭宰割?”
李瑜浑身一震,喃喃道:“我明白了……是权力——他们有权力而我们没有。”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他的父母都是学者,他也一直沉醉于学术立志做一个经济学家。直到来到这个世界,遭到这样的变故,直到眼前这一刻,他才终于发现那两个血腥肮脏的字眼并不虚幻也不遥远。它们那么真实又离他那么近,近到那凶残的手已经夺走了秦清,已经摸上了他的脖子。
李瑜深深一躬:“请先生给晚生指条明路!”
史迁微微笑起来:“其实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不是吗?公子气质高华,才学定然不凡,大元朝廷重用人才,公子何必隐于深巷?去年秋试已过,下次科举在一年半之后,届时史某愿为公子举荐,不知公子可能等得?”
李瑜咬牙不语。
史迁叹息一声:“真所谓关心则乱。尊夫人聪明机警,并非寻常女子,她既留信于你,必会保重自己……倒是大元人才辈出,科举中第并非易事,公子莫要掉以轻心,误了尊夫人一番期望才好!”
李瑜神色决然:“为了救出清清,李瑜自会全力以赴,吃多少苦也在所不惜!只是……”
史迁目光中闪过了然:“公子如何看待长沙王和冯氏的前景?”
李瑜眼光一亮:“天下必然一统,长沙王之举乃是逆流而行螳臂挡车;冯氏若非取而代之便是盛极而亡……”
史迁悠然笑道:“皇上求贤若渴,公子有如此眼光,必会脱颖而出。”
李瑜再次行礼:“先生指点之恩,晚生没齿难忘!”
大元的科举主要分六科:明经、明法、明史、明算、明字、进士。前五科分别选拔精通经书、法律、历史、算术和书法文字的专才,而进士科则选拔治国精英,考试内容不仅要求考生作诗赋,还要就考官所出的政治、经济、军事等问题作策论,进士一科最为艰难,然而一旦高中之后却也最为受到重用。李瑜要考的自然便是进士。
那日之后,李瑜在史家住了下来,史迁藏书甚丰,他每日除了短暂的睡眠便在书房日夜苦读。何窈常差画儿送来茶点,自己也不时前来探望,探讨诗赋,李瑜总是匆匆应付了事。
史迁有二子一女,女儿已经嫁人,长子史穆游学在外,次子史捷在家读书。李瑜住进史家,不仅父亲欣赏不已,美丽的表妹也青眼有加,史捷心里十分不满,暗地里对李瑜讽刺挖苦,作弄打击,李瑜只作不觉,一心苦读。时光飞逝,转眼已是五月中旬。
秦清的伤已经痊愈,她逐渐适应了清园的生活。伤势刚好的时候,她想的第一件事便是如何逃离王府。王府的高墙足有三米多高,附近绝对没有假山石块之类,秦清对于武侠小说里一跃而过的大侠表示了最崇高的敬意之后,只能望墙兴叹。
萧璟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让菊香整日跟着她。秦清尝试过甩开菊香,可是府门口的守卫盘查的异常严密,王府早已谢绝来客,每日进出的下人就那么几个,她还没靠近,几双亮铮铮的眼睛就看了过来;那次之后萧璟取消了她的月银:“清夫人跟我吃住同处,不需要单独置办;有什么要买要用的,让月霞安排;打赏下人的赏钱……让他们问钟琴领!”
既然无路可逃,随遇而安伺机而动再次成为秦清唯一的选择。
自从秦清伤愈,萧璟已有十多日不再唤菊香侍寝,夜夜宿在秦清的卧室。在榻上睡了两日之后,萧璟频频观察秦清的表情,但是这次她却没有丝毫不安:这是我的卧室啊,大床当然是我的!嫌卧榻不舒服?回自己卧室啊!不要连累我挨打!萧璟终于在秦清不以为然的表情中接受了现实,并渐渐发掘出卧榻的众多优点。
这日萧璟同秦清下完棋,似乎突然来了兴致:“钟琴,你将本王到任之后所有的礼单、来访名单拿来!”钟琴厚厚的名单抱来,萧璟笑道:“清,也来一起看看?”那时候的人称呼单名十分平常,但秦清还是不习惯,尤其是从萧璟嘴里叫出来——她再次伸手抚平身上的鸡皮疙瘩,笑应:“是,殿下!”
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看?秦清不过是应付一下。但是萧璟的神色竟有两分专注,她微微纳罕,也认真的看起来。半个小时之后,萧璟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秦清的眉头却蹙了起来。萧璟吩咐钟琴出去,看着她笑问:“有所得?”
秦清指着纸上的名字:“刚到吴郡之时,几乎所有官吏都殷勤来访,送上厚礼;闭门谢客之后人数和礼品渐渐减少,原本十分正常——只是,这几个人一开始并不突出,你谢绝来访之后却反而频繁求见……”萧璟笑道:“清果然聪明,一眼便看出他们反常。”他的神情微微一冷:“你再猜猜他们都是谁的人?”
“嗯?”秦清微怔:“谁的人?”看着萧璟奇怪的神情,秦清忽然想到那日小巷里的情形,心下一动,脱口而出:“难道是沈氏?”随即失笑,自己怎么会突然有这种想法?却听萧璟轻轻冷笑一声:“正是沈氏。”
秦清奇道:“为什么?在建康之时沈氏的人从没到访过……”照说沈氏是萧璟的母族,应该是一直支持他才对,从建康的情形看,她以为沈氏已经放弃皇位之争,如今宁王到了封地,一副无心政事的模样,他们为何反而热衷起来?……秦清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萧璟装模作样难道不光是为了解除冯氏的戒心?莫非沈氏的反应也在他预料之中?……”
秦清百思不得其解。她感到背脊发凉,为什么萧璟身边事事都透着诡异?自己似乎不知不觉又碰到了阴谋的边缘,秦清心中警铃大响。萧璟突然笑起来:“别想了,恐怕这几个来访的官员自己,也不知道这样做的真正原因。将来你会知道的。”秦清的脸色并没有缓和,她痛苦的想,其实我没有太大好奇心的,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把这些告诉我?我会不会莫名其妙又要丢了性命?
萧璟看着她愁苦的模样,嘴角微微一勾:“清有没有发现别的什么有趣的人?”秦清终于放弃继续折磨自己,回过神来无精打采的说道:“有个叫史迁的官,只第一日来送了份薄礼,就再没有音信,挺特立独行的。”恹恹的叹口气:“谁知道呢?说不定他家里出了什么事所以顾不上给殿下拍马屁也有可能啊!”
萧璟摇摇头:“此人年轻时文武双全,才名远播,入仕以后冯氏沈氏争相拉拢,被他两头拒绝。从此便销声匿迹,一个闲职做了十数年。”
秦清看萧璟一眼:“看来殿下对他很有兴趣?”
萧璟笑道:“你也一定会对他很有兴趣——史迁十六岁娶妻,二十多年来专一不二,从未纳妾。外间传言他惧内,也不以为忤。”
秦清心里翻个白眼,脸上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果然有趣。殿下对他了解得如此清楚,想必是要将他收为己用?什么时候去沈府拜访啊?”
萧璟笑着搂过她:“清果然聪明——不过,现在时机未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