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小溪没有直接回家。她怕被苏蓝发现神色异常,心细的妈妈恨不得都能发现自己是不是少了根头发。蒋小溪抬起腿,一口气跑到808路公车站,奔跑,不停地奔跑。过了许多年后,当时光残忍的泯灭了往事的的星火,那个奔跑在风中的海棠色身影始终停留在她的记忆中,像是巷子上空的一只瘦弱的风筝。
然而,那却是她那单薄的青春里最闪亮的一笔浓墨之彩。
奔跑,不停的奔跑的身影。
她一直一直跑。穿越一栋栋银灰色的大厦,繁花似锦的公园,穿越面无表情的人群。跳上了疾驰的公交车,坐在临窗的位置,还是泪流满面。坐车到了国图,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鲁迅的《朝花夕拾》。
其实,她从来不喜欢投枪匕首的鲁迅。更何况,十九岁的姑娘也是读不懂鲁迅的。
可,当她泪流满面地站在墨香肆意的书架前,忽然想起在北大旁听时,钱理群教授说过的话,“人生在春风得意,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大概是很难接近鲁迅的,人倒霉了,陷入生命的困境,充满了困惑,甚至感到绝望,这是就走进了鲁迅……”
那,她应该看看鲁迅,是这样吗?
然而,三个小时过去了,面前的书被随意翻了很多遍,却一个字都也没有映入眼帘。书上的每一个汉字似乎都幻化成乔且行的影子,他在嘴角轻扬,他凝眉沉思,他指尖升起的袅袅烟圈,甚至,还想起了杨静言倚在他的浅灰色衬衫上的旖ni姿态。
蒋小溪摇摇头,试图驱赶走那些幻影。
她想自己怕是疯了,中了魔,中了爱情的魔咒……
可爱情是什么?蒋小溪捧着书,歪着脑袋看着玻璃窗外人来人往,阅览室里安安静静,像是大家都睡着了,偶尔能听见轻轻翻书沙沙声。她想起水樾指着她的鼻尖酣畅淋漓的痛骂,想起波澜不惊的鸭绿江上疾驰过白色舰艇,想起很多,却怎么也想不清楚,究竟什么是爱情?
安心如遇到冯飞时,沉静却忧思跟她说:“爱情像一个洋葱头,你一片一片地剥下去,总有一片让你流泪。如果你没有流泪,那就不是洋葱头,是一根茄子。”
蒋小溪还不懂。
懵懂的年纪里,只有青葱的情,绿绿的情。她不知道乔且行会是她的茄子还是洋葱头,她不知道,她统统都不知道。可她就是想他。她那么想趴在他身上猛嗅一通,她爱上了那么眉眼干净温纯的男人身上的那种干琥珀和绿茶清香淡淡味道,那有一点点消毒水干净气息。
十九岁的她,心里藏了粉红色小秘密。
可是——
蒋小溪的眼前晃过杨静言的影子。她懊恼地托起腮,心里泛起淡淡的惆怅。
天早就暗了下来,天空墨蓝的发黑,像是谁不小心打翻了墨水瓶。淡天还能隐隐翻出一丝夕阳余晖,在楼宇与楼宇的缝隙间,像是铺了一层浅浅的琉璃。云很淡,一轮弯月已挂在树梢,看起来孤零零的,俏俏的,有些寂寞。
陈妈又打电话问她什么时候回家,说赵叔叔九点钟要过来。
“赵叔叔?”蒋小溪有一阵发愣,“他来做什么?”
赵叔叔就是赵德旭。十四岁那年秋天,蒋小溪外婆去世,她闹离家出走,赵德旭帮了忙寻她,所以私底下,跟苏蓝有了交情。这两年,丹城治安好评破案率都是全省第一,赵德旭年轻有为,风生水起,官越做越大了,前些日子,刚刚调到了省公安厅做副厅长。
可是他,五短身材,啤酒肚,眼睛总是滴流滴流地乱转。蒋小溪一点都不喜欢他,就没好气地答道:“我要很晚再回去!”
“还是早点回来吧!”陈妈年纪大了,越发的絮叨,“你爸刚才还问你怎么没回来吃完饭,这会是下班高峰期,马路上车多人多,当心安全,红绿灯下,别抢行。要不就干脆打个出租车回来,知道吗?”
陈妈在蒋家做了一辈子保姆,兢兢业业,尤其是对小纯,所以在家中,无论是蒋夕春还是苏蓝都把她当成家里一份子,对她客气有礼。蒋小溪皱着眉头听完她的训话,浅浅答应道:“我就回!”
