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帷幕,大红挂头,将前厅装饰得一片喜气。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喇叭、唢呐的喜庆声。主人身穿与厅堂匹配的红艳,两侧的颧骨仿佛受到了传染,也呈现出红色,他站起来,用宽大的衣袖轻轻摆动了一下,底下的人迅速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
他高高举起酒杯,声音像是陈酿的美酒,勾着人的味觉和视觉,“各位能够百忙之中前来,为小弟祝贺新婚,在此小弟以酒谢诸位。”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今夜大家不醉不归。”
宾客似乎是受到了鼓励,沸腾地立刻开锅。酒酣之时,只见觥筹交错,酒案上一篇狼籍,金盏银兽歪倒一旁。宾客或起或立,站着,躺着,各种醉酒姿势极尽想象之能。茶床间不时穿梭着丫鬟的身影,手提杯壶,极尽笑靥。
鞭炮三响,不知谁大喊了一声,“闹洞房了”,顿时惊起不少醉鬼,脸上泛着浓重的酒晕,打着酒嗝,歪歪斜斜地站起来,涌向新郎官。
终于送走了一群酒鬼,新郎官支开身边的仆役,慢慢推开沉重的木门。
洞房内地席重茵,隔着重重的大红屏障,仍能听见里面红烛滋滋的爆鸣声,像是新娘的召唤。赵毅顿了顿心神,原先的迫不及待这时却倒是有些犹豫不决,终于深呼了口气,迈着步子慢慢地向里走去。
桌上摆满了豆、笾、簋、簠、灯和俎,象征着夫妻同席宴餐。床沿上坐着的是他的新娘,身穿跟他一色的大严绣衣,戴着狩佩,遮着盖头,裙摆处还兜着榛子、栗子和大枣。
看到这幅画面他突然很想笑出声来,一向爱吃甜食的她,居然还能放任这些果子肆意摆放。新房内到处装饰着红色,红色的帘幔、红色的桌布、红色的锦被……他不由自主地撩起袖子来想擦一擦脸上的汗。其实房内并不热,但这一片喜庆的大红色硬生生地将洞房的温度升了好许。
新娘似乎是累急了,歪着脑袋靠在床栏边上,隐约地还能听到细小的鼾声,一下一下倒腾着赵毅的心脏,仿佛成了体内那颗红色跳动的原动力。
他轻轻地将新娘的脑袋扳过来,靠在自己胸口,右手环着她的细肩,左手捻起盖头的一角,缓缓地拉起……
窗外到处都透着洋洋的喜气,月亮仿佛是知心意的主,将柔柔和和的皎洁洒满了每个角落。这样明亮的月色,似乎有着和雪花一样的功效,将世间一切的晦暗都遮盖了起来,想着不为人知就能够永远这样藏下去。
静谧的夜空突然传来一阵布料撕碎的刺啦声,尖锐地要将宝蓝色的天幕活生生撕裂了般,让人心神不宁……
子时的皇宫几乎早已安歇下了所有的人,但这静谧夜色所散发的浓重睡意仿佛被温室殿的红木大门彻底隔断了。火齐屏风内是重重的鸿羽帐幕,巨大的挂了一层又一层,像是牡丹花瓣将里面的花蕊包裹得严实。温室殿中铺着厚厚的毛织毯,四周的墙面上还蒙着绣彩的布料,银香兽内散发的兰椒味更是让殿名更为符实,暖意融融。
但这暖意似乎也是择人而栖的,站在桌边的洪贵就被它给忽略了。从戌时进过餐后,洪贵的这个姿势就没改变过,毕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这把骨头着实经不起如此折腾。
皱皱的眼皮微微掀起,小心地瞄了一眼站在桌前的年轻男子,仍是在奋笔疾书,似乎不知累为何物。心里暗叹了一声,自己好歹也是宫里称得上岁数的老人,想当年太后穷尽竭力也没能将自己归于旗下。回顾往昔,有扼腕,有血泪,但更多的则是小小的得意,作为先帝的心腹,临终前特意将他留给了当今的皇上作辅佐之用。
