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山野”上那个莫名其妙的帖子,果然如我预言的,没过几天就沉了下去,没有激起什么波浪。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除了我依然会常常想起。
很快地,阿漫成了“海拔以上”俱乐部的名誉会员,平均每周要跑过去两三次,比入党积极分子写思想汇报还积极。
准确地说,是“俨然”成了名誉会员。因为俱乐部并没有官方授予她什么称谓,是她自己老实不客气以主人身份登堂入室,品头论足。不过活动范围,总在以崔斯坦为圆心,五米的半径以内。而且每次一定要拉上我。女生追男生的时候,我这样的闺蜜是必须要带在身边的,害羞时拿我挡箭,投机时使个眼色我就消失,进可攻退可守,若有若无也不扎眼,在装修里相当于“软隔断”的作用。
每次过去总能碰见亦然。于是“海拔以上”就变成以服装为道具的秀场,或者是以眼光为武器的沙场。可怜的崔斯坦在不知情的状态下,自己就充当了战场,同时被假想为战利品。两个女孩子背了他短兵相接,他转过头时又要佯作亲昵,热闹得不可开交。钱钟书说,情人要先旅行,后结婚。我要说,女人要先入情场,再入职场,有了前者的千锤百炼、大浪淘沙,后者的谄上欺下、口是心非之流,也都只是小伎俩,不在话下。
可是“海边以上”户外店的生意,并没有像两个女孩子的战争那样热火朝天。过了春节,就到了旅行的最淡季。有时候我们坐一天,也没有一个客人。崔斯坦漂亮的眉宇之间,常常笼着阴影。
有一天我和阿漫因为月考下课迟了,到俱乐部的时候已经是傍晚。走进门,正看到崔斯坦正在和一个男孩争执着什么。小粲和亦然紧张地站在一边。我们俩凑过去问,才知道这男孩叫大刘,负责户外店销售,也一直是俱乐部的核心成员,今天却提出来要辞职。
崔斯坦急得脸都涨红了:“这个周末我们已经发了帖子要组织浙江三尖穿越,报名已经二十几个人了,你这个副领队,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大刘只是摇头:“对不起崔斯坦,我实在是坚持不下去了。生意越来越差,每个月四五千块钱的薪水我都不好意思跟爹妈说!我今年二十六岁了,马上都而立之年了,交不起女朋友,买不起房子,你总不能让我一辈子都这样下去!”
“我知道,最近店里销售是差了点,委屈兄弟们了,但总会过去的啊!你带着大家走过那么多地方,好多客人报名时候都点名要你做领队,你怎么忍心丢下他们呢?”
大刘叹了口气:“是的,当初成立俱乐部的时候,我也是满腔热情,可是热情不能当饭吃啊!社会太现实,没钱寸步难行!我再喜欢登山又怎么样,只能在附近的小山包出没,还骄傲得不得了。人家没怎么受过体能训练的,都能登顶珠穆朗玛,带足后援帮他背吃背喝背氧气筒不就行了!我呢,我穿越三尖一百次,又有个屁用!”
“那……好歹你把这次周末的活动做完再说啊!”
大刘回过头,有点愧疚地说:“对不起哥们,这个周末我要参加一个外企的面试,我好不容易才进了复试,这个机会决不能错过。领队你可以再找,可我的工作,不是那么好找的!”
他拍了拍崔斯坦的肩膀,看了看我们:“加油吧,祝你们好运!”
说完他转身走了,留下崔斯坦面向门口站着。我们看到他的脊背僵直。过了一会儿,他倏地转回身,随手抓起柜台上的记账薄,用力甩了出去,“啪”地打在角落里,几个女孩子吓了一跳,本能地往旁边闪躲。
我低低问小粲:“大刘走了,其他还有什么人来替他?”
