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清点设备的时候,值班的人发现金善喜的车子没有开回来。第二天早上,搜索队找到了电动车和金善喜的尸体。车子翻在了一个坍塌的坎儿井上,在一号基地北面10公里的戈壁上。
金善喜死了。死在了戈壁上。
这个意外事故彻底打乱了戈壁上平静的生活,绿色能源公司被卷进了一个沙漠风暴,一个狂躁的风暴,一个毫无征兆的灾难。
听说金善喜失踪之后,林箫莉不顾阻拦,当夜就从二号基地赶了回来。她的眼泪已经完全失去了控制,几度昏厥过去。医生被迫给她打了点镇定剂,让她在房间里休息。
李劲风的脸色铁青,把来处理事故的警察和地方官员吓得噤若寒蝉。有谁了解他的伤痛吗?又有谁理解他和金善喜之间的那种默契,那种不需要言语,甚至不需要表情的沟通。多少次,在会议桌旁,李劲风不需要扭头就能感觉到身旁同样坚强、同样执着的力量。多少次,在会场上,笔直地站在演讲台上,他不需要用眼睛搜索就能感觉到金善喜的存在;那个不苟言笑的女孩子肯定坐在听众席的角落里,用挑剔的眼光审视着他的每一个动作。
金善喜的脸庞很迷人,但是她很少笑;似乎全部的感情都靠那双眼睛来表达——被弯弯的眉毛衬托着的、矿石一样闪闪发亮的眼睛。那双眼睛向他透露了很多东西,责怪、嗔怒、恳求、信任、赞赏、还有依恋。李劲风每次都用同样的眼神回应,他相信默契比任何言语都更纯洁、更直接、更富有表达力。可是现在,李劲风多么希望用直白而庸俗的语言来表达他的感情!他多么希望捧着一束玫瑰,献给他心爱的人!他多么希望再听到金善喜那清脆而铿锵有力的声音,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李劲风比金善喜大五岁。他们两个人的相遇既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李劲风在国内的本科就是能源管理学,后来他又到德国深造了三年。在欧洲见识了先进的能源管理和绿色能源技术之后,他决定回国试验和推广一些低成本的,适合中国国情的能源解决方案。2007年回国之后,他利用中关村科技园提供的资金完成了可行性研究,也建立了一个小型的试验基地。进行商业推广所面临的只是资金问题,但是和多数创业者一样,钱是最要命的问题。为了给他的绿色能源项目找到资金,李劲风使出了浑身的解数去说服大型的风险投资机构。但是能源项目需要大笔的投资,资金回笼的速度比常见的项目也要慢很多。绿色能源是否能盈利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传统能源的价格,这等于是在赌博。谁知道两年后的电价会不会上涨20%,如果真的涨了国家会不会搞补贴或者强制定价。虽然人人都说李劲风的项目好,但是谁也不敢冒风险。2008年7月,眼看着手上的资金快到头了,李劲风无奈之下转向中小型投资者。趁着奥运会期间全民高涨的热情,说不定能煽动小投资者们入股。
李劲风在他的母校清华大学的礼堂里连续搞了五天的项目推介会。投资者来了不少,但是让他失望的是投资者一听到成本和利润的部分就开始摇头。另一方面,这次推介活动也让他看到了希望。因为听众一天比一天多。到了第五天,会场上连站的地方都没有了,各个大学里闻讯赶来的学生们热情地提问。他们把李劲风当成了英雄,对于绿色能源项目一百个支持。李劲风很感动,但是学生的热情并不能解决钱的问题。在中国,如果没有大企业的赞助,单靠热情什么也干不成。
最后一天的推介会一直开到八点多。散场之后,李劲风把剩余的宣传资料都交给了那些热心的学生。五天下来,李劲风累坏了。他委婉地把一些支持者打发走了,然后收拾东西想早点回家。背好书包准备走的时候,他发现还有一个人影坐在会场后排没有走。
李劲风站了一整天,口干舌燥,又饿又累。关键是资金还是没有着落,他没好气地冲着那个人影喊:“哎,不好意思。介绍会已经结束了,我要关灯了。”
“你的推广计划太差了,像这样你永远也找不到资金!”金善喜和李劲风之间的第一段对话并不友好。拉不到资金还被人批评,李劲风很有气。
他把书包往地上一丢,嚷了起来:“怎么不好了?你说说?啊?”
