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之中一片宁静,只余小慈清脆却哀伤的声音,讲述着一家人经历的悲惨遭遇。
小慈姓方,父亲方有德是吴郡刺史梁皓府里的账房先生,梁皓还没有出任刺史之前便已在梁府工作,至今已逾十载。
方有德的妻子为他生育了一子一女,长子方文嘉,今年二十二岁,女儿就是方慈,年方十三。方慈两岁的时候,母亲病逝,方有德没有续弦,一个人将子女拉扯长大。与方家兄妹一起长大的还有方有德一位故友的遗孤,名叫柳倩,今年十九岁。
柳倩在方家长大,与方有德情同父女,与方慈亲如姐妹,与方文嘉则是青梅竹马的恋人。两年以前,柳倩嫁与方文嘉为妻,有情人终成眷属。方家虽然并不富有,但是一家人感情深厚,其乐融融。然而上天总是看不得人世的完美,方家遭遇飞来横祸。
方文嘉从小聪颖,喜好读书,多年来一直刻苦攻读,今年终于获得“乡贡”资格,明年秋季便要进京赶考。半月之前,方文嘉忽染风寒,病情来势汹汹,几日下来也完全不见好转。
方家住在吴郡城外,离城内的梁府有一个多时辰的路,方有德上了年纪身体不如以前硬朗,加上儿子已经成年娶妻,女儿有他们照顾,他便十天半月才回家一次。十日前柳倩见丈夫的病迟迟不好,不由慌了神,赶去梁府找方有德商量。
柳倩进了梁府,竟不幸碰上梁皓的独子梁超。梁超仗着父亲的势力在吴郡向来为所欲为,而梁皓宠爱独子从来是纵容不理,使得梁超愈加无法无天,那****见柳倩年轻貌美、弱质纤纤,立刻色心大动,当即将她拉入厢房。柳倩拼命反抗,却敌不过梁超的拳打脚踢,惨遭强暴。
方有德获知此事,如同晴天霹雳,激怒之下找到梁皓,梁皓顾及多年主雇情分,将梁超唤来假意训斥一番,末了给方家五十两银子作为补偿。梁家势大,方有德只能就此作罢,带了儿媳回家,小两口抱头痛哭。
谁知柳倩肚里已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孕,遭到毒打强暴,回家之后就流产了。方家父子悲愤难当,但是迫于梁皓的“公道”,也只能忍气吞声。方有德回到梁府,打算请辞离去。
管家允了方有德的请求,但是循例要求他做到月底,方有德答应了,谁知第二日小女儿便哭着找了来。原来是梁超不忿方有德到父亲跟前告状,带了家丁闯上门去,将方文嘉拖下病床一顿毒打,然后抢走了柳倩。
方有德目眦尽裂,当场吐出血来。但是这次他没有再找梁皓,若无其事的向管家告了假,收拾包袱赶回家去。方有德回到家中,见家里一片狼藉,爱子重伤,不由老泪纵横,仰天痛哭,悲愤不已。
方文嘉伤病交加,身体十分虚弱,然而寻回爱妻的信念却让他的精神振作起来,两天之后,他的身体竟也开始好转。那天夜里,方慈听见父亲和哥哥在屋内小声商量,打算求宁王殿下主持公道。
第二日一早,方有德便离开方家再次赶往吴郡。谁知当天下午,方慈去药铺抓药回来却惊见家里一片凌乱、哥哥不知所踪。向周围的邻居打听,才知道方才刺史府派人来抓走了方文嘉。来人说方有德监守自盗,作假帐贪污了刺史大人的银子,已在吴郡被捕,现在要哥哥说出藏赃地点,哥哥不说,他们便将他也抓回了府衙。
方慈知道父兄都已落入梁皓之手,想起前夜父兄的谈话,便想到宁王府求助,可是有了父亲的前车之鉴,她不敢贸然上王府求见。她也不敢呆在家里,害怕梁府再派人来,她在吴郡城内躲藏了三天,听说有一个牙婆在替宁王府买仆役,她便找上门去卖了自己,终于混进了王府。
方慈聪明伶俐,但终究年纪尚幼,说到此处,早已泣不成声。
萧璟皱眉沉思,詹思元见状心里一紧,冷笑道:“一个小小账房,凭什么认为宁王殿下会为你们做主?”
