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蒋小溪从电视中看到北京的故宫,颐和园,北海等著名景点,心里都会充满欢喜。可不能身临其境,北京遥不可及,父母不在身边,蒋小溪的心如被小猫爪子挠过,痒痒地难受。
蒋小溪趴在被窝里偷偷哭泣,心里暗暗地怪父母,那么狠心地把她一个人撇在丹城。别人家的孩子都是父疼母爱,千娇百宠的,她却只有外婆一个;丹城虽说不算是穷乡僻壤,但桂花巷却是肮脏破落,喧嚣芜杂,她喜欢干干净净,安安静静的地方。
不过,蒋小溪,虽从小在桂花巷,由外婆抚养成人,但琴棋书画,修养举止,却并不输给云水街十号的孩子。外婆是一位京韵大鼓的表演艺术家,有一副好嗓子,唱得一曲好听的《大西厢》。年少的蒋小溪,常常一脸自豪跟小朋友炫耀,“外婆戏唱的可好听了”,一脸的稚气。
所以,即使外婆对她严厉有加,温和不足,但蒋小溪看外婆的眼神里还是会装满了崇拜。外婆的太爷爷是满族正黄旗一位没落王爷,外婆虽历经乱世,一生漂泊,但身上还流淌着满清贵族的矜持和优雅,即使在生活最潦倒落魄的时候,都是衣襟净链,发髻不乱。
在蒋小溪小小的心里,外婆就是高贵干净的白莲,她喜欢极了。
闲暇时,外婆最喜欢念《诗经》。
蒋小溪记得,外婆曾说过《诗经》是所有古书里最自由的一本。
蒋小溪很小的时候,外婆就会教她念,“青青子矜,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那时候,她太小,不懂得诗句里意思。“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这里藏着外婆的思念呀!
长大后的蒋小溪,有了自己爱情。才懂得思念的那份疼。
蒋小溪常常会想,是不是在每个女孩子那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青春里,总有那样男人策马而来呢?你爱他,即使这辈子都不会在一起,你还是爱他,那种动心感觉会藏在心里一辈子,一辈子,一辈子。他像是你心头的刺青,哪怕岁月匆匆掩盖曾经的忧伤,单纯快乐和忧伤都像是隔年了的丝绸,青红翠绿的鲜亮早就褪了色,而,你却依旧忘不了他,依旧忘不了那年那月的那天,你半夜醒来,心口的那一阵阵,一阵阵的惊疼。
外婆年轻时候,深爱过的男人就去世了。
可建国初年,那段平静而破碎的时光,总是缠绕在她的记忆里,就像那桂花被微风轻轻吹落的花瓣。桂花纷飞,轻舞烂漫的时光,年少的情怀,终究还是忘不掉的。所以,外婆总是会临窗独吟,“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蒋小溪能认识止明也是因为《诗经》。
十二岁的蒋小溪在新华书店里选书时,与止明同时看中了一本书,就是周振甫先生译注的《诗经》。想想,都是十几岁的少男少女怎么会同时选的一本《诗经》呢?那本不是他们那个年纪该念得书。想来这或许就是缘分吧!后来,二十几岁时,蒋小溪看《京华烟云》,姚木兰和孔立夫相遇也因一本《甲骨文》,蒋小溪总会想到自己。
止明不是桂花巷的孩子,但不妨碍两个人的交情。
一个生活在云水街十号的男孩子,没有丝毫骄奢之气,总是背着父母一个人来到人人厌弃的桂花巷,是很难得的一件事情。
云水街十号,那是多少女孩子想要嫁去的地方呀!
很小时候,蒋小溪就一个人偷偷跑去看过。那里的女人都举止优雅,谈吐娴静,连笑都是抿嘴轻莲,没有人会像桂花巷的女人那样随地吐痰,吃完饭也不会在裤子上蹭满是油腻的手。
后来,她考进了丹城一中初中部,止明升到高中部。
两个人不是同级,但总是一起做功课。止明的功课很好,尤其是数理化,他常常拿着圆珠笔敲蒋小溪的脑袋,笑话她:“你怎么这么笨呀?这么简单的题目也不会?”