人来人往,车流如潮的十字路口,绿灯终于亮了。
蒋小溪揣起手机,停下脚步,低下头开始计数,她要记录一分钟内自己的影子能被多少人践踏。她最喜欢做两件事,影子游戏和写作。有匆忙行走的行人,不小心撞到她。
“对不起!对不起!”穿白衬衫的男人跟她说。
蒋小溪愣了愣神,抬起头时,白衬衫已经走了很远。
十字路口人越来越多,她低下头的瞬间,她那宛若海藻般的长发也随之散落开来,飘扬的长发被卷在风里,看起来凌乱不堪。她小小的脸藏匿在头发后面,凸起看得见的只有她发红泛着粉色的小狮子鼻。
乔灿说:“蒋小溪,你这个喜好只能说明她有典型的自虐欲。”
此时,蒋小溪伸手理了理额头的乱发,又想到了这句话,瘦小的脸颊上浮起笑意。
自虐?谁说不是呢?此刻或许只有这样,才能麻醉自己,忘记他。
路灯下的影子又瘦又长,行人们那一脚脚踩下去,像是真的踩在她的躯壳上,那一脚脚漫不经心的践踏,像真的踩在心上,那样疼,那样疼。蒋小溪仰望月亮的脸,想她的丹城,想她的止明哥,想起瘦削的外婆,为了不再忍受胃痛的折磨,狠狠心就吞了安眠药的前夜,她是那么欣喜那么开心的要等待着外婆回家。
乐极生悲。乐极生悲呀。
天空中的月亮移到了头顶,如玉般的月宫里,仿佛浮现了外婆那张微微含笑的脸庞,穿着那条粉色锦面银线牡丹花旗袍,轻烟淡拢,秀丽飘渺般的。
蒋小溪快步穿越人群。
她心里难受的时候,最想念的还是从小带她长大的外婆。似乎只有外婆的臂膀才是她的港湾和保护神,才能给她安全感。只是外婆早就不在了。生死两茫茫,阴阳相隔,只能越想越难过。她又看了看那月牙儿,它像一瓣嫩黄色蔷薇花,花蕊上还有晶莹的晨露,或者是泪。
蒋小溪踢着脚底的小石子,难过的心,蜷缩成一团,像只怕受伤害的刺猬。
马路对面,“蜀乡竹林”广告牌在霓虹灯下闪烁个不停,像是黑夜中波斯猫的眼睛,一亮一暗,像是在朝她调皮地眨着眼睛。门口的服务员笑脸迎客,捧来一本厚厚的菜牌。
蒋小纯酷爱吃川菜,无辣不欢,每一次筷子刚放进火锅里,她就会傻笑个不停,她口齿不清,却还会掰过蒋小溪的手,跟她兴奋的描述:“姐姐,我嗅着扑鼻的辣椒香,就觉着开心。吃火锅是最幸福的事情。”
每当这时,蒋小溪总是浅浅一笑,像有一把尖刀在她心上残忍划过。她没有勇气直视蒋小纯的清澈如水的眼神。所以,她从不爱吃辣,尽量地避免和妹妹同去川菜馆的机会。在家里,她的口味清淡之极,只喜欢吃些红豆甜粥,青菜沙拉,川菜里,她最多吃一点干煸豆角和凉菜豆豉鱼。
可今天,她翻着菜单,一咬牙,竟点了一大盆水煮鱼。
零一年,北京大街小巷开始流行吃水煮鱼,红彤彤的辣椒铺在上面,看上去红红火火的,热情洋溢的,轻轻地吃一口,泪水被滚烫的辣椒呛了出来,终于再也忍不住。你怎么会要结婚了呢?
乔灿打电话过来。听到蒋小溪哽咽的声音,机警地问:“你在哭吗?小溪,你在哪里?周围怎么那么吵。”
蒋小溪清了清喉咙,轻轻楷掉眼角的泪,嗔笑道:“哭?我怎么会哭?”
“你别跟陈娅一般见识,她就那个驴脾气”,乔灿还记挂着清早的争执,顿顿又说:“你也别怨她,其实她心眼不坏,东北姑娘,刀子嘴豆腐心,成绩好难免有点心高气傲。再加上邵谦远的事——”
蒋小溪被这份朋友之间的贴心感动地破涕而笑,却依旧浅浅道:“我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