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原
绿原生于1922年,湖北黄陂人,原名刘仁甫,又名刘半九。著名诗人、作家,代表作有诗集《又是一个起点》、《人之诗》、诗话集《与蜜》;散文集《离魂草》、《非花非雾集》等。我还年轻,只有七十岁。何况七折八扣下来,说不定显得更年轻。——什么,你还年轻?还想搬着指头数年岁,不怕人笑话你活到没有别的什么可数么?——岂敢,人生慢慢悠悠,可数的东西多着呢:拍不开的门,见不着的人,收不到的通知,等不及的许诺,唤不回的灵感,悔不迭的蠢事……五花八门的遗憾数不胜数,何致于下作到去数曝光废片似的岁月?不过,我写下了这个题目,倒也涉及一则与年龄问题有关的往事。
1950年间,全国解放不久,人人充满新生的喜悦,仿佛都只有一周岁。随军南下的诗人李又然进了武汉,特地到中山公园一间荒僻的临时宿舍来找我,记不得为了什么,不过是想聊聊天吧,当时聊天就是做宣传工作。我们这是第一次见面,但已知他是著名散文集《国际家书》的作者,还听说他同罗曼·罗兰有过交往。我只二十几岁,在他的渊博和老练面前显得相当幼稚,几句无谓的寒暄之后,便专心倾听他畅谈国内外的革命掌故。对白一转成独白,刹那间我不禁走神,贸然插问了一句:“您好大年纪?”岂料他像一柄断弦琴似的戛然而止,随即拉长了面孔,用近乎训斥的口吻中断了他的长篇大论:“革命者是没有年龄的!”
一晃二十年,到70年代初,我们还在干校见过几次面;后来,这位没有年龄的革命者仿佛消失了,也不知是哪年故世的。他当年对我的那番开导,我现在一句也记不得,但那个警句却像钉子一样扎实地留在我的脑子里。此后每忆及自己那唐突的一问,便感到不胜懊悔而又侥幸。首先,懊悔自己出言不逊,有损诗人作为革命者的尊严,从而丧失继续从他聆教的幸运。我为什么要发神经似的来那么一句呢?说来可笑,大概小时候听惯了大人们这样感叹:“你几时才长得大啊?!”言下之意,长大了就好了,年龄似乎正是一个人成熟、能干、有出息、有身分的保证和标志。见到诗人谈吐不凡,令人神往,不觉琢磨起来:几时才长得跟他一样大,一样有学问呢?这段可笑的思想活动经那一问而显现出来,怪不得他不屑于同我再谈下去。但是,懊悔之余,毕竟又侥幸听到那么一句真理,从而增加了走向革命的勇气:我当然也要革命,也要锻炼到和革命者一样没有年龄。
然而,没有年龄就是没有时间。没有时间也就没有存在。所谓革命者没有年龄,无非是说为了革命而永不离休,最好把自己的年龄忘掉。可年龄又怎么忘得掉呢?至少填起表来,“年龄”一格同“姓名”、“性别”、“籍贯”等等摆在一起,都是非填不可的。例如在医院里,为了确诊,诊断书或药方上的“年龄”又怎能空着?这也只是想当然耳,实际上医生们大都把它简化成一个“成(人)”字,而在一般机关单位里,许多表格则把令人难堪的“年龄”二字换成了比较隐晦的“出生年月”——这样一来,人与人的关系似乎简单而和谐,用个新词来说,也就是“低荡”多了。看来,通过约定俗成,社会已逐渐懂得,年龄并不是一个人的精神结构的可靠函数,反而常常在有关测定上造成误差。那么,从个人来说,一心记挂着自己的年龄,仿佛从中有什么稻草可捞,不是越来越不合潮流么?