这句话刺痛了秦清,想起李瑜,她的目光一寒,冷冷的看了过去。詹思元一怔。
秦清转身将方慈从地上拉起来:“你父亲离开梁府的时候,收拾了一些什么东西,你还记得吗?”
方慈努力回想:“就是他平时回家会带的一些随身物品啊……对了,还有几本书和几张纸,是我从来没见过的。”
詹思元脸色阴沉,萧璟目光一闪,秦清又问:“你父亲可有说过关于梁皓或是梁府的事情?”
方慈摇头:“父亲回到家里从来不提梁府的事。”
秦清追问:“你再仔细想想,比如他前来宁王府前的那个晚上,他和你哥哥密谈,你听见些什么?”
方慈皱着眉头,苦苦思索,眼睛忽然一亮:“对了,我想起来了,他好像说什么梁府的账目不干不净……还提到什么赈灾……也不知道跟梁府有没有关系?”
秦清点点头:“你父亲带着你从梁府回来之后,有没有秘藏什么东西?”
方慈奇道:“清姐姐,你怎么知道?我也是无意中撞见的!”
秦清微笑不答,反问:“那些人搜过之后,东西还在吗?”
方慈点点头:“应该还在的,那个地方都没有人动过。”
秦清摸摸她的头,温柔的笑道:“好啦,你家的事情殿下都知道了。你先去清园休息,让殿下想想该怎么帮你,好吗?”
方慈露出疑惑的表情,殿下不是只要下令将梁皓父子抓起来就可以了吗?不过她只是乖巧的点点头。
真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秦清唤进钟琴:“麻烦你叫人送她回清园好吗?可以的话,再给她拿些点心吧,这些天她吃了不少苦。”
方慈眼眶红红的,感激的拉着秦清的手:“清姐姐……”
秦清拍拍她的肩头:“快去吧,宁王府的点心可是很好吃的哦!姐姐一会就回来。”
钟琴带了方慈出去,书房内一片沉默,萧璟蹙眉沉思,詹思元目光闪烁,秦清静静的站在书房中央,唇角挂着一丝宁静的微笑。
萧璟站起身来,走到秦清身边,勾起她的下颔:“清,你这个小忙可真不小啊!这个丫鬟也真不便宜呢,我若为此与梁刺史交恶,你打算拿什么补偿?”
詹思元猛的站起来:“殿下!”
萧璟笑道:“詹先生莫急,且听听她怎么说。”
萧璟的拇指在她左颊的肌肤上来回摩挲,深邃的双眸牢牢的锁住她,秦清几乎能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吹在脸上,她的面颊有点发热。
克制住偏过头去的冲动,秦清回视着萧璟的目光,轻笑:“殿下何必明知故问呢?妾身不过得到一个称心的丫鬟,殿下得到的却是吴地十三郡的实权。”
秦清的话音落下,书房的气氛再次陷入沉默,詹思元面上显出惊讶错愕之色,萧璟悠然一笑:“哦?此话何解?”
秦清轻轻转头,将下颔从萧璟的手里解脱出来,退开一步。萧璟脸色微沉,秦清只作未觉,嘴角牵出一个微笑:“殿下苦心经营近四年终于得以来到封地,恐怕不仅仅是为了化解冯氏的猜忌,争取沈氏的支持吧?吴地十三郡地处江南,乃大元最富庶之地,不仅物产富饶财力可观,更重要的是兵力强大。”
秦清语气一顿:“沈氏虽然目前表现出支持殿下,但一来沈氏本身较冯氏势弱;二来……虽然我不了解具体内情,但沈氏对殿下的支持显然是极不稳定的,到底比不上自己握在手里的军队可靠。殿下对吴地实权早就志在必得,妾身说的可对?”