那个人影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回答:“你的技术很好,但是你的商业计划糟糕透了。”
李劲风看到说话的是一个女学生,更不服气了。于是他和这个姑娘激烈地辩论了起来。李劲风不是一个轻易服输的人,但是辩论之后,他不得不承认这个女孩子说得有道理。这五天的推介会是白费力气,李劲风选择的地点,听众,材料和宣传方式都是错的。在那一天,那个礼堂里,那个特定的时刻,面对一个傲慢的女学生,李劲风平生第一次感到沮丧,对经营了两年的项目的信心也第一次动摇了。在那个时刻,金善喜充分表现出了她的个性中冷酷的特性。她敢于给别人泼冷水,而且是毫不客气地让你从头冷到脚。
“照你这么说,我的项目是毫无希望了?”李劲风的声音满是疲惫。
“照你这么做,就是毫无希望。”金善喜的眼睛坚定地看着他高一头的李劲风,判了他死刑。然后她就带着法官的傲慢,把李劲风一个人丢在了冰冷的礼堂里。
那天晚上,李劲风没有坐出租车,而是背着书包慢慢地在街上溜达。他没有吃晚饭,可是一点也不饿。经过高度紧张之后,他的精神有点恍惚,有点绝望。绝望之余,他并没有胡思乱想,而是开始考虑一个严肃的问题。为什么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学生要如此无情地打击一个人人都说好的项目?快走到家门口的时候,他又开始往反方向走。李劲风的老爹在他的事业问题上只有一个忠告:“忠言逆耳。”李劲风素来是特立独行,已经习惯了遭白眼,所以从来没有认真考虑过老爹的忠告。今天这四个字突然冒了出来,让李劲风出了一身的冷汗。
李劲风想立刻找那个批评者问问有什么建议,只有认真研究过他的项目的人才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的问题。但是刚才在气头上他光顾着给自己辩护了,他甚至不知道那个批评者的名字。李劲风在清华大学转了两天,终于搞清楚了这个女孩子的名字和背景。金善喜,传媒专业的硕士生,正是李劲风需要的帮手。对于李劲风来说,有些事情是不需要理由的。比如说突然冒出来一个叫金善喜的人;所以金善喜同意给他当参谋,参与一项她叛过死刑的项目也是不需要理由的。
自从金善喜加盟之后,绿色能源项目就开始转运了。金善喜推翻了李劲风以前做的所有的投资计划和推介策略。她把目标锁定在那些和能源完全不沾边的大型私营企业上。经过几次接触,特吉世利集团全资收购了李劲风的项目。李劲风曾经认为金岳川的投资多多少少是因为金善喜的特殊身份。但是金善喜斩钉截铁地说她的父亲是一个商人,绝不做赔本买卖。金岳川肯投资是因为绿色能源项目能给他带来好处,不是为了让女儿高兴。后来,李劲风发现事实确实如此。金岳川是一个冷静的商人,从来不让个人感情影响商业决策。他的女儿金善喜虽然不是商人,但是比他更冷静,有时候冷静得可怕。
2008年底,李劲风拿到资金之后立刻开始在新疆的沙漠边缘地带建设太阳能发电设备。李劲风有一个很团结的工程师队伍,所以工程进展很顺利。2009年第一个机组开始正式发电,然后逐渐发展成了占地250平方公里的巨型绿色基地。李劲风的梦想在一步一步地走向现实,实际上2012年的规模已经超过了他当年做的五年计划。李劲风很满意,但是他的脑子里有更长远,更宏大的计划。但是现在李劲风面临一个严峻的问题,一个和四年前一样的问题——钱的问题。陈思邈的财务报告很清楚,绿色能源公司现有的项目仍然赔钱,但是很快就会持平和盈利,这不是什么问题。但是李劲风正在准备的第二阶段计划需要一大笔新的资金投入。李劲风当年和特吉世利集团签的合同只是保证了第一阶段的资金支持。说服金岳川继续投资是绿色能源公司的头等大事。
在这件事上,金善喜一直没有表态。李劲风并不感到奇怪,金善喜从来不仓促作任何决定,没有把握的事情她从来不说。金善喜不说不等于不做,她是现实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