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佐临
黄佐临（1906—1994），原名黄作霖，广东番禺人，生于天津。戏剧、电影大师，曾导演戏剧《梁上君子》、《夜店》、《假凤虚凰》、《腐蚀》、《布谷鸟又叫了》、《黄浦江的故事》、《陈毅市长》等影片。著有《漫谈戏剧观》、《导演的话》等。中日友好老人健康研讨会在上海举行，让我作个发言。其实我年方八十，没有什么经验好谈。不是吗，六十多来兮，七十不稀奇，八十小弟弟……所以凡我知道的，在座诸君都知道，并且肯定地运用得很得法，否则就不会跑来参加这个会了。
我知道的不外乎生活有规律，饮食要节制，多运动，少生气，不喝酒，不吸烟，不赌博，不好色等等。这些养身之道，我倒是都能遵守的。譬如运动，我自小就酷爱运动，什么球都打，主要是网球，从1923年起一直打到1975年。那年因为小中风，所以就放下了球拍，自行车也不骑了。我的自行车是部好牌子，买的时候保五十年，我对车行说，我相信你的话，但我自己恐怕保不了那末久。结果用了四十年就摆在一旁了，车子至今还是能用的。不骑车我就走路，一小时半小时地走，对身体很有益处。最近开始学气功，已经三个月了，非常见效。高血压稳定了，冠心病也有了好转，维持量用不着吃了。最灵验的是我的膝盖犯骨质增生，医生说我岁数到了，这是普遍毛病，无法医治。但当我学气功两个月以后，双膝已经轻松多了，可以说是好了，手杖都不必用了。可见气功是极有效的。我学的是郭林的“气功疗法”。听说日本朋友已经把这体系录了像，在日本开始推广了。
至于吸烟，我倒想说几句。我从事戏剧已有五十年，但从来没抽过一支烟。为什么呢？原来当我九岁时候曾偷过父亲的高级雪茄抽过，抽了一口就晕倒了，从此就不敢再碰任何烟草了！其实吸烟有百弊而无一利。听医生们说，美国有份防癌杂志曾登载一篇论文，指出吸烟与癌症的关系。论文大意说，在癌症上，吸烟人与不吸烟人的寿命长短只相差一分半钟，所以关系不大，不过后来经查明，这份医学刊物的赞助人是个“香烟大王”，封面后面有公司的大广告！不管怎样，我反正立誓不吸烟，我的原则是，能多活一分半钟就争取多活一分半钟！
这种长寿意志，我想人人都有。就说每天早晨六点至七点我在附近小公园里练气功吧，里头各式各样练功法都有，光怪陆离，五花八门，都是长寿意志的表示。的确是的，前面放着那末美好的未来，谁不愿意争取多活几年啊，哪怕是一分半钟呢！
1984年我在医院里开刀，时值春节，同屋的是一位九十三岁的学者，他单位里负责人前来慰问他说：“您放心，您肯定可以活到一百岁。”这位九十三岁的学者听了不但不表示高兴，反而眉头一皱，面孔发白，突然哭了起来，感慨地说：“啊呀，我才能有七年好活啊！”
提到一百岁，我借此机会向朋友们预告，据可靠统计，上海市共有一百零三个百岁以上的老人（这是两三年前的数字，现在究竟有多少就无以奉告了，不过肯定只有多没有少，因为人们普遍地长寿了。）在这一百零三人当中，绝大部分是生活有规律，经常吃素，不轻易生气，坚持运动等等。他们有个特点值得注意，就是其中有不少人欢喜看越剧。从个人审美习惯，我本来是不喜爱越剧的，但为了长寿，我经常向朋友们介绍它推荐它。
两性问题，我觉得也应该提一提。在这问题上我是坦然的。我们夫妻二人去年举行了金婚纪念，结婚以来，和平共处，有五个孩子，过着美满的家庭生话。我俩之间从来没有过第三者，理由何在呢？很简单，我们事业心相当强，认为纠缠在桃色案中，事业就会受影响，最终目标就会有损失，所以敬而远之，畏而避之。不过我个人在这方面能70年如一日地与色绝缘乃是经历过一次惨痛教训的！记得当我十二、三岁的时候放学回家，对面走来几个同龄漂亮女学生，我回头尽管盯着看她们，欣赏她们的美，不料猛然撞到一棵大树上，把脸撞破，到家只好告诉父母，我摔了一交！从此，我再不敢与女人搭讪了！不过这是人之常情，青春焕发之际，情有可原，与“好色”有本质的区别。“好色”可千万要不得。“不要江山要美人”，历史上常有所闻。众所周知，“寡人有疾，寡人好色”这句话，许多皇帝寿命不长，是与“好色”有关。