詹思元目光闪动,萧璟笑得轻松自在:“不错。””
詹思元暗惊,秦清一笑:“以方家冤案为引扳倒梁皓,则封地、沈氏两者兼得——此消彼长之下,宁王殿下与太子从此势均力敌。”
詹思元急道:“殿下,切莫听她巧言煽动,贸然对付梁皓、惊动沈氏,只会两者俱失!”
萧璟笑道:“先生不必如此惊慌,此事之轻重本王心中有数,决不会妄下判断。所谓集思广益,现在姑且听听她怎么说?”
妇道人家能有什么真知灼见?何况还是一名小妾!詹思元一脸的不以为然,看向秦清的眼神全是轻蔑,不过萧璟已经发了话,碍于宁王的面子,他只能按捺住性子,暂时忍耐。
秦清走到詹思元面前,轻轻一蹲:“妾身名叫秦清,不知先生高姓大名?”
詹思元冷哼一声,全不理睬,秦清毫不意外,自顾站直身体,微笑:“先生眼高于顶,想来必非寻常之人……”
秦清走回萧璟身边,偏首一笑:“妾身夸夸其谈了半天,恐怕是班门弄斧了,趁着还没闹出更大的笑话,殿下就为妾身介绍一下吧?”
萧璟凝视着她的笑颜,有一瞬间的失神。秦清很爱笑,嘴角似乎永远挂着浅浅的微笑,淡雅而亲切,却总给他一种无从捉摸的感觉;有的时候,她会展颜而笑、柳眉弯弯,笑意盈盈,美丽中透着一股淘气,可爱之极,然而一旦触及她的眼神,却会发现里面全是冷淡;偶尔她也会开怀一笑,笑脸温暖而灵动,那种感觉就好像金色的阳光穿透厚密的云层,照亮四下的黑暗,驱走心里的阴寒……
但是萧璟从没见她像现在这样笑过,巧笑嫣然、娇柔妩媚,直令人目眩神迷、怦然心动。半月未见,为何她有这样的变化?是因为她打定了主意要扮演好“宠妾”的角色,还是因为……双目相对,她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清澈明亮,像湖水一样美丽,却也像湖水一样深不见底,萧璟的心底泛起一丝难言的滋味。
萧璟久久不答,秦清扁扁嘴:“殿下不会这么吝啬吧,这样小小的问题也不肯回答?”
萧璟看着她娇俏的模样,半晌不语,那莫名的眼神让秦清心里发毛:“哎,不说就不说嘛,我不问便是!”
萧璟轻轻一笑:“清这么聪明,不如来猜上一猜?”
秦清一滞,郁闷道:“殿下这不是存心为难妾身么……”萧璟但笑不语,秦清无奈,只得细细打量詹思元:四十多岁年纪,其貌不扬,萧璟对他颇为尊重且极为信任,他对萧璟恳切进言无所避忌……刚刚萧璟叫他詹先生……
秦清目光一亮:“当年齐王殿下沙场纵横,屡战屡胜,除了他本身的惊人才智和武功以外,据说他身边的一位谋士也功不可没——莫非眼前这位便是詹思元先生?”
詹思元一震,萧璟深深看她一眼,秦清一吓:“殿下也知道妾身以前在茶馆干活,听了好多故事,刚刚不知怎么就想起来了,要是猜错了殿下只管嘲笑便是,不用这么瞪我吧?”
萧璟伸手抚过她的面颊:“本王的爱妾果然聪敏过人。”
秦清知道自己猜对了,心下暗惊。詹思元来吴必为辅佐萧璟,他消失了将近四年,此时却堂而皇之的进了王府,必是为了萧璟要实施的下一步计划,那这个计划是什么?
秦清细细回想萧璟两月以来的异常“宠爱”,再联想到适才詹思元眼中的杀意,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背心立即惊出一层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