可如今这情景,让他有苦说不出,借着递茶的当儿,他不得不再次硬着头皮,提醒桌前的那位身穿龙袍的男子,“皇上,夜深了,早些休息。”
白净的手顿了一下,以笔尖为中心的墨点向外扩张,宣纸上立刻多了一个深黑色的墨团。男子抬起头,没有接茶,声音平静如水,“洪公公累了?”视线始终未落到身边站着的人身上,自顾自地说下去,“年纪大了,是应该早点休息。”
这话若是一般人听了还以为是皇上体谅下人,怕是感动得不知所措了。可洪贵在这深宫中跌打滚爬近一生,怎么能听不出话中之意?额头立刻渗出了少许汗珠,努力使身形站稳,“谢皇上厚爱,老奴不累,老奴只是担心皇上身体。”
“哦。”简单的一个字,算是作为应答。男子复又抬起手腕,开始在纸上挥毫,徒留洪贵弯着腰,手中捧着茶尴尬至极地定在那彷如木偶般一动不动。末了,最后一个苍劲有力字出现在宣纸上时,男子千年陈潭般的嗓音再次响起,“朕不渴,放下吧。”
“是。”茶盏稳当地放回,手肘至肩部的血液顿时像淋了春雨般舒畅起来,洪贵额间的汗珠已是滴滴成型,艰难地挂在深沟纵横的皮肤间。
这夜注定不太平,新起的纸未书写完半页,窗外就传来了响动。
凭着多年的当差经历,洪贵靠一双耳朵就判断出了来人是谁,小心翼翼地提醒道:“皇上,鲁净求见。”
“宣。”
“吱嘎”推门的声音,紧接着是裘靴踩在地毯上的沙沙声,一身武服的男子双膝跪下,两手前伸,掌间似乎还抬举着一片轻薄的纸样。
着龙袍的男子接过洪贵递上之物,不动声色地快速扫视了一遍,搁在右手之下的整洁宣纸,慢慢地被揉成一团褶皱……
空气中静极了,连呼吸声似乎都被刻意隐藏了起来,兰椒花的味道在鼻尖、耳边缠成丝缓缓绕过,整个温室殿显得都是那么不真实。
终于,有人打破了沉寂。
“跑了?”带着轻蔑的嘲笑声。
“是。”台下的男子答地拘谨,但却不改武人本色。
“该怎样罚不用我说了。记得,不许出现第二次。”仍是像深潭一样的嗓音,透着不可捉摸,淡淡地滋味让人有体验死亡的感觉。
底下的男子轻舒了口气,恭敬地转身离开了。
当背后的大门重新合上,鲁净抬起手抹了把头上的汗液,对着冷色的夜叹了口气。突然,后脑的细发像是受到感应般,每一根都传达着相同意思。他按住身侧的佩刀,竖起双耳,等待猎物的靠近。
就是这刻了,突然身形猛地一转,闪亮的刀光将黑沉的夜破开,稳稳地架在了白皙的脖颈间,锋刃如嗜渴的魔鬼紧盯着皮肤下清晰的血管。
刀下的人仿佛根本未有惧色,轻快的声音将冷峻的刀锋都感染了,隐约中还能看见脸上调皮地表情,“嘻嘻,是我啦。每次都这样,不累么。”
刀落,收起。鲁净的脸微微泛着可疑的红色,“在下并非每次都能拿捏地如此准确,还望公主以后不要再有如此动作。”
声音的主人完全将这话自动过滤,跳跃的思维将鲁净甩在身后,“真不知道皇帝哥哥怎么想的,人在的时候眼神飘啊飘的,一副无所谓。现在等到成亲了却不知道在跟谁怄气?”
“你知道?”鲁净顿时紧张起来,手背上筋凸起的厉害,无形之中将惯有的杀气也释放了出来。
司马妲己知道自己犯了嘴漏,暗叫不妙,眼神忙向四周掠去,发觉无人,松了口气,解释道:“伊豆是我唯一的朋友,你放心,别人断不会从我口中知道她的消息。”
鲁净知道这位公主的性格,当下也敛去气息,有些无奈,开口道:“公主若是想去见皇上,在下劝您还是回去吧。不说皇上不想别人掺和这事,就是让太后知道今天您来,也是不容易对付的事。夜深,还请公主见谅。”
话已经堵在了喉口,小手也捏成了拳,刚要反驳,复又无力松开,将一个个字重新咽进了肚子。她知道这话说不得,皇宫处处是耳朵,她不能害了那个人。
树影在地上铺了一层黑暗,盖住了躲在假山后面那个娇小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