有时,天色若是晚了,止明就会绕远路送蒋小溪回家。止明的父母都是医生,为人和善,知书达理,没有因为蒋小溪生在桂花巷还阻止两个人交往,毕竟蒋小溪的外婆宁南音是丹城著名的艺术家,再加上两个孩子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在一起也谈论的多是学习,所有一没有人怀疑过什么。
事实也是这个样子。
十二三岁的蒋小溪小溪还是个情窦未开的绿扁豆,是个看完了《少年维特之烦恼》却依然不知道爱情是何物也不憧憬的傻丫头。那时,这个喜欢念《诗经》,如同溪水般婉转的女孩子,她性情中坚硬炽热的部分那时还未露端倪。
不过,再傻气的灰姑娘,也有南瓜车和水晶鞋,有善良的王子倾心于她。
很久很久以后,蒋小溪才发现了止明的秘密。
蒋小溪总是喜欢记住那些生命中的片段,那个承载着止明秘密的片段,是她生命中闪亮的片片,清清楚楚的闪烁在少年时代。那年,蒋小溪十四岁。
“止明哥,你什么时候学会写诗了?”蒋小溪扎个马尾辫,摇着止明的作业本,眯着眼睛,脆生生的声音里全是捉弄。
“说呀,快说呀?说你什么时候学这个本事?”蒋小溪抿着嘴咯咯的笑着,看着正在做题的止明,阳光渗入枝桠间的缝隙,在她湖蓝色的校服上不停的跳跃。
止明正皱着眉头在做几何题,他听到小溪的声音,从书本里抬起头时,竟看到自己的笔记本被蒋小溪拿走了,那一瞬间,止明那白皙的脸庞猝然变得会绯红,就像是在谁一不小心在白色画布上打翻的红色颜料盒一样,红通通的,一片愤怒。
“你给我!”止明满脸愠色,看起来有些不高兴了,“你给我!”他因为气愤,瞪得大大的,一只巴掌拍在桌子上,声音沙哑干涩,是典型变声期男生的声音,“给我!听到没?”
蒋小溪却歪着脑袋,“偏不!偏不!”
她笑眯眯的跳着跑开了,调皮道:“想要呀?想要就过来拿啊?”蒋小溪跑到凉亭外面,停下来,瓮声瓮气的念着,像是故意调侃,“如果我是法官,我将判决你,终身监禁,监禁在我的心里,不准保释。”
“止明哥,你什么时候学着写诗了啊?怎么不告诉我?”蒋小溪打定主意要捉弄止明。她瘦瘦的像一只灵活的兔子一样,跳来跳去。止明根本就追不上,索性停了下来,蹲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恳求道:“你给我,你给我,好不好?”
“不,偏不”,蒋小溪一歪脑袋,恶作剧般的说道:“我还要告诉章伯伯呢,你早恋,看他不打你屁股?哼!等等,我还要看看后面还有什么,我要积累更多你犯罪的证据”。
“你敢!”
前一秒蹲在地上喘着粗气向蒋小溪微笑告饶的章止明,像是突然变了个人,他大发雷霆。整张脸红的像是充血了一般,大吼一声,“你给我,你听到没有?不准往后翻看!你还敢翻!”
蒋小溪从来没有见过震怒的止明哥。她有些惧怕了,可是她从小就是吃软不吃硬的孩子,即使恶狼当前,都不肯露出怯色。蒋小溪故意把止明的笔记本狠狠的摔到地上,哼道:“不看就不看,谁稀罕看?再也不跟你玩了”,说完,狠狠地剜了止明一眼,气鼓鼓的背起书包走了。
止明哥从来都没有这么凶过,没来没有这么凶过。回家的路上,蒋小溪觉着委屈,眼泪汩汩的流了出来。
满墙青藤下的石桌前,只留下止明一个人。
夕阳渐行渐远,留下一地稀疏的影子,风吹乱笔记本,本子背后歪歪扭扭地乱画着,小溪,小溪,明若小溪,明亮的小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