正是为了避免年龄的干扰,我向来不热衷过年过节(陪孩子们凑趣儿,是另一回事),更不张罗替自己过生日(六十岁例外,托拨乱反正之福,一家人才拍了一张合照),同时也不大关心朋友们的生日(“祝我们大家永远年轻!”)——惟愿自己糊里糊涂活下去,跨过各种各样的代沟,既可陪青年人梦想未来,又可陪老年人回忆过去,无往而不得宜,岂不优哉游哉!不过,提起过生日,倒想到了俞平伯老人的一件轶闻。听说他曾大吵大闹,抗拒家人为他筹办九十大庆,以致引起惊诧和尴尬,被认为是老年的乖戾。他的心情照说不难理解:原来人生有限,过一天少一天,过生日的实质不就是被拉拉队吆喝着,尽快拥向那个极限去么?然则我致力于忘掉年龄,从事这项精神减肥的锻炼,其心理背景竟与俞老的大吵大闹未免相通不成?不见得,也不见得不。
今年元旦,孩子们照例带回了几份新挂历。挂上新挂历,就得摘下旧挂历——那只是一份旧挂历吗?随它一起被销掉的又是一个三百六十五天。欣赏花花绿绿的挂历封面,才讶然发现自己已经活到第七十个年头了。把十年比作一天,也不过只活了一个星期;可今天正是“安息日”,据说到这一天,上帝不允许任何人再进行创造性劳动。尽管仍然认为自己还年轻,只有七十岁,但毕竟七十岁了——生理上不觉得老,那也是瞎说。却也不必张皇失措,要紧的是个态度问题,是如何应付老之已至的心理架式问题。把“童言无忌”改个字,倚老卖老,固然腻人;把头发染黑,猛擦增白粉蜜,以老充少,更未免无聊。李又然之所谓“没有年龄”,我之所谓“忘掉年龄”,绕点弯子来说,不在其外表现,而在其内表现,也就是说,要设法在内心保留一点青春感。须知青春感是一种超年龄的心态,并非青年人所独有,说不定惟有老年人才能有,其标志仅在于维持自己还能继续学习下去的一点信心而已。鲁迅晚年说过,“倘能生存,我当然仍要学习”,正是这个意思。否则再不愿意学习,或者认为自己再不需要学习,即使再“没有年龄”,怕也“老”得够可以的。这当然不是怂恿你当真把年岁抛在一边,硬着头皮去同青年人扳腕子——你不会踢球,又何妨培养兴趣,积累知识,认真看懂几场球赛?你不会冬泳,难道不可以设身处地,了解一下健儿们那样不怕冷的心理素质?其实,对于大多数人,包括你我在内,都不难心中有数:所谓“继续学习下去”,充其量不过是一种亡羊补牢式的积极行为。
说到“亡羊补牢”,让我想起另一件往事,其警惕作用似不亚于李又然的训斥。远在读中学的岁月,不知从一本什么闲书上,读到一则千把字的外国随笔,简直同样经历了一场梦魇似的读完了它,惊得一身冷汗。大意是:新年的夜晚,一个老人坐在窗前,仰望广漠的蓝空,只见一颗流星滑过,坠落在黑暗之中;接着他低下头来,恍惚看见面前摆着两条路:一条阳光普照,鲜花盛开,另一条阴暗潮湿,蛇蝎遍地——不知怎么搞的,他发现自己正走在第二条路上,于是绝望地叫喊起来:“回来吧,我的青春!让我重新选择我的路!”又不料这一喊,竟把他自己喊醒了,原来不过是一场梦,他并不是一个老人,尽管犯过错误,走了弯路,但还年轻,还能重新走路。于是他伸出双手,高呼“哈利路雅!”,拼命向第一条路奔去……这篇的深意一望可知,正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这句中国古谚的形象演绎。为了增强警惕效果,作者不惜采用意在令人恐怖的对比手法;为了提高鼓舞力量,又故意把它只写成一个梦,以便给主人公留一个亡羊补牢的机会,真可谓煞费苦心,想我当年,少不更事,颇为那种恐怖对比所震慑,仿佛自己就是那个绝望的“老人”,同时也确曾如梦方醒而为自己庆幸,深悟一生要兢兢业业,不可滥用自己的青春,免得走上了第二条路,虽然终于没有文中主人公那样幸运,那么便当地走向了阳光和鲜花。