看来，永葆青春诀窍很多，朋友们也带来了不少宝贵经验。我们非常感激。除了以上所提的几点外，我自己也摸索到的一点点亲身体会，现在向朋友们介绍。几十年来，我有个座右铭：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
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
可见我是相信“笑”，相信“幽默”的，鄙人有疾，鄙人好笑。我国有个谚语：“笑一笑，少一少。”在无论什么困难情况下，我总是采取乐观主义的。譬如说，我这一辈子在事业上算是比较一帆风顺的，只有在“四人帮”、十年浩劫中吃过大苦头。
十年中我被靠边足足有十年，其中被隔离竟有三年半之久。即便在那种残酷不堪回首的情景下，我还是禁不住信赖“笑”的法宝来过日子的。譬如在“文革”初期，隔离室中共有十七个“牛鬼蛇神”关在一个房间里。因为伙食不适口，大家不断放屁。有人问为什么？我插话说：“我们的气不能从上边出来就从下边出来了！”大家听了哈哈大笑，但我被密告了，第二天“造反派”狠狠斗了我一通！
再有一次是在干校里监督劳动。在隔离期间，夫妻虽然在一起干活却不准交谈。我和我的老伴相隔一条小河，那天正好是七夕，是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我深深感慨地说：“唉，人家牛郎织女每年还可以面谈一次，而我们牛公织婆却不许讲话！”这一感叹却又被告密了，第二天又开我的批斗会，责问我居心何在？牛郎织女是谁把他们分开的？你这不明明是借王母娘娘影射什么人吗？那天我又被斗得不亦乐乎！
总之，十年浩劫中我心灵遭遇到好多不堪忍受的事情，但我总是付之一笑。有些人愁眉苦脸甚至想自杀，我则以笑来维持，终于熬过去了。我素来就相信“笑”，相信“幽默”。我喜欢导演喜剧。我很欣赏幽默大师萧伯纳的话，他说：“我让人发笑的目的乃是要让人去思考。”我认为这话很有道理，也就是“寓教于谐”的意思。果戈理有句名言，就是“透过有目共睹的笑”去揭示“世人看不见的泪”。
有的人说，东方人不爱笑，甚至于说日本人不爱笑。我认为这说法很不对。我到过日本四次。两次是在1929年和1935年，两次是最近，1984和1985年。我发现头两次日本人确实不太喜欢笑，大概与军国主义统治有关；后两次有了显著的变化，人们有说有笑，开朗得多了。鲁迅曾翻译过日本作家鹤见佑《说幽默》一文；另一个日本作家长谷川称幽默是“社会性的笑”。可见日本人对幽默也是很重视的。喜剧大师卓别林曾说：“喜剧是个严肃的事业。”诚然如此，中国人的幽默感也很强。近的像老舍、侯宝林等幽默大师不提，远在西周、春秋年代（约三千年前）所收集的千万首民间歌谣的一部《诗经》就已充满了劳动者的心声和笑声。例如其中有一首就是描绘采桑人在劳动之余的欢快心情和相互戏谑的生动活泼场面。还有一首是讽刺贵妇人的，先是写她怎么美，怎样华丽，忽然一转就指出她品行败坏，表面上好像美得很，实质上则是丑得很。可见中国人几千年以前就有丰富的幽默感。谁说东方人不会笑？
世界历史上对幽默有许多解释，众说纷纭，不一而足，我反正相信我的座右铭，这是我五六十年来的人生哲学、审美哲学和自卫武器。如果“气功疗法”有效，我认为“笑功疗法”更有效。今天我仅以此奉献给老大哥老大姐们，祝愿你们永葆青春，万寿无疆！给匆忙走路的人不是吗？最完善的意义就是一个时间的完善加上又一个时间的完善，生命的各个小节综合起来方表现得出生命，同各个音有规律地连贯起来才成为曲子，各个色有规律地组合起来才成为一幅画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