小粲摇头:“银翘和我周末要走另一条线路。三尖穿越的强度比较大,我们一般要配两个领队,现在骆岩也不在……”
这句话又触痛了我。
小粲接着说:“最近也难为崔斯坦了,以前户外店的生意有一大半都是骆岩打理的,俱乐部活动也是他们两个商量着来,但从丽江回来后,骆岩就再也没有来过店里,弯弯说骆岩的身体状况很差,一直没恢复过来,大概崔斯坦也不忍心去烦他……”
店里的电话响了,小粲接起来听了一句,看向崔斯坦,仍然不敢招惹他:“找你的,是弯弯。”
我的心一紧。弯弯的名字,向来都是和另一个人联系在一起。
崔斯坦依然闷闷的,接过电话:“弯弯,什么事?……什么?怎么会这样?这家伙,病没好就别死撑!你不用太担心,我马上关了店铺过去……还有什么事?……嗯……”他的脸色逐渐阴了下去,看起来比接电话之前还沉重,“好吧,我知道了。”
他挂了电话,把头埋在手里,半天不出声。
我们互相看看,小粲鼓起勇气,凑上去问:“怎么回事?”
他抬起头,愤愤说:“骆岩这混球,有病也不去看,乱跑什么?现在好了,大老远在欧洲又发高烧,引发肺部感染,提前回国,直接从机场奔医院,真是瞎折腾!”
我觉得一阵晕眩,急忙伸手扶着墙角。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我的脸上一定没有血色。
崔斯坦回头对小粲说:“收拾一下,关了铺子,我们去医院看骆岩。”
柜台前一个小姑娘插话:“不行啊,有个客人订了一个防潮垫,说好等会儿来拿货的。”
“让他明天来!爱要不要!”
小粲走到崔斯坦面前,手里握着只文件夹,欲言又止。
崔斯坦不耐烦地问:“又怎么了?”
小粲怯怯地把文件夹递过去:“有两份进货合同,要骆岩签名的,是不是给他带过去?”
崔斯坦恼了:“得了!他病得都只剩半条命了,还拿这些烦他。跟对方说,要么我签,要么不做!”
我一阵感动。男孩子可能就是这样,嘴上骂得凶,却藏不住心里最深切的关心。
电话又响了。小姑娘接过来问了几句,捂着听筒对崔斯坦说:“怎么办,客人说一个小时后过来拿防潮垫。”
崔斯坦眼看又要跳起来骂人,我一把拉住他,对小姑娘说:“告诉他没问题,我们等一下。”
崔斯坦眉毛都拧起来,怒气冲冲看着我:“你干什么,哪轮到你在这里发号施令?”
我并没有被他吓住,平心静气地说:“晚一个小时去看骆岩,他会体谅你;少掉一个客户,他反倒会觉得你不分轻重、不识大体。”
崔斯坦死盯着我,额头上的青筋都突出来了。阿漫拉了拉我的袖子。我没有退缩,也平静地看着他。他的胸膛起伏着,终于狠狠地踢了一下桌脚,怒道:“混蛋!”转身上了楼。
一楼是店铺,他们租了顶楼一间房间作俱乐部办公室。崔斯坦应该去办公室了。我们几个面面相觑。最后那句“混蛋”虽然没指名道姓不知道在骂谁,大家毕竟都有点悻悻。沉默了一会儿,阿漫问我:“现在怎么办?”
我耸耸肩:“没关系,你们在这里,我上去看看他。”
崔斯坦没有在办公室。顶楼有个小门通向天台。我沿着楼梯走上去,一眼就看见了他。一动不动坐在角落里,头埋在双腿之间。天已经黑了,冬日的夜色像一块冷湿的背景布,搭在他身后。寒意渗进骨子里。
我慢慢走到他身边。
他抬头看看我,又俯下头去。“走开!”他声音含混地说。
“不用发脾气,你吓不倒我。”我说,“你这么凶,不过不想让别人看到你的无助。”
他的肩颤抖了一下。
我继续说:“我知道,店里的生意,大刘的辞职,骆岩的病,都给你打击。现在俱乐部只剩下你一个人,又没人分担。但是,没有过不去的坎,你常常爬山,也知道,走到谷底的时候,就不会更低了,一定会慢慢好起来!”
他不语。
“你没有必要像刺猬一样把我们都赶走。我不是来气你,也不是来笑话你,我只是想帮助你,应该说,我们,很多人都很想帮你。你不想让我们看到你现在的样子,OK,我这就走。等你平静一点,来找我们,大家一起商量,一起面对,好不好?”