今天,如果再读到那篇随笔,就未必再为那个对比所震慑了,因为经历过的实际人生要比那点人工描写复杂而又恐怖得多;同时,也不会有当年或有的那点庆幸感,因为比文中那个消磨六十寒暑的老人还大了十岁。相反,对于文章的写法,我倒有点小意见:诚然,像原来那样写,对青年人未尝没有教训意义,但那点意义正像黑格尔所说的语法和逻辑一样,对于青年人其虚实深浅迥然异乎对于老年人,老年人理解得显然要比青年人深刻而沉痛。那么,作者为什么只把它写成一个梦,让主人公重新变成一个青年人,而不是一个真正的老年人呢?为什么不面对现实,积极地为那位“老人”想点办法,让他有个心安理得的归宿?是不是认为老年人不但欢乐没有了,连希望也没有了,以致他的悲惨与悔恨不值一顾或者不敢一顾?果不其然,我就想冒昧地说一句,这篇文章的意思实际上是很浅薄的,套用一句行话,由于作者的现实主义不足,远没有触及人生的底蕴和奥秘。
人性多矛盾,早有人指出过,人人希望长寿,却没有人愿意变老。其实,变老是自然规律,而在精神上防老,耐老,抗老,始终保持那点可贵的青春感,这才是艺术。这门艺术并不追求阳春白雪式的旷达和通脱,更不是催眠曲或兴奋剂似的魏晋风度,反倒必得以唯物主义世界观为基础。世界毕竟是客观存在,它一直存在着,决不因为你年轻,便与你同时开始;它将一直存在下去,更不因为你年老,便会跟着你一起结束。不论年轻年老,你我都不过是几十年的同代人,都应当正确掌握这个主客观关系,自觉地忘掉没有意义的年龄,充分利用转瞬即逝的眼前时间,争取更清楚、更真实地认识一下自己和自己周围的世界。回顾自己一生,好学谈不上,因而学之也大都半途而废,浩如烟海的新旧知识更令我惊叹而却步——而今既然觉得自己还年轻,看来仍得按照偃鼠饮河的方式继续学习下去,除了把亲爱的汉语学着写通顺些,把最后几首诗写得让自己稍微心安,如果来得及,还想把手头一点有关资料认真读懂,以粗略地反思一下二十世纪躬逢其盛的几件大怪事。
且慢,那篇随笔的作者又是谁呢?当时限于自我震慑和自我庆幸的交织心情,一直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后来从一本专集或传记中发现,原来是与歌德同时的颇有艺术个性的德国名作家让·波尔·里希特。这位作家除了十几部迄今无中译本的名著外,还写过一则与前文大异其趣的小诗,意译是:“人生只有三分半钟,一分钟微笑,一分钟叹息,一分半钟去爱,然后在这一分钟死去。”歌德的儿子奥古斯特·瓦尔特对它爱不释手,把它抄在自己的纪念册上,后来被歌德看见了,他在它后面添了这样几句:“一小时有六十分钟,一天有一千多分钟。孩子,你要知道,一个人能做多少事情。”自不待言,人类所需要的只能是歌德的进取精神,虽然他的几句老实话没有前几句那样罗曼蒂克。至于让·波尔·里希特,他对于年龄,对于老年,对于人生,前后看法似乎大相径庭,实质上并无二致:前文的张皇和后诗的轻佻都只是对老无可奈何的表现,这种无可奈何的情绪恐怕正是人类的大弱点之一。古往今来,歌颂青春的诗篇多不胜数,而将老年拟之为成熟、圆满、金秋的收获、人生的冠冕等等歌颂老年的诗篇也不在少数。请听英国诗人勃朗宁的著名组诗《拉比本·依兹拉》的头一节:“随我一起老去吧!最好的还在后头,那就是人生的归宿,开端恰是为此而有……”可惜诗太难译,要不拿来同我国的“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壮士暮年,壮心不已”等名句比较一下,那将是非常有趣而又有益的。
1992年2月,壬申发笔歧途我永难忘怀法国老师苏弗尔皮教授的教导:艺术有两路,小路作品娱人耳目,大路作品撼人心魄。由于出身贫苦吧,我一向将娱乐看作奢侈,鲁迅才是我最崇敬的人,我曾幻想从事文学,步鲁迅的后尘。误入艺途,从事了绘画,也曾下决心要在绘画中作出鲁迅那样的功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