我转过身准备离开,崔斯坦突然从身下抽出手,轻轻拉住我的胳膊。“不要走,”他仰起头看着我,“陪我一会儿。”
他眼睛布满红丝,大概很久都没有睡好,头发也乱乱的,神情像个迷路的小男孩,又茫然,又倔强不愿意求救,想保持男孩子的尊严。
我的心里顿时涌上来软软的、母性的情绪。我慢慢在他身边跪坐下来,把他的头揽在胸前,轻轻抚着他浓密的黑头发。我感觉那么自然,就好像哄自己的弟弟睡觉。
他用胳膊环住了我的腰,另一只手紧紧拉着我的衣角,像个赖着不肯上幼儿园的孩子。“若离,我该怎么办?”他用头抵着我的下巴,低低说,“刚才弯弯说,骆岩不想再参加任何俱乐部活动了,他要退出俱乐部,也不会再管理户外店……”
我鼻子有点热。我猜到了那个人的心思。骆岩,你要断了所有和我有关的念想呢。
崔斯坦继续说着,他看上去从没有这么软弱过:“以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所有的生意,七八个员工……一直以来,我习惯看骆岩把一切都料理得妥妥当当,现在全都扔给了我,我要从头到尾去负责,我真的不知道,我行不行,我能不能撑下去?……你知不知道,当初大学毕业,爸爸要我进他的公司去做事,我那时候迷上了户外,坚持不肯答应,坚持要开自己的户外店,我对他说,这是我的梦想,我一定能做成功!但现在才知道,梦想和现实,根本就是两回事!现在经济危机,生意很差,得力的人,又一个个的走……”
我轻轻拍着他的背:“我明白,不用怕,没关系的。”
他把头深深地埋在我的衣服里。
我想了一下,故意轻快地问:“要不要听我小时候的糗事?”
他一愣,抬头看我。
“刚上初中那会儿,”我说,“我的数学特别差,一到考试就怕得要命。好在那时候我的同桌就是数学课代表,考试我就抄他,勉强能拿个七八十分,混啊混的也就过去了。到了初三,课代表调走了,给我换了个成绩比我还差的同桌。这下我绝望了,谁也指望不上了,只好靠自己。于是我上课也不敢走神了,平时写作业也用心了,慢慢发现,那些数学题还是挺有意思的,没那么恐怖了,就越学越有兴趣。到最后中考的时候,你猜怎么样?”我顿了顿,“我数学考了九十八分,那年,我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绩考上了省重点。”
他眨着眼睛,似懂非懂的样子。
“你明白吗?”我把两手搭在他肩膀上,用力按了按,“当你不能够依赖任何人的时候,才会真正迸发出自己的潜力,而这力量,有时候让你自己都想不到。”
“真的吗?”他问。
“当然。你最大的弱势,就是没有认清你自己有多强!没有人告诉过你吗,你是个多有魅力,多有亲和力的男孩子?不信你试试,一定振臂一呼,应者云集,比农民起义的领袖还厉害!何况……”
“何况什么?”他问。
我停顿了一下,还是坦白的说出来:“何况,恕我直言,你在之前对户外店恐怕根本就没有尽全力!你既然向爸爸保证过,就应该不遗余力的去实现你的梦想,总不能到最后,还是乖乖走了他选的路!不过说不定……”我侧着头作出严肃思考的样子,“这是你老爸大人欲擒故纵,算准了你坚持不下来,所以让你自己去碰壁……”
我说话的时候崔斯坦一直看着我,这时候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打断我:“哦……我明白了,欲擒故纵的是你!你在用激将法!”
我笑了:“被你看穿了!你瞧,这证明你有多聪明!”
崔斯坦也笑了。我有一刻屏息。蓦地里想起一句诗:“云破月来花弄影”,用这句话形容,再恰当不过了。他的笑容像一轮新月,驱散了刚才脸上的阴霾,显得那么温暖生动。
我叹了口气。
“怎么?”他问。
我说:“你不知道你是个多么漂亮的男孩子,一颦一笑都让人迷乱。别低估了自己,崔斯坦。你一定可以。”
他收了笑容,深深看着我。他的眼睛亮亮的,像两簇小小的火苗:“若离,我……我喜欢你这样。以前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直言不讳地夸奖我,也直言不讳地批评我。”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觉得他的话语倾注了太多我所不能消化的温软。我不安起来。
“快下去吧,”我说,“否则楼下会有一拨应者云集的人为你血战了。”
“你说什么?”
我猜他到现在也不明白楼下两个女孩子为了他的明争暗斗,就改了口:“没什么,我是说,我们快点下去吧,他们要